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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医馆时常忙碌,张祥不得不又请了几个伙计来,本以为医馆也只是在蓟州有些名气,却不曾想居然传到京里去了。
素雪下来挂完葫芦打了打趣便又上楼去了,她一向不愿多露面。
这厢刚上去,那厢医馆门外便停了辆黑漆平顶大马车。
先走下来一个穿着青黑色衣裳的干瘦小伙计,他下了马车来便警惕地张望一番,仰着头仔仔细细瞧了医馆好一阵,才又退回到马车帘子口朝里面交代了几句。
少顷,里面的主子才探出头来,正是沈逸风。
他穿着青白色丝绢中衣,素衣净面,活脱脱一个斯文人。
他下了马车,立刻回头去扶探出身来的沈耀。沈耀面色蜡黄,目光涣散,时而会无意识地翻一翻目,接着便是难以自制地开始打嗝。
扶着沈耀的还有个小丫鬟,见沈逸风回头来伸出手,便将沈耀交到沈逸风手里去。
打算好了要掩人耳目,便在进蓟州城之后就同江静珍分了路,她先回江府,沈逸风则陪着沈耀来到那个所谓有神医的医馆。
挂完了葫芦,妙梦便陪着素雪上了楼,素雪取笔填了填墨,一面写方子一面问:“昨日千柔胃口如何?”
妙梦回想一下,应道:“端过去饭菜都吃光了,想来也是不愿让小姐担忧吧……”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妙梦却是高兴不起来。
素雪笔尖一顿。微微叹气。
“昨日酸枣的量也并不少,她竟吃光了,可见味觉恢复是一丁点儿起色也没有。”
千柔素来不爱吃酸,素雪便让妙梦在千柔的饮食里暗暗加入酸枣泥,只盼哪日千柔能尝出酸味来,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却是毫无反应。
叹了叹气,最终决定在方子里多加了几味药,递给妙梦。
“幸得今日医馆不忙碌,你下去抓了药。我们便起身回府去。”
妙梦点点头。取了笺纸转身下去。
今早去给老太太问安,离开时胡妈妈特意叮嘱说午时三刻前要赶回府去,因着沈家那边打了招呼,五小姐和五姑爷要回府省亲。估摸着便是午时会到。
素雪听着妙梦咚咚咚的下楼声。软下身子轻轻叹一口气。
妙梦素来活泼好动。千柔却是个沉静的,原本已经是那样少言寡语的人,老天爷倒是不嫌过分。索性连开口讲话的机会都一并夺走了……
素雪沉痛闭了闭眼。
房间里的珠帘无力地垂着,安静得她心里头直发闷,少顷耳边又响起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她想是妙梦抓了药上来了。算着时候也差不离了,便兀自戴好帷帽准备着回府。
刚立起身来,却听得门口传来男子的声音。
莫非是来瞧病的?
素雪抿抿唇,正在心里权衡着是否继续留下来,却听得一下下响亮而短促的打嗝声随着来人一同闯进屋来。
且听这急促的气息便知状况不妙,素雪放弃了最后的犹豫,再次坐下来。
“这便是苏大夫了。”领着他们上来的伙计朝里面指了指,便退出去了。
沈逸风下意识地朝里面望去,不禁眉头一皱,这医馆把人藏着掖着,还以为会是个妙手回春的老神医,如今隔着帘子一瞧,这身形分明是个女的……
他心中有些不悦,但也不好立即发作,毕竟眼下沈耀正难受着,既然来了,便先瞧瞧看再说。
素雪隔着帷帽和帘子,只瞧得清一共来了三人,打嗝那位被一男一女左右搀扶着坐下来后,男子便低声吩咐女子道:“到外面候着,不许放人进来。”
女子瞧上去个头不高,似乎只是个小丫鬟,她轻轻行了一礼,乖顺地退出去了。
素雪听出了这语气中的不满和戒备,兀自摇头无奈一笑,心知只怕是遇着了刁钻的病者家属。
见病者坐定了,素雪轻轻推了一下脉枕,示意请脉。
沈逸风盯着那推着脉枕的纤细手指,拧起眉,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哂笑。
“这名满蓟州城的神医,居然是个姑娘?”
是个女的便罢了,往前也不乏听闻民间有许多神通广大的女巫医,可瞧着这手,分明是个双十不到的女子。
沈逸风有些恼,扶住沈耀想要起身走人。
却听得帘子里面传来清泠之声:“神医二字不敢当,但听着这位公子打嗝之声响如珠玉落盘,且急促跳跃,此乃出于中焦,水谷之病也。”
沈逸风抓着沈耀的手不禁顿住,这女子声音怎么……
“想必此种症状已有三两日之久,脉浮缓者吉,弦急者凶,若是再辗转耽搁下去,怕是十分不妙。”素雪依旧不紧不慢地解释着,手指在脉枕旁边,轻轻点了两下。
沈逸风凝视着那白洁如削葱根的手指,脸上浮现出片刻的错愕。
但少顷,目光便忽地锐利起来,紧紧攫住帘子后那隐约的身影,仿佛想透过这层层幔帘,看穿什么。
素雪却只以为他是听从了自己的规劝,也不再多言其他。
沈耀还在止不住地打嗝,根本无力开口讲上一句话。
沈逸风一面抚了抚他的背一面拉起他的右手,为他撩起袖口,握着他的手穿过珠帘,小心地垫在脉枕上。
见对方肯配合,素雪宽心不少,抖了抖袖口去给沈耀号脉,目光却不经意落在另一只手上。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都跟着抖了一下。
那人拇指上有一枚佩韘,这别致的佩韘,她认得……
她不禁抬头看向这佩韘的主人,虽只看得到轮廓。但也已经给了她答案。
耳边仿佛再次刮起了风雪,那日鹤亭中的逼迫,如今仍是历历在目……
沈逸风……他是沈逸风?
