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已是深冬,天上正飘着鹅毛大雪,整个江府如同一幅银装素裹的雪景画。
而大太太,却孤身跪在祠堂门外,一边抱着双肩瑟瑟发抖,一边龇着牙低声诅咒。
二太太披着厚实御寒的狐毛斗篷,身旁还有撑着油纸伞挡雪的珍珠,她就那样远远看着大太太跪在雪地里的身影,抿着嘴,好几次都险些没忍住而笑出来。
二老爷紧蹙着眉,负手而立,缓了半晌,向身旁的丫鬟水仙轻声嘱咐了几句。
水仙点点头,退下去了。
一同前来的大爷二爷皆是脸色沉重,肖姨娘陈姨娘也是一副担忧的模样,六小姐安静立在二太太身后,望了望那边,垂眸不语。
而二小姐,则被丫鬟领回屋去接风洗尘,似乎大太太那里的事与她毫不相干。
半个时辰过去了,大太太已经冻得蜷缩了起来,牙齿不停打着颤,可纵使这样,她依然还在不停地低声咒骂,虽然那咒骂出来的话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了。
这时,大老爷穿着件鸦青色杭绸圆领长袄,连雪帽都没有戴上,就气鼓鼓地过来了。
瞧见这么多人守在一旁看笑话,大老爷心里更加羞愤,重哼一声,提起步子往大太太那儿走去。
大老爷过来不久,水仙也窜进人群,不动声色地挤到了二老爷身后,二老爷回过身来瞧见有些喘的水仙,点了一下头。
大老爷大步走到大太太面前,二话没说就开始指责。大太太没有应声。只是一味地发抖。
大老爷训了几句。也有些心软了,可一想到老太太说过的话,他也皱起了眉。
老太太之前就横着脸说:“她要回来也可以,先在祠堂门外边跪上一个时辰,否则,即便是回来了江府,我也不再认她这个长媳!”
大老爷重叹一声,顿了顿。悄悄说道:“估摸着还有三刻钟,你再坚持一下……”
说完,又故作生气地对大太太吼了两句,才扭头愤然走开了。
看着大老爷都走了,二老爷也摇着头叹叹气转身离开,二太太和肖姨娘这些看笑话的自然也不愿白白站在雪地里受冻,也准备跟着一同各回各屋去暖和了。
大太太冻得双唇发乌,依旧面露凶煞,那狠厉神色,好似正举着刀在宰猪宰羊。
不知何时。一个脚步声在缓缓靠近,她听得身后好似有人在叫喊。那声音,像是肖姨娘的。
大太太正疑惑着,身旁出现一个蓝褐色的身影。
她虽颤抖着,但也认出了,那正是她一向瞧不起的庶出二爷,江永骏。
只见江永骏端端站定,抖了抖长袄下摆,在大太太稍后一些的位置屈膝跪下来。
大太太有些懵,嘴角抽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江永骏的生母肖姨娘还在后面吆喝着什么,大太太也无心去听,只怔愣地看着江永骏。
江永骏也觉察了大太太讶异的目光,微微侧头来,道:“母亲受罚,孩儿岂有不代罪之理?祖母说要母亲跪上一个时辰,那孩儿愿意跪上两个时辰,换母亲立刻回屋取暖休憩。”
江永骏神色认真,语气坚定有力,大太太望着他,紧凑在一起的五官渐渐漾开来,最后眼眶一湿,竟嚎啕大哭起来。
本来准备离开的一众人见到这动静,又停住了。
肖姨娘焦急万分地朝江永骏喊,直到江永骏屈膝跪下去了,她才惊觉他心意已定。
眼下这么多人都在,肖姨娘总不能说出让江永骏起身离开不理会大太太那种话来,只好强忍着心痛,拿丝绢捂着嘴哽咽道:“骏哥儿向来心疼大太太,大太太离府那段日子他没有一日不念叨,只求老太太瞧着这骏哥儿一片孝心的份儿上,就莫要再为难大太太了……”
肖姨娘说得十分动情,眼泪花子也直往外流。
二太太快速瞥了肖姨娘一眼,她可听说先前大太太离府以后,陪着大老爷进进出出的都是肖姨娘,那时候肖姨娘可春风得意了,哪会真的希望老太太莫要为难大太太?
如今大太太又拉扯着回府来了,肖姨娘这眼泪花子,怕是在为自个儿流吧!
想着,二太太轻咳了一下,上前轻拍肖姨娘的背,道:“你也莫要伤心了,眼下大太太不都回来了吗?老太太这样重罚也是为江府立规矩,等跪足了一个时辰,她仍是咱们江府的长媳,况且都说母凭子贵,骏哥儿这样心疼大太太,大太太以后的日子铁定是舒坦的!”
母凭子贵?
