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素雪的锦轿很快调转方向回了府,得知三小姐在山路上被摔了,江府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同去的侍从、轿夫和丫鬟千柔都吓坏了,跪在江二老爷的荣德堂外瑟瑟发抖。
江二老爷前去看过江素雪之后,脸色更难看了,步履匆匆地回到荣德堂,横了一眼跪在外面的下人,更是气恼,低吼一声:“先进来再说!”
他一听说素雪出了事就匆忙下衙归来,刚刚去看了,大夫说素雪的身上有许多伤,尤其是脖子上居然有一道深深的红色勒痕。他问素雪,素雪一直不回答,神色呆愣,好似被吓傻了一般。
江二老爷很清楚,这一切绝不可能仅仅是路滑摔倒那么简单。
千柔进到屋内跪下,瞧着二老爷的脸色,她心知再瞒是瞒不过了,这才颤抖着交代了事实。
“二老爷,其实三小姐……是遇到了歹徒。”
江二老爷眼神一凝,瞪得千柔更加畏怯。
千柔哆嗦着磕了两下头,才敢继续说:“今日一出门儿,天色就阴了下来,没过一阵子就下起了暴雨。山里的路滑,轿夫没稳住轿子……不过小姐并不是因为这个!轿子陷在泥里以后,也不知怎地,忽然冲出十几个黑衣人,上前来硬拽着小姐就往山下拖。他们人手多,三两下就把小的们撂倒了!等回过神来,小姐已经被他们带走了……小的们也跟着追了上去,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江二老爷更怒了,回想着刚才看到素雪的神情,怕是出了什么事才会有的。
千柔被江二老爷这样一吼,抖得更厉害了,饶是她在丫鬟中定性算好的,可经过了这样一遭,她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了。
“可是等到小的们过去的时候,那些黑衣人已经不见了,而小姐……小姐躺在泥泞里,晕迷着……”
江二老爷眉心一皱,“歹徒不见了,小姐晕迷着?”
江二老爷不敢继续往下想,却也想立刻知道当时的真相。如果真是遭遇了什么有辱门风的事情,那他尽早知道,也能尽早想点法子应对。毕竟素雪和沈家的婚事已经说定了,本来以沈家的条件,这门亲事完全是沈家高攀了江家,可是这样一来……
江二老爷眼神忽地变得锐利,盯着千柔,沉声道:“千柔你留下,其余的,先下去吧。”
眼见着侍从和轿夫们都退了下去,千柔更加害怕了,怯生生地望着江二老爷。
江二老爷端过茶杯,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道:“说吧,当时追上去以后,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江二老爷的意思很明了,他要听实话。
千柔强忍着颤抖,哆嗦着答道:“当……当时,小姐躺在山路旁的泥坑里面,看那样子,像是被谁从上面推下去的,那里那样高,推下去怎还有活路?小的以为小姐已经……却没想到,小姐只是晕过去了,喊了几声,就醒来了。”
江二老爷的神色更加疑惑,一直目不转睛地瞪着千柔的脸,千柔似乎只是惊惶,并不像是在说谎。
“那你之前为何不这样讲?”江二老爷声音更沉。
其实江二老爷心底也不希望千柔当着江府上上下下的面儿就将这些讲出来,毕竟这关乎江家的名誉。可千柔终究只是个丫鬟,虽也算个机灵的,但是遇上这样的大事,连害怕都来不及,哪还能那么沉着冷静地为江府的名誉做思量?
千柔也的确是没心思去想这些了,她不过是一个签了死契的丫鬟,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她当时吓得魂儿都快没了,一边招呼着轿夫往回赶,一边惊慌地朝四周望,害怕那些歹徒再次出现。
没过一会,一直呆愣不语的江素雪居然自己掀开了轿帘,还瞪圆了眼往外瞧。
千柔也没去在意江素雪神色的异样,嘤地一声就哭了起来,一边不停抹泪,一边絮絮叨叨地向江素雪说她都快被吓死了。
江素雪脸色淡淡,安静地听完了千柔的惶恐乱语,总算明白了些,她沉默了好一阵,最后只说了句:“回去以后暂时什么也别说,我只是被摔了一下。”
千柔抹了抹泪,见小姐非但没事,还这般冷静,才稍稍放了心。回府以后她也按着江素雪的意思,说只是被摔了,直到现在被二老爷留下来问话,她才将实情讲了出来。
江二老爷皱着眉听着,沉思了一阵,问:“你说,这都是素雪吩咐的?”
