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初夏的暖阳照得台阶上的猫懒洋洋的,看见窗台架子上的红嘴鹦哥儿,也懒怠动弹了。集福堂,高大的老槐树开了花,一串串浅紫淡白的花铃铛,藏在碧绿的叶片下面,那香气十分沁人。
梅纹细竹门帘动了动,琥珀探出头来,见九儿陪在陆星霜旁边给昔西洋猫喂食,笑着道,“午饭喂过了。猫儿贪嘴,可别喂多了。”
“嗯哪,琥珀姐姐,知道了。”九儿脆生生的应答,蹲在陆星霜身旁,笑眯着眼,摸猫后背上的毛,一下一下的捋。
“四姑娘,你咋还记得以前发生的事情呢?今天在书房,你不提,我都忘记了!”
陆星霜安静的眉梢都没跳动一下,“不想忘,就不会忘。”
厨房准备的猫食是小香鱼,煎得香喷喷的。注意到看似温顺的猫儿似乎有点炸毛的迹象,她赶忙收了手,规矩的靠后,表示“所有鱼都归你”。
这只浑身雪白,据说血统高贵的波斯猫这才罢休,低着头温驯的吃起来。
九儿单纯的脸上露出一点纠结,“那你记得灵钏姐姐吗?和嬷嬷说,她赏了灵钏姐姐一笔钱财,所以灵钏姐姐就回家去了。”
“嗯?”
“可是我想来想去,老觉得灵钏姐姐不想回家!她不可能回家!”
陆星霜怔了怔,“你想出来的?”
“是啊,灵钏姐姐跟我说过,她家里有四个弟弟。最大的弟弟八岁,说是后母带过来的拖油瓶,可比后面生的弟弟更像她爹!她姥姥过世之后,家里没有一个人喜欢她,没有一个对她好的人!她之前已经被卖两次了。”
九儿嘟着嘴,掰着指头继续道,“第一次是卖到铺子里当使唤丫头,那家人可抠门了,舍不得用驴转磨盘,叫她去!她哪有力气呀,就想办法给隔壁家的人做饭做菜,隔三差五的借了驴使半个时辰。
后来她去打猪草,路上遇到一个被蛇咬的。灵钏姐姐很聪明的,认识草药,就帮人把毒吸出来,敷了解毒草药,救了人家一条腿。人家醒过来后,特别感谢,帮她付了赎身的银子,让她回家去了。
家去不到两个月,她爹娘又把她给卖了!这次是卖到大户人家当童养媳,说是将来给大少爷当少奶奶。可其实,对方是个傻子!将来不就是白痴吗?灵钏姐姐说自己没有享福的命,把自己当小丫头一样做事,勤快的不得了,每天五更起床给公婆熬粥喝。半年下来,那户人家的人都很喜欢她。后来,她定亲的男娃跟同村的人泅水,淹死了。那家主母没有骂她扫把星,还说她可怜见的,别耽误了,给了她一点钱财放她回家。”
九儿越说越情绪低落,“灵钏姐姐说,她遇到老爷,是第三次被卖了,没遇到我们的话,说不定卖到最暗无天日的地方。一次比一次差,如果有下一次,怕是活不了命。所以从来没想过回家。
她还说,亲爹糊涂,后妈贪财,人不是坏人,不过有四个弟弟哪,就跟勒在脖子上的四根绳子。乡下养男孩子太艰辛了,要吃饱饭,要学一技之长,将来还要娶媳妇盖房子。为了弟弟能成才,爹妈什么都豁的出去。何况家里最值钱的,就是她了。”
陆星霜猜到岳灵钏之前的日子不怎么好过,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太常见了,但不知这么凄苦!说来说去,她两辈子没吃过没钱的苦,无法想象人在饿肚子和前途无望的时候,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卖女儿已经不算什么了。
以她的角度看岳灵钏,对方也不像个九岁女孩,太成熟了!可要是之前经历两次被卖,倒也说得过去。
“九儿,这些话是她主动告诉你的,还是你问她的?”
“就是闲聊聊到的啊!我也告诉她我的父母啊。”
陆星霜眨眨眼,“你是怎么说的?”
“都说了啊!爹爹在老宅当门房,娘跟着老爷过来,现在管着老夫人的库房,五个姐姐,都在京城。两个姐姐嫁人了。大姐姐嫁的是点心铺的大姐夫,二姐姐的针线好,跟大小姐陪嫁到了安国公府。”
陆大小姐?大概是陆家除她之外,另外一位嫡出千金陆月娥吧!
这陆月娥也是她前世深深厌恶的外命妇之一,不过这辈子立场不同,怕是有诸多事情要麻烦这位“大姐姐”呢!
“九儿,你说了这些,灵钏还跟你打听什么了?”
“没啦,就是问我做陆家的下人挨打不挨打。我说没有的事!主家可好啦,不仅不打不骂,三餐吃饱,四季还有衣服穿!做错了事情才会罚。罚之前也会讲道理,说明白为什么不可以这么做。数来数去,谁不说我们陆家的人最明理!”