素雪小心翼翼地倒吸一口气,前倾的身子也下意识地向后坐直。
却不料这样的举动反而让帘外的人起了疑心,隔着珠帘帷帽,他也正盯着她的脸!
素雪强行藏起紧张和怯意,取出一块丝绢来搭在沈耀的手腕上,讪讪地掩饰道:“公子无需紧捏着他的手,帮他顺气,让他放轻松些便好。”
眼盯着沈逸风的手撤去了。素雪缓口气。这才敢上前为沈耀号脉。
素雪庆幸自己及时地戴上了帷帽,按理来说这样遮着沈逸风应是认不出来,要不是她这样近地看见了他拇指上的佩韘,她也一定认不出。
所以她必须镇定。不能自乱阵脚。
她反复地在心底提醒自己。微低下头不去看帘外的身影。默默让自己平心静气,将注意力放在指尖的脉象上。
整间屋子静下来,沈逸风隔着帘子盯向她。脸上的惊愕渐渐散去,眼中藏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
许是受了惊吓,素雪此番号脉用时颇长,终于撤下手来,舒了口气,执笔写药方。
“此病病在于气逆,惊吓落魄所致。”顿了顿,询问道,“此间可有吐泄之状?”
“并无。”沈逸风嗓音平缓得令人心惊。
素雪低下头速速写好方子。
“木香调气,外加了白蔻仁,饮食后以盐汤送服,头两剂未必见效果,若是严重,就寝前可用热毛巾温敷腹部,配以服药,三日便能见效。”
说罢将方子折好快速往外一推,催促道:“此病不可耽搁,快些拿着方子下去抓药吧。”
许是素雪将事态说得紧张,沈逸风和沈耀当真没再多言其他,取了药方子便起身出去了。
素雪绷直了身子正襟危坐,直到门再次合上,她才大呼一口气。伸手摸了摸额头,竟渗出许多细汗。
冬去春来,她已经渐渐适应了这个时代的生活,可是对沈逸风那种来自心底深处的惧怕,却是一丁点儿也没有减少过。
素雪轻轻闭上眼,脑海里再次不由自主地闪现出宿主被杀害时残存的记忆片段,恐慌和绝望如蔓藤一般迅速爬满心底,她忍不住伸手揪住自己领口,试图暗示自己要镇静下来。
她并没有嫁给他,他对她再造不成威胁了。所以她还在怕什么呢?
还在这样自我宽慰着,本来已经关上的门忽然又被推开了。
素雪猛一抬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听说苏大夫专诊疑难杂症?”这回只有沈逸风一人。
他走进来,合上门,嗓音温和,步态儒雅。
素雪再次坐直了上身,直盯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虽不能确定他的去而复返究竟是为何意,但她眼中的惊恐已逐渐褪去。
“不错。敢问公子有何不适?”她声音平和下来,习惯性地想要将脉枕推出去,却又迟疑了。
终究高估了自己的勇气。
沈逸风有半刻的怔愣,随即轻叹一口气,抖抖衣裳坐下来,缓声道:“并非我有不适,而是我的一位友人。只可惜他未能亲自来问诊,只能由我代替他向苏大夫说说病情。”
素雪眼角一挑,不禁暗自腹诽,但凡拿着“我的一位友人”当幌子的,十之八九说的便就是自个儿。
“我们医馆只治病,从不过问病者出身,公子但说无妨,若能有方,也好叫公子友人早日脱离病痛。”
素雪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她倒想听听看,这心狠手辣的沈二到底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
沈逸风思忖了一阵,道:“我的那位友人,患了一种怪病。”
他说及此,又顿住了。
素雪不喜欢这种忽然的寂静,只好顺着话儿追问:“怪病?怪在哪里?”
沈逸风身体微微后仰,似乎在思索什么,少顷,才慢吞吞道:“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往前,她最是好动活脱,现在却变得藏头露尾,不敢见人了。”
素雪呼吸一滞,周遭的空气仿似跟着一同凝固了。
虽然隔着帷帽和珠帘,但素雪仿佛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尖锐而阴鸷。
他看出什么来了?
素雪怔忪间,听得沈逸风又接着道:“而且更奇怪的是,她有时竟会装作不认识我,即使分明就面对着面。”
面对着面……
素雪攥紧手掌,嘴上却强作冷静调侃道:“我与公子也是面对着面,但也的确素未相识啊。”
沈逸风愣了一下,随即轻笑道:“苏大夫真会说笑,但我们哪里是面对面,分明还隔了这层帘子……”
他话音刚落,便伸出手便要去撩帘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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