千柔使劲点头,生怕二老爷有半分不信。因为其实连她自己也有些不太信。
三小姐向来性子直,这回遇上这样的事,却还能这样谨慎冷静,就连千柔都觉得奇怪。
江二老爷抿了一口茶,思索了良久,才沉沉呼一口气,道:“记住,三小姐就是被摔了,受了惊。多请几个大夫进府来瞧瞧她,仔细照料着,成婚之前就不要再外出走动了。”
千柔连连点头。她明白二老爷的意思,就是小姐遇到歹徒这件事依旧要保密。
千柔走出来以后,想着也要将二老爷的嘱咐同方才的轿夫和侍从说了去,免得到时候口径不一。可她望了好一阵都不见轿夫和侍从,只好拉住路过的仆妇问。
那仆妇皱皱眉,很是神秘地低声道:“我刚才瞧见他们到管家那儿去领了些银子,然后就被管家带着匆匆出府去了……”
千柔全身一僵,愣在原地。二老爷这么及时地打发了轿夫和侍从……
他们领了银子出了府,那以后就都不再是江府的下人了,即便他们走漏风声说出了些什么,江府里的人不认同,那也顶多只算是谣传。
那么这样一来,府里面除了二老爷和小姐本人,就只有她还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了。
如果这件事在府里泄露了出去,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又回头望了望威严的荣德堂匾额,千柔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缩了缩脖子,起身快步往回走。
三小姐房间里。
一群群人来了,又走了,这屋子终于是安静了下来。
江素雪平躺在锦榻上,双眼睁着。回想着方才来过的那些人,除了大夫和那位“二老爷”的脸上还有着担忧神色,其余的人都是一副前来看个究竟的模样。甚至,脸上还有带着隐隐的窃喜之色。
她深吸一口气,在锦轿中听完了那个小丫头絮絮叨叨的话语之后,她就明白过来了。
她还活着,虽然已经不在原来的时空。
惊讶之后,就是害怕。回府以后她一直不敢开口说话,只是睁大眼看着他们的脸,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话。直到那个被唤作“二老爷”的男人走进房来,喊了她一声“苏雪”,她才猛地一震。
她本叫苏雪,她以为这个二老爷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以为她只是闯入了一群怪人之中,并没有离开原来的世界,还有人认得她,她还是可以回去的。
可在后来的言语中,她才渐渐明白过来,他喊的,不是苏雪,而是素雪。
默默梳理着这如今面临的状况,她始终未敢说一句话。她看到大夫皱着眉,看到一个老太太闷气地敲着手中的拄杖责骂别人,老太太眼中没有太多担忧和心疼,有的,只是气恼。
她不知道这老太太在气恼什么,却也下意识地想到前世的爷爷奶奶。记得前世,有一次她通宵加班,受了凉,后来高烧不退,那时爷爷奶奶也会来看她,但绝不是老太太这样嫌弃的眼神和脸色。
因此她有些不愿相信,那老太太居然就是这宿主的祖母。
老太太走了之后,屋子里其余的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安静下来以后,她的心里更加敞亮。
睁着眼看着锦榻上方悬挂着的一排精巧流苏,屋子里掺杂着药味和淡淡的檀香味,里面的摆设是花梨木的镜台和锦杌,缠枝海棠纹的花觚……还有,这具瘫软无力的身体。
脖子处传来一阵阵散不去的痛意,她伸手轻轻一碰,更疼了。
掂量着这道勒痕,她能想象当时这宿主所遭受的情形,颈部受外力压迫导致的机械性窒息,俗称,勒死。
虽然她前世只是中医院负责检药抓药的小员工,但是这点基本常识她还是有的,她知道这宿主的死因,但更加知道的一点是,这宿主在这府里的地位,似乎有些尴尬。至少,是不太讨人喜欢的。
正在这时,一个约莫十二岁的丫鬟妙梦端着碗黑黑的药汁走到锦榻边儿上来,瞧见江素雪双眼睁着,才敢轻声道:“小姐,药熬好了,起来喝了吧。”
她侧过脸快速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丫鬟,最后将目光落在药碗上。
她叹口气,然后微微挣动身体想坐起来。丫鬟妙梦立刻将药碗放在小杌子上,上前去扶正江素雪。
前世已经闻够了中药味,再面对这碗药汁,她的心情复杂而唏嘘。不过这副身子的确是该调理一下,她躺了好一阵,却还是觉得酸软无力,好像做了一整天的苦力一般。
接过药碗抿一口,她眉心一拧。
麦冬,玄参……又抿一下,菖蒲,贝母……
脑海里不断闪过这些,虽然她也不太愿意。
妙梦看小姐皱着眉不肯继续喝,以为是小姐嫌药苦,便安慰道:“小的这儿备好了蜜饯,小姐别怕苦,赶紧喝了吧,药凉了就伤胃了。”
江素雪抬眼看看妙梦,不由得纠正道:“不是所有凉的东西都伤胃。”顿了一下,又说,“也不是所有的药喝完以后都可以吃蜜饯的。”
她自顾自地说完,又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多嘴,便不再多想,微仰头一口气将剩下的药全都喝光。
妙梦手里还捏着几颗蜜饯,却是愣住了,不知还该不该拿给小姐。听得小姐又低声说:“贝母的分量不足……”
这一声很轻,妙梦偏头看着她,示意她说大声些,她干笑一下,道:“药已经喝了,你先下去吧。”
妙梦困惑地眨眨眼,可小姐已经无意再多说什么,她也不敢多问,福了福身,端着空碗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她一人静静躺着,良久的静默之后,她微微张开口,低声念道:“江……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