陆星霜微一沉吟,她对岳灵钏的下落并不上心,一来因为对方将来犯下的谋逆大案,着实给她不少压力,二来,一个丫鬟而已,哪里找不到合适的?
可听了九儿一番话,她改变了念头。
岳灵钏,是个有心人。通过跟九儿的聊天,她应该是向往陆家安定富足的生活,“三餐吃饱”“四季衣服”“大小姐嫁到国公府”——以此类推,她这个陆家小姐将来的归宿,再差能差到哪里去?肯定跟着自己,比她家被人卖来卖去的强!
前世的“陆星霜”回到京城,陆家多少能耐人,还将岳灵钏看成心腹臂膀,肯定有过人之处。既然这般,就不能轻易的舍弃。
陆星霜动了心思,慢慢从父亲口中打探出岳灵钏的下落——反正她是不信岳灵钏回家的。那丫头那么精明,真要是被遣送回家,肯定找机会到自己面前哀求。
陆星霜却不知道,她相中的丫头,未来心腹,岳灵钏,正跟在陆之焕后面爬山。山路陡峭,磨得她脚上的鞋子都跟水泡混在一起,走一步,痛一步。
就这样,岳灵钏还是咬牙坚持着。
陆之焕没打算解释什么,见到藤萝密布的悬崖,绕道而行,走了大约七八十丈,让岳灵钏过来,推后面的巨头。
岳灵钏使劲的推,半天,也没挪动一点点。
“再用力!用力!”
陆之焕冷酷的逼迫。
岳灵钏咬着牙,一步不退的继续,不过她的身材和年龄性别,肯定是别想推倒比成人高出一倍的石头的。转过身,眼光四处瞟看。
“为什么不继续了?”
“老爷,灵钏的力气只有这么大,推不动石头的!”
“哼,所以呢,你打算放弃?”
岳灵钏低垂着头,“不是,灵钏想找块小一点的石头,用一根木棍撬着,看行不行。”
“要是还不行呢?”
“这边有很多藤蔓,要是足够坚韧的话,灵钏想,编长一点的绳索,套在石头上,然后……那棵树很大,树干很粗!杠杆不行的话,就做个转轮,一边系着巨石,一边连接到大树上。从这里垂下一块一块灵钏能抱得动的石头,也用藤蔓捆住。”
“一块的重量拉不动巨石,就再用一块。十块、百块,只要这棵大树不倒下,灵钏就能把巨石移动!”
听完这句话,“啪啪啪!”有一蓝袍人拍掌。
“好个机灵聪慧的小丫头!之焕,这是你家什么人,小小年纪,这般聪慧过人!”
陆之焕道,“我女儿的丫鬟。”
“什么!”来者脸色顿时一变,“她不姓陆?你可别忘记我们当初的约定!我们只负责教导一个陆家来人,你确定只教区区一丫鬟,而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陆之焕神色依旧,“你只看这丫头的模样性情材质,符合不符合!”
“眸湛神清,骨骼清奇,心性坚韧有毅力,更难得懂得利用周边有利条件,自然是符合的。不过,陆之焕,我们相交多年,还是再问你一句,你可考虑清楚了,唯一的名额,要交给一个丫头?就不怕她将来学足了本领,翅膀硬了,可不甘受一个普通闺秀驱使!”
陆之焕什么都没说,走过去,拍了拍岳灵钏的肩膀,“跟我来吧!”
岳灵钏惊疑不定。
那日想陆之焕“坦白交代”了自己谋害连胜英,其实是为了自保,同时表达忠心而已。她也不知,自己是作对了,还是错了?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改变命运的时刻到了。
蓝袍人长相不佳,不过浑身上下都是被书卷气熏染的人,指着十多个令牌让她挑选。
“一为主,二为次。看好了,无论你选中哪一种,我们都会精心将所学全部教给你,至于你能学多少,学到什么程度,还是看你自身天赋。别贪图技能的华丽与否,与你实用最关键!”
岳灵钏瞪大眼睛,只见十多个令牌上写着,“诗”“书”“画”“棋”“琴”“篆”“绣”“香”“酒”“茶”“厨”“花”“相”“卜”“医”“商”“机关”。
古体字看着有点麻烦,不过她全部都认识,也大致猜到什么意思。琴棋书画一概不要,什么花茶酒香的,她这个现代人,不敢说多强,但也粗通一二,不选。
最后,她选了“商”。经商!
蓝袍人看到陆之焕大惊——女人怎么好抛头露面做生意?不由得鼓掌大笑,“是个实在人。陆之焕,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没吃过穷的苦?”
岳灵钏其次选了“医”“厨”,都是最实用不过的了!
“小丫头,你可知道,你选的这三样,样样都代表你跟淑女远离了?你原来有机会成就一番,如绣花,不定成为一代刺绣大师,身价不凡!比你出门做生意轻松多了!”
岳灵钏摇摇头,“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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