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余年的起起伏伏,孟后不得不慨叹道家祸福相依之门实乃洞见之明。
赵宋国难、举族蒙祸之日,却成了她重见天日之时。
今年已五十五岁高龄的她,原以为将在青灯之下了此残生,但是今夜门外那阵急急的敲门声却打碎了她的“美梦”,重新将她推回到了政治舞台的中央。
对于那个地方,孟后从心底里感到害怕和厌恶,那里承载着她最痛苦、最不愿企及的回忆。
在外人眼里,那里是如何的富丽堂皇,令人心驰神往,可对她来说却是一座暗无天日的囚笼,好不容易逃脱了出来,没想到临到老,还是要回去。
尽管心里不愿意再回去,但理智却告诉她必须要回去。
如今天下大乱,人心急需安定,而现在,她是宋室仍在的精神象征,所以她没理由退缩。
“赵氏虽负我,但我不负赵氏。”孟后在心里感叹了一句,问道:“素梅,收拾停当了吗?”
素梅是当年她在宫中为后时仅剩的老人,几十年来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服侍饮食起居。
“娘娘,东西都收拾停当了,刚才余都知说宫中已准备好一应物什,奴婢就收拾了一些贴身的东西。”
“嗯,那你去告诉余都知一声。”
尽管余承本已经等了近个把时辰,他也不敢露出丝毫的不耐烦。
作为资深内侍,他心里清楚,院子内的这个女人,现在是这个国家的定盘星。
他不禁感叹起命运,对这个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的女人充满了敬畏。
“余都知,仙师说可以走了。”
“好好,有劳姐姐了。”
余承本一挥手,带着身后几个小黄门,弓着身子进了院子。
本来伺候女主都是侍女,无奈金人见了年轻点的母的就抓,何况是宫中佳丽,没办法,现在只能是带着小黄门来接孟后。
余承本一进院门,就见孟后已站在院内,他急忙忙向前几步,“扑通”一声,硬桥硬马跪了下来,那动静,听着都觉肉痛,“娘娘,老奴接驾来迟,死罪死罪!”
“余都知请起,老妇是戴罪之人,担不得如此大礼。”
“娘娘这些年受苦了,呜呜……。”
余承本有模有样的抹起了眼泪,演技派的实力就是强,眼泪说来就来,走心!
“都知,赶紧起来吧,天色已晚,还得赶路呢。”素梅见惯了这样的表演,好心在旁边提醒道。
“对对,老奴疏忽,太后快请上轿。”
大相国寺在宫城南面约莫二里多地,等孟后等人到了延福宫已经是二更中。
张邦昌等人早已等候在延福宫门口,轿子一落,孟后还未来得及好好打量久违的大内,张邦昌等人就已迎上前来。
“娘娘!”
张邦昌悲呼一声,拜倒在地,王时雍、徐秉哲等人也纷纷拜倒。
孟后见状,连忙趋前,扶起了张邦昌,道:“诸位相公,都是国之干城,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老妇担不得诸位相公如此大礼。”
张邦昌边抹着眼泪边起身,道:“娘娘受苦了,臣等接驾来迟,娘娘恕罪。”
“张大相公折煞老妇了,老妇只不过是戴罪之人,何须如此。诸位相公都是国家干城,中流砥柱。我宋氏不幸,遭此大难,二帝蒙尘,幸得诸位相公忠心,才保得这社稷。”
孟氏说到伤心处,也擦起了眼泪。
“娘娘,二帝蒙尘,臣等恨不能以身殉节,然势已至此,虽死不能使二帝回迁,邦昌只有从权金人,才可保全宗室社稷,以谋后留。臣若有异心,人神共弃,太后明鉴啊!”
张邦昌一副要剖开胸膛见红心的样子。
“相公忍辱负重,一心报国,大忠大勇,是社稷功臣,切莫自责。”孟后宽慰道:“我宋氏能得保全,相公乃是第一功臣。”
“娘娘!”
