背负着顾怀全部希望的柳莹姑娘蹲在一颗树上,也在看着东边明亮起来的天空。
刚刚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里,她就这么面无表情的在树上看着下方的追兵有秩序的收走了尸体。
果然不是马匪,哪个马匪抢得了钱还要这么兴师动众追进树林寻找一夜只为了灭口?
跑了一夜,她已经很累了,几乎是带着追兵在林里饶了一大圈。
从小她的方向感就很好,不像姐姐一样是个路痴--能快走到西凉,在找路上基本都是她的功劳。
她在心里算着方位:官道由北向南,从官道三人开始逃命便开始向西,分开后顾怀和姐姐去的方向是西北,自己带着追兵从西南方向开始兜圈子。
这里离官道应该不远了,她小心的从树上下来,和林间的黑色融合在一起,朝官道跑去。
那些人找不到她就一定会回去找王爷和姐姐,她需要尽快赶到保宁县城。
她摸到了密林的边缘,小心的观察着官道。
这里离她们之前宿营的地方应该已经很远了,她没有轻举妄动,而是继续隐藏着身体,略显焦虑的用指甲在树上胡乱刻着些无意识的痕迹。
没有等太久,果然有人骑着马从路边细细寻找过来。
她眼前一亮,只有三匹马三个人,分别在路的两边。她越发小心,藏在阴影里等他们过去了,才悄悄跟上落在最后的那一骑。
这几个人刚才被百夫长留下来收拾了战斗痕迹,听从命令把尸体焚烧了而不是掩埋掉,然后便分开骑着马沿着官道封锁警戒着。
有几个逃出生天的侍卫也正是这样被他们抓了回来,确认了尸体数量,最后跑掉的只有那三人。
在看过柳清的实力之后,他们也明显小心了起来,几乎都是几人一组,而且时刻注意着同伴。
落在最后的那一骑眼角余光瞥见了身后的一个身影,大惊失色之下还没来得及呼唤同伴,便被从灌木丛间飞身而出的柳莹一剑取了性命。
柳莹拔剑拉下骑士,立刻翻身上马,没注意到被杀掉骑士的脚挂在了马镫上,而马也不是久经训练的战马,受惊之下竟拖着骑士尸体便跑了起来,还没坐稳的柳莹也只能伏低身体抱着马颈。
她的马术其实不好,根本控制不住惊马,也没办法解开骑士尸体,只能仍由马儿沿着官道跑了起来,拼命稳住不从马上掉落。
旁边两个同伴此刻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出武器催动马儿追了上来。
起伏之间,柳莹才抽出手提剑砍断马镫,没了尸体拖累的惊马速度快了起来,居然甩下了那几人。
两人眼见距离拉开,纷纷从马鞍取下弓箭,引弓射向柳莹的背影,险险从柳莹脸庞擦过。
这下子距离拉得更开了,两人只能拼命催动马跟上,还是只能看着柳莹背影越来越远。
两人面面相觑,只能希望前面封锁的同伴拦下柳莹了。
藏在水洞平台的顾怀和柳清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话了,顾怀眉头紧蹙,柳清低头不语。
顾怀还在回忆着这一夜发生的事情,想着能否逃出生天,逃出去后又该怎样解决掉杨少虹,二十八个侍卫能否逃出来,心情低落。
偶尔眼神落在柳清身上心里也会一抽,自己看光了别人身子,难道就不负责了?自己刚才都想开口了,但柳清不让自己说出来,也就大概能猜到她的心思,想把这事轻轻揭过。
他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哪怕这件事只有自己和她知道,但自己一定要给她一个满意的解决办法。
柳清此刻也是心乱如麻,守了二十多年的清白身子,第一次被一个男子看了个精光,还那样给自己包扎...而且这个男子自己遇见才一两天。
她想着之前包扎的场景,想着那双手,脸有些发烫。
她一个在江湖飘荡那么久的人,怎能不知道刚才顾怀的神色想说什么?但他是个王爷,自己不过是个从南乾流亡过来的普通女子,难道真让他说出来?