肖姨娘闻言眼睛瞪圆了些,哭声也不由得止住了,瞧着远处那雪中的两个背影,脸色悲喜难辨。
这些年肖姨娘在大太太手底下不知受了多少酸楚委屈,好不容易生出个儿子,心却不向着她。
这时候再听到二太太这句“母凭子贵”,她心中的怨恨就如同决提的洪水,蹭地一下直冲上了脑门儿。
她何尝不想让大太太永远滚出江府再也回不来?可奈何她只是一个地位低微的姨娘,能奈何得了什么?
陈姨娘被大太太害得死了两回胎,之后便一直无出,她能在大太太手底下生下骏哥儿来,可见是有多么不易?
但如今连她的骏哥儿,都不向着她了……
肖姨娘垂下脸,捂着嘴无声啜泣。
而在旁人看来,都只以为肖姨娘是在为大太太受罚而难过伤心。尤其是一旁的大爷江永弘。
江永弘看着大房太太姨娘庶子之间这样亲近友爱,心中不免有些愧赧,沉默一阵,转头对二老爷道:“父亲。祖母素来疼爱孙儿。定不愿看到二弟这样受冻。不如儿子也去祖母院子求求情,指不定祖母会松下口来。”
二老爷见江永弘这样懂事,心中十分高兴,表面上却依旧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
二太太立刻拉住江永弘,蹙眉道:“弘哥儿你心疼你大伯母,母亲是知道的。其实咱们不都一样心疼着吗?可是老太太这样做自有老太太的道理,你冒然过去求情,指不定老太太更来气。到时候弄巧成拙,只会害得你大伯母被罚得更惨啊……”
二太太说完,细细瞧着江永弘的神色。
江永弘皱着眉,似在思索其中道理。
二太太趁机抓了一下江永弘的袖口,快速朝他皱一下眉,似乎在说,你好端端地跟着瞎掺和作甚?
江永弘看出自家母亲的警告,脸色讪了讪,没再多说了。
二太太这才安了心。
到头来,大太太还是跪足了一个时辰。江永骏扶着她起身来的时候。她的双脚早已冻僵,没有了知觉。
江永骏一路扶着她回了屋。交到严妈妈手中,才退下去。
彼时二小姐早已泡完了热水浴,躺在温软的架子床上睡完一觉了。
彩月踌躇了一阵,还是将外面的情况向二小姐讲了。
“二小姐,丫鬟们都在说了呢,说二爷孝顺护母,连二老爷和大老爷都对他赞赏有加呢!小姐您要不……也去瞧瞧大太太?”彩月一边说,一边从温水中捞起巾帕拧干,叠好递给二小姐擦脸。
二小姐快速夺过那巾帕,冷冷道:“罚跪是祖母的意思,我过去惺惺作态,岂不白白惹得祖母不乐意?”
一边说一边擦完脸,用力将巾帕扔还给彩月,继续道:“我如今算是看明白了,我这婚事根本就不能指望母亲!母亲已经害苦了大姐,我再指望她,只有和大姐一样的下场!”
二小姐神情凝重,手抓紧身下的水蓝底绣大朵牡丹花锦褥。
彩月听完也紧张起来,顿了顿,小声道:“二小姐您是大太太的亲女儿,大太太怎会对您有坏心呢……”
“我管她是不是有坏心?办不妥我的婚事,她就是没用!”二小姐忍不住尖起嗓子吼起来。
彩月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
细细一想,倒也是,大太太当初那样为大小姐主张操持,最后大小姐还是嫁了个收不住心的浪子,那滋味,比守活寡还难受。
“那二小姐是要……”彩月瞥着二小姐的脸色,声音放低了些。
二小姐轻笑着哼一声:“没瞧见这回三小姐和五小姐捣腾出来的事儿吗?这府里最靠得住的人呀,还是祖母……”
彩月听完,豁然开朗地瞪圆眼,重重点头。
难怪二小姐不去理会受罚的大太太,原是不想因小失大……
彩月一开始也觉得二小姐这样实在太没心肝,可如今再一想,即便是二小姐也过去了对大太太也没什么帮助,既然是没帮助的事,又何必过去再惹得老太太不开心呢?
彩月渐渐笑起来,觉得二小姐简直是太英明了!
经了这回的事,大太太倒是安分了许多,在雪地里久跪受了些寒,回屋子养上两日,能下地了便忙不迭地折腾起身来,说要亲自去老太太那儿请罪。
这回扶她一同去的,依旧不是二小姐,而是二爷江永骏。
“听说,那是大太太自己的意思,一大早就遣了严妈妈到西厢房喊二爷过去。”千柔一边整理着刚从外院取回来的干净袄子,一边向素雪讲。
素雪正在挥毫的笔触忽然顿住,目光沉了沉。
江永骏……
她在心底默默念着这三个字,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恭顺得令人瞧不出悲喜的脸。
继续填墨,写完那个顺字,轻声道:“你多去那边走动走动,盯紧一点。”
千柔抿了下唇,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