张邦昌激动的高呼一声,几乎又要拜倒在地。
经孟后这么一劝,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是大忠大勇、社稷功臣,不免生出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之感。
“诸位相公,今日天色不早了,仙师车马劳顿……”
素梅也是见惯了风雨,对这些大相公也没太当回事,冷不丁提醒了一句。
“素梅,不得无礼!”
孟后瞪了素梅一眼,狠狠地呵斥一句,眼神中分明是“干得漂亮”的赞许,素梅投去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惶恐”地低下了头。
“是臣等疏忽了,请娘娘早些安寝。臣等明日再来参拜,臣等告退。”
……
济州,位于东京开封东三百里,因其地临汶、泗、沂、洸、济五水而得名,又是京杭运河所经之地。北宋以后,济水畅通,漕运大兴,济州就成了京东西路最发达的城市之一。
康王赵构的大元帅府就设在济州城内。
此时年仅二十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赵构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沉思,他的手里捏着刚刚由阁门宣赞舍人蒋师愈送来的张邦昌亲笔信。
“……邦昌勉循金人拥戴,欲权宜一时以救国难,绝无他图!……邦昌身为宇辅,世代承恩,主上蒙辱而不能死节,有何面目见天下黎民!然而念及复兴之计,实在不忍心一死而置家国不顾!……”
看着张邦昌的辩解,赵构心里发出一阵冷笑,暗暗骂了一声狗贼!
赵构也真不知道该痛恨金人还是感谢金人。
身为庶子藩王的他,本来注定与那个位置无缘,一辈子就是轻歌曼舞、声色犬马、浪荡逍遥。
金人入寇,虽然弄得他妻离子散;可同时,老爸、老哥和兄弟们被一窝端,却让他对藏在每个男人心里最深处的幻想,又重新激发起了无限的热望。
他现在离那个他曾经梦到过无数次的位置是那么的近,近的几乎触手可及。
“为什么只能是大哥当皇帝,就因为他第一个出娘胎?!”
赵构和所有庶子一样,对嫡长子继承制嗤之以鼻,“他到底哪里本事,最后不也是弄得江山社稷不保。要是我坐这个位置,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殿下。”
蒋师愈有点发虚的声音把赵构飘散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现在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毕竟在别人眼里,他们这帮子拥着张邦昌一起表演过登基大戏的人,都是乱臣贼子。
“殿下,臣尚有一事禀告。元祐皇后已被张相公迎进宫中,居于延福宫,初四日,张相公及诸大臣在文德殿参拜元祐皇后,上尊号为宋太后。”
“元祐皇后?”
赵构稍稍一愣,好半天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从未谋过面的“便宜奶奶”。
“蒋宣赞,这信你给大家念一念。”
赵构将张邦昌的信还给了蒋师愈。
蒋师愈接过信,极力地控制着微微颤抖的双手,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湿润了一下冒烟的嗓子,但此时从他嘴里吐出的声音没有了往日宣赞时的从容和韵律,倒像是被掐住脖颈的鸭子。
“……邦、邦昌勉、勉循金人拥戴,欲权宜…权宜一时以救救救…国难,绝绝无他图!”
蒋师愈的声音越来越颤,额头上的冷汗沿着两颊滴到了捧着的书信上,“邦昌……念及…复复兴…之计,实在不忍、忍一死而置家国不、不顾……”
“哼!”
堂上的几个人听得张邦昌的狡辩,都忍不住发出了不屑的冷哼。
蒋师愈硬着头皮好不容易把信念完,冷汗已经湿透了整个衣背。
“众位爱卿怎么看?”
