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山河失色。斗转星移,春秋几度。
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清晨的薄雾散开,青草翠叶上的露珠还未全干,小院子里传来依依哦哦的声音,丫鬟九儿火烧眉毛一样跑出来,抱住一个提着食盒经过的老妪大腿,“嬷嬷,快过来看啊!四小姐好像有气了?”
“什么?你别看错了吧!”
“没看错!四小姐动了手指,说头痛呢,还说渴了,要水喝。”
被小丫鬟抱住大腿,老嬷嬷不得已站在院门外,朝里面伸脖看了两眼,又叫了几声,院子里死气沉沉,哪有应答,气得她抡圆了胳膊扇了九儿两巴掌,
“死丫头,昨儿晚上夫人才来过,亲眼见四小姐咽了气,今早派人来换衣裳,怕不是你心理畏惧,哄着老婆子跟你进去吧。你命大,老婆子可没你命好。走啦走啦!”
“别走啊,四小姐真的活过来了!”
九儿跳着脚,无奈的看着婆妇几个一溜烟走得远远的。可惜她才七岁,想追也追不上。着急呢,正巧借住客院的柳姑娘过来,小丫头也顾不得许多,将四姑娘如何回了魂儿,说了一遍。
这位柳姑娘十六七岁大小,生得眉清目秀,却不是没见识的,暗想,以前曾经听父亲说过假死,莫非这四姑娘也是?好歹是条性命,提着裙角,“速速领我过去。”
进了院落,果见靠窗的矮榻上窝着一个小小的人儿,面色潮红,额头涌出许多汗,可了不得,从来只见活人出汗,哪有死人出汗的?
“有气有气,赶紧叫人去!”
柳姑娘用帕子擦了四姑娘额头的汗,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四姑娘年方四岁,体质柔弱,高烧不退,这样下去,怕是救回来,也成了痴儿!
九儿是哭着回来的,“哇,九儿去求见夫人了,夫人说四姑娘福薄命舛,只剩一口气,怕是回光返照,救不过来的,就不见面免得伤心了。”
“大夫呢,她不来,总要叫大夫过来看一看罢!”
“呜呜,大夫在看六少爷。六少爷发热,哭个不停。九儿被赶出来了。”
年轻的柳姑娘听了,不由得胸口泛起一阵愤怒,也有这样当娘呢?儿子发热就请大夫,女儿濒临垂死,看都不看一眼的?
素来只听说陆师兄书香世家、家风严谨,没料到内宅的妇人如此可恶!她怜悯看了一眼陆四娘,到底于心不忍,
“谁说你命薄的,我这就送你去外院,让爹爹的书童请个大夫过来给你看病。”
说完,她也不顾自己力气不大,背起四姑娘摇摇晃晃的就往客院去。小丫鬟九儿抹着眼泪,跟在后面。
路径不远,也花了一刻钟。半路上倒是遇见几个仆妇,可一听说是四姑娘,忙不慌的躲远了,冲着她指指点点的,这让客居的柳姑娘气怒又增了一层。
好个郭夫人,看着眉眼和善,把内宅的下人管成什么样子!一定要让陆师兄瞧瞧!
她含着怒气,深一脚浅一脚的背着陆四娘到了父亲柳书生的独居院子,
“父亲,父亲!您快来看啊,陆师兄的女儿病得不轻,女儿让丫鬟请郭夫人来,郭夫人却只顾她的儿子,对四姑娘不闻不问。”
柳书生年约五十,跟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不同,长相……略有碍观瞻。两只肿眼泡,还有一红红的酒糟鼻。只有肤色白皙这一优点,传给了女儿。
“寒烟啊,这是……四姑娘?哎呦,小姑奶、奶,你怎么把她带来了?这可要人命了!”
“父亲,女儿知道大家闺秀等闲不能出内宅,不过这不是情有可原吗?郭夫人重男轻女,四姑娘病成这样,连大夫都不请的。”
“哎呦,你道郭夫人不想来看女儿?四姑娘病症特殊,她的乳娘已经病死了,两个贴身大丫鬟也过了病症,不死不活的挪回家去了!现在死活不知!”
“啊?”柳寒烟大吃一惊!急忙放下陆四娘,缩了手脚,“爹,那女儿我……”回头看小丫鬟,九儿茫然不觉,只抹着眼泪,呜呜哭着“四姑娘、四姑娘!”