她痴痴的偷看着顾怀,看着他皱起的眉头,但是面无表情的年轻的脸,看着他脸上被树枝刮出的细微伤痕,和大腿上的伤口,告诉自己:
“江湖儿女,事急从权,他是为了救你而已,不应该让他有负担,不应该太在意这件事。”
可她又有些委屈,怎么能不在意呢?都被看光光了,自己一个女孩子,连男人的手都没牵过,哪儿能想到今天这种事。
只能说女孩子的心思,实在太复杂了。
两人相对沉默,顾怀决定要给她一个说法,她决定再也不提这件事,就当从没发生过。
由远而近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矛盾的思绪,柳清侧头听了听:“是追兵。”
顾怀点点头,试图从细微的声音里分辨出些什么。
但水声太大,连柳清都听不清,更别说他了,两人只能继续沉默,等待着追兵再一次换个方向搜寻。
屋漏偏逢连夜雨,雨打水面,溅起的涟漪让两人心里都是一沉。
下雨了。
一开始还是牛毛细雨,随着几声春雷,突然变大的雨声掩盖了所有的其他声音。
跑出了几里地,柳莹总算安抚下了受惊的马匹。
幸好马匹一开始受惊奔跑的方向就是县城方向,所以不用掉头多走冤枉路。
官道两边的森林已经越来越稀疏,她已经快走出森林范围了。
昨晚宿营的地方离县城几十里,策马崩腾也需要半天,一个来回就需要一天多时间,她想着已然力竭但仍然死撑的顾怀,还有昏迷的姐姐,心里止不住的担心。
如果没有搬来救兵怎么办?如果王爷他们被抓住怎么办?
一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一个是萍水相逢但是把她当朋友的王爷。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她的侧脸,平时精灵古怪的她此时却满是仓皇和担心。
然后这些情绪尽皆化为了愤怒,她看到了官道前方森林尽头有几个骑士停马看着她的到来,那几个骑士虽然面露惊讶,但是缓缓拔出了武器。
她抬头看着飘着细雨的天空,握紧了剑,深深的呼吸。
一骑率先迎了上来,借着马速手中长刀当头横劈。
柳莹没有选择硬挡,往马上一躺避过这一刀,左手持缰绳,右手握剑迎向骑士持刀的手。
血泉喷出,骑士持刀的手从手肘连根而断,惨叫一声跌落下马,而柳莹的马速根本没减。
她直起身子,没有去看身后已经滚落在地抱着手打滚哀嚎的骑士,只是盯着前面又围上来的两骑。
两人明显是因为之前的一幕存了小心,没有选择催马冲向柳莹,而是提刀驻马,一左一右等待着马匹交错的那一瞬间,剩下的骑士也催动马匹封死了柳莹突围的方向,从马鞍取出弓挽弓搭箭。
前冲的马上,柳莹突然想起南边老家的寨子,那个不大但是很温馨的家。
母亲是全寨武功最好的人,父亲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手巧的他经常会在忙完农活之后给自己和姐姐编些小玩具,有时候是个草蚂蚱,有时候是个小花篮。
母亲总是严厉的,姐姐练武功的天分比自己好,总是能得到母亲的夸奖,而自己只喜欢玩,总是挨母亲骂。
小桥流水,竹林人家。就在那个地方,自己和姐姐一起长大了。
一切温暖美好停止于十五岁的时候,寨子中一位姑姑给别人当护卫时失手打死了一位大官的儿子,整个寨子瞬间遭了灭顶之灾。
父亲死掉了,最厉害的母亲死掉了,几百士兵从山脚到山顶寨子,把活物杀了个光,反而是躲在旱井里的她和姐姐活了下来。
母亲说的没错,再厉害的武功也对抗不了官府的铁骑。
然后啊,自己就和姐姐开始流浪,一开始想去更南方,听说有些小岛终年都是阳光,但是悄悄走了没多久就没钱了。
两个不大的女孩子,逃跑时也没带钱,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当了姐姐的镯子,当了两人的剑,才发现离了家不知道该怎么在这个社会上生活。
身为女子,干不了粗活,学了武功,又不屑于去打劫。
姐姐说母亲说过要做好人,要不负良心的活着。
真绕口,但她觉得很对。
姐姐总是那么厉害,总是温柔宠溺的看着她,总是在她身前遮风挡雨。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姐姐武功那么高了,为什么能学会完整的家传剑法。
她不会允许又走了这几年,这几千里的姐姐和自己死在这里。
她握紧了剑,从马上跃起,借着马匹前冲的速度飞向一个骑士。
挡开劈来的刀,一剑穿胸,伸出脚在马身上借力,揉身折向另一匹马。
静动之间,盛开的黑色裙摆像夜色一样温柔,却带着凛然刺骨的杀意。
春风细雨马蹄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