“殿下,切不可轻信张邦昌之言。”副元帅黄潜善第一个站了出来,驳斥道:“张邦昌悖逆,天下皆知。于今金人北去,他自觉无人撑腰,就来摇尾乞怜,殿下切勿受其蒙蔽,此等贼子,罪不容诛。”
“殿下,张邦昌今虽陈书自辩,但莫要轻信,臣以为其贼心不死。”元帅府另一元帅汪伯彦附和道。
“哦。”赵构深沉地应了一声。
汪伯彦继续说道:“殿下,张邦昌陈书自辩,姑且不论可不可信,但其尊元佑太后为宋太后,实乃贼心不死。”
“噢?何以见得。”
汪伯彦这个论调倒是新鲜,赵构不由眼睛一亮。
“殿下恕罪。”汪伯彦告了个饶,继续道:“殿下是否还记得当年太祖顺应天命,代周自立,尊后周的符太后为周太后,并迎入西宫居住之故事。”
“轰!”
汪伯彦的这句话瞬间就让蒋师愈的脑子炸了。
字字诛心,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啊。
他偷偷瞥见赵构的脸色阴沉如水,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轻哼,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蒋师愈的胸口,他几乎都能闻到喉头的血腥味。
他感觉自己发颤的双脚已快要支撑不住身体,冷汗又不停地冒了出来。
“那孤王该当如何呢?”
“殿下,臣愿领军讨逆,取邦昌首级以谢天下。”元帅府都统制杨惟忠喊道。
“噔”的一声,蒋师愈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脑子里全都是张邦昌血淋淋的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
“蒋宣赞,蒋宣赞!”
汪伯彦的喊声让蒋师愈稍微回了魂。
“殿下…恕罪…”蒋师愈咕噜噜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好不容易吐出了半句话。
“蒋宣赞看来是车马劳顿了。”赵构看了蒋师愈一眼,对门外喊道:“来人,扶蒋宣赞下去歇息。”
“臣、臣告退。”
全身无力的蒋师愈,被人架出了议事堂,真真像是捡回了一条命。
“殿下,发兵一事,要三思啊。”
原宋钦宗智囊,太子詹事、门下侍郎耿南仲劝道:“殿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张邦昌受伪命,行僭越,自当罪不容诛。然事有轻重缓急,为今之计,最要者莫过于殿下早正名位,团结四方,以图中兴。且不论张邦昌真悖逆抑或假从权,朝中诸大臣迫于贼势,暂时屈节者十有七八,非真愿认贼作父。如若进兵讨之,臣恐兵锋所向,殃及池鱼,不利于殿下正位。于今莫如按兵待之,听诸人之言,观诸人之行,然后忠奸自明。”
耿南仲的一番话倒真让赵构陷入了沉思。
耿南仲见赵构意动,又道:“再者,即使张邦昌真悖逆,殿下姑且容之,天下皆知殿下容人之量,必争相来赴,天下士卒归心,何愁大事不成。”
对啊,看来姜还是老的辣,要杀驴也得等卸了磨再杀啊,何况眼前最紧要的不是杀驴呢。
“报!”堂外旗牌官的喊声打断了赵构的思绪,“报!宗副元帅军报!”
“快呈上来!”
一听是宗泽的军报,赵构的小心肝扑腾的厉害。
赵构细细地看了一遍军报,眉间微锁,心想:“这个宗泽,忠是忠,勇也勇,就是太拗。”
看到赵构皱着眉,耿南仲忍不住问道:“殿下,不知宗副元帅有何军情?”
“宗副元帅已领兵由大名府直驱东京讨逆。”
“啊!这,殿下,宗副元帅他……”
耿南仲欲言又止,言外之意大家都明白,就怕这个老刺头在这个节骨眼上坏事。
赵构思索了一会,对黄潜善吩咐道:“即刻下书札,各路勤王之兵原地驻守,不得进兵东京。已至东京者,只得城外驻扎,不得进城。各路大军行止,需听大元帅府军令!另外,派人将我亲笔书札快马送宗副元帅。”
“那张邦昌处,殿下如何处置?”
“让那蒋师愈回去复命。”
“那殿下是否要回书?”
赵构摇了摇头,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道:“无需回书,就让蒋师愈早些回去复命,张邦昌如果真是聪明人,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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