除了四姑娘,竟似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柳书生叹气一声,暗暗责怪自己只顾将女儿教养得知书达理,却没曾教人情往来。不然,四姑娘好歹是郭夫人所出的嫡女,怎么病了只让个小丫鬟照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妥了。
“也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女儿啊,你的机会来了。听爹的话,现在马上背着四姑娘从角门出去,沿着桂花街去县前街,那边有个和记豆腐摊,问问买豆腐的,你陆师兄在什么地方。”
“为什么问买豆腐的?”
“哎呦,让你去你就去——”柳书生想到女儿懵懂,加了一句解释,“买豆腐的小哥,是你陆师兄的奶兄弟,一家子自赎了,做点小生意。他若问你怎么回事,你就说四姑娘病重,要你陆师兄带着去看病,晚了就来不及了!”
“哦!”柳寒烟十分信服父亲的话,可知道陆四娘得了过人的病症,会死人的,这会儿再让她抱——心里过不了那道坎儿。犹犹豫豫的伸不下手。
“傻闺女哦,你都一路背来了,要过了病症,也是天意,躲不掉了。还不如拼一回,也不是人人都过,这个小丫鬟不是没事吗?想想你陆师兄的人品家世,你救了他女儿一命,他将来怎么感激你?”
柳寒烟想起陆师兄的英俊伟岸,俏脸绯红,咬着牙,闭着眼背起陆四娘。陆四娘闭着眼,耳尖微微一动,小手擦着柳寒烟的耳朵垂到她的胸前,登时让柳寒烟的汗毛树立。
为了陆师兄、陆师兄,拼了!
柳寒烟鼓足了勇气,艰难的往角门走去。
柳书生在后面叫,“记住了,你把四姑娘背到我院子里来,我又喝多了,不省人事,你没了法子才背着人出门求救的!”
看着女儿走远了,柳书生这才捧着酒坛子,呵呵笑道,“一坛子梨花白,后劲儿足,等人回来老家伙早就醉倒了!什么都不知道哇,哈哈!”
……
正午时分,县前街人水马龙、热闹极了。陆之焕一身青衫直缀,脚步匆匆,急忙跟着和记豆腐摊小哥走到“春源药房”。
“七郎,当时的情况你没看见,柳姑娘人小体弱的,背着人气喘吁吁,崴了脚差点倒在大街被马车撞上!我伸了一把手,才知道是咱们家的四姑娘!幸好没出大事。就是四姑娘……烧得都说胡话了,等不及唤你,我只能自作主张送人先到药房,请大夫开药方熬药,不然烧坏了脑子了不得!”
陆之焕脸色铁青,先去看了柳寒烟,见她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脸色煞白,受了惊,温语道谢了几句,才去后面的厢房里看女儿。
可怜的女儿烧得脸色通红,呼吸微弱,一想到差点跟女儿天人永隔,坚强如陆之焕鼻头酸涩,轻轻将手放在陆四娘的额头上,唤道,
“星霜、霜霜,爹来看你了……都是爹不好,连着好几日没有回家。不然,怎么能让你病成这样?爹不好,是爹不好!”
陆之焕颤抖的握着陆星霜的小手,贴紧自己的脸颊,流下了悲痛的眼泪。
兰宛茹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光怪离奇的梦,梦里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娘。娘捂着鼻子问,“咽气了没有?”
“咽了咽了!”
岂有此理!她兰宛茹堂堂皇后,母仪天下,就算是死……也应该叫驾崩或者归天!岂能用“咽气”这种乡野俚语形容?
她非常愤怒,挣扎着睁开眼睛,身边却只有一个乌黑呆傻的小丫鬟。小丫鬟看到她,话也不说,抹着眼泪就往外跑。
怎么回事?
阴曹地府也不该这么奇怪!牛头马面梳双丫髻,穿小丫头的衣服?
兰宛茹强忍着不适,确实是没有多余力气,只能随着人摆布。直到被个陌生男人抓住手,还“深情痛苦”的自责,“星霜,爹对不住你……”
什么?
星霜?陆星霜?
为什么叫她陆星霜?
谁不知道,她兰宛茹的生平大敌就是占据帝心二十年的陆星霜?
就算死了,她也不能投胎成陆星霜啊!
兰宛茹奋力的挥舞手臂,觉得老天在愚弄她!要不然,就是梦境太过荒谬,她得挣脱梦靥的折磨!
啪的一声。
陆之焕脸上挨了一巴掌。
惊愕、震惊,随后就是狂喜,陆之焕紧紧抱着女儿,“星霜,太好了,你没事,你还活着!”
我、我成了陆星霜?我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