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温面色淡然如常,却直勾勾的盯着他那双幽邃暗眸:
“苏大人,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个谦谦君子,是个富有同情心,同理心的好官。”
“即便政治倾轧,即便党争不休,你也不会放弃自己的文心,道德与风骨。”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迫使你抓了一群无辜的女郎,还如此滥用酷刑?”
苏宛笑道:“苏某只是按律行事,刑罚也在律之一项,若因如此,惹了陆姑娘厌烦,实是无奈之举,先行想姑娘告罪。”
陆温微微一笑,又道:“临松为北弥中都,刑部又为万般律法起源之地,可北弥的律法,竟无公平么?”
玉容坊的绣娘无冤,他难道不知么?
她亦无冤,他难道不知么?
苏宛薄唇轻抿,一张冷面无所动容:“这天下,何时有过公平?”
陆温深深望他一眼,又道:“我想知道,你为何放弃薛灵安之道?改投他人?”
他恍然一笑,眸如霜雪:“情思动,道亦灭,是他乌行雪,先弃了薛灵安之道。”
陆温默了半晌,开口问:“他如何弃?”
苏宛又叹:“看来,你对他做了什么,一无所知。”
陆温掀袍一跪,斩钉截铁:“我愿一死,只是死前,还望大人叫我做个明白鬼。”
苏宛沉静而淡漠:“红莲地狱,你当真以为,仅凭灵泉宫的百十刺客,便能建起那般不俗天地?”
陆温神思一动:“我只知是……军中有人参与,却不知谁人参与。”
“连你也不知,可见他瞒的深了。”
“是谁?”
她眉头轻蹙。
苏宛笑了笑,淡淡道:“簪缨世家,三朝显贵,位比三公,御敌寇数十年,权势之重,何人堪也?”
陆温凛然一惊,抬眼:“是……靖安将军,秦子升。”
他冷笑一声,又道:“妇人之仁!乌行雪只说折了一个陆家女,已负死罪,秦家女无辜,不忍摧花断折。”
“可数人冒死设此局,因他一时怜悯,秦无疏重返汝阳,折了朱雀营多少将士进去?”
“你叫我怎能不恨,如何不恨?”
已折了一个陆家女,秦女何其无辜,要因父罪,再入冤狱,再淌一遍她走过的荆棘血路。
思及他所言所行所为,陆温心如刀割,再难隐忍,如珠泪滴,潸然而落。
是了,是了。
北弥小皇帝四字安了君臣民心。
“时机未到。”
什么时机?
自然是红莲地狱,迦蓝祭塔死谏之时,靖安将军因独子受困中都,性命掌于东宫,不得已与皇后一族虚与委蛇,共同谋害懵懂孩童的真相。
至此,南凉四将,全部陨落。
而后,没了四将支撑,南凉开始真正的衰败。
“他当真以为,这天下,是他想如何,便如何么?”
苏宛直直盯着陆温,眸底透出寒芒:“即便靖安将军威名依旧,三将已折,北弥依旧胜出许多,可他又做了什么?”
他面色冷峻,目色更为凉寒:“陛下旨意,是要将你束颈以待,挂在祁州城头,迫使宋兰亭退兵。”
“可他……”苏宛冷笑,“不仅没有杀你,还将祁州要塞,拱手送还给了南凉。”
“情之一字,叫他忘了自己的责任。”
陆温握拳,心神颤动,久不能语。
他长叹,背对着她坐下,羽睫低垂,轻轻的笑:
“还记得,我与昭雪的家乡,在一片蓝色冰川之后,天色清而透,温而润,山岩溪流,淌淌而下。”
“两只白鹭,从涓涓溪流中悠然而飞,由低至高,跨越昆仑,我瞧着它们飞得愈发高,俯瞰秀丽山水,人间春色。”
“便也想着,我与昭雪,有朝一日,也要成了那雪鹭,跨遍山川云海,阅遍人间无极。”
他抬起头来,自嘲的笑了笑:“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太过儿女情长,不是一统江山的料。”
陆温盘腿,坐在地上,低声道:“他是不是,暂且不论,可你凭什么认为,薛雅之是?”
苏宛平静道:“至少他对南朝的将军,没有半分怜悯。”
陆温也道:“依你之见,是因乌行雪瞒下了靖安将军之事,才造就了朱雀营将士的悲剧?”
“难道不是?”
陆温摇了摇头:“我且问你,南朝换个将军来守,你朱雀营便能毫发无伤,不费吹灰之力,夺取南凉十五州,五十二郡么?”
“是战争造就了死亡,不是秦无疏,更不是他。”
苏宛怔了怔,垂眸,默然不语。
陆温缓缓起身,灯影惶惶,拉长了她的影子。
“我想,即便你奉薛雅之为主,也一定有自己的思想,而你现在,太过迫切了,太迫切想要完成统一了。”
“你对于以战止战的迫切,对于天下一统的迫切,是他精准控制你的手段。”
“那么薛雅之,给了你什么承诺?”
他嗓音黯哑,缓缓道:“他要与北狄人合作,共举百万兵事,共同攻入祁州,而后,将南凉五十郡一分为二,隔江而治。”
陆温阖目,心绪如麻,紧扣掌心:“为了一统,引狼入室,值得么?”
他冷冷一笑:“先灭了南凉,届时再将鞑靼赶出去不就是了?”
陆温逼近一步,拍了拍掌,叹道:
“好一个空有一腔意气的酸腐状元,为了自己遥不可及的幻梦,将北边险要地势拱手送给异族。”
“若祁州落入北狄之手,你便是南北国史上,最为无耻,最为短视,最为卑劣,最为下作,后人绝无及也。”
北狄作为雁门关外的游牧民族,因受邙山、玉山天然险阻,隔绝再外。
加之近几年北狄暴雪极盛,粮草不达,才勉强得了几年和平。
如若放他们入了祁州,中原阔坦之地,岂不等于,狼入虎口?
定是阿兄与乌行雪在朝堂将薛雅之的提议驳了回去,才叫他们暗使诡计,挟她以迫二人。
暗室之后,似有风声,苏宛缓缓起身,按下机关,那暗室石砖略一翻转,竟缓缓走出一人。
苏宛拱手下拜:“主人。”
来人未穿官服,只是一袭玄衣,一束玉冠,剑眉朗目,威风凛凛。
他抬眸,仔细打量了陆温片刻,才坐回了高椅,眼神阴鸷。
“还以为是怎样绝色的女子,才将他迷成了这幅模样,不过一个妓罢了。”
陆温掀袍而跪,面色如常:“依民女看,小安王与燕王两败俱伤,大为不妥,我倒有个法子。”
薛雅之挑眉:“哦?”
陆温道:“只是话已至此,玉容坊的姑娘无辜受了刑,她们底子弱,撑不了几日,还请将军放她们回去,我一人留于此地。”
薛雅之唇角勾出一抹顽劣笑意:“本王想抓就抓,想放就放,本王偏不放人,能奈我何?”
陆温伏地又拜,沉声道:“将军不是不想放,而是,要我拿旁的来换,是么?”
薛雅之啧啧了一声:“你是乌行雪的妾,若本王染指了他的爱妾,你猜,他会不会为红颜冲冠一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