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到了。”
儒袍青衣书生扮相的人端坐于马上,堪堪勒了缰绳,向身后声势浩大的仪队掉头。
仪队里车马不少,却独有一顶拱顶八角缀流苏的轿辇,很是华贵。
儒生打着马凑至轿前,对着里面的人再度重申:“殿下,到了。”
“到了昆山带队随顾将军进去便是,唤本宫作甚!”
里面人颇有些不耐,语调阴冷,让儒生耸了耸肩,狠狠打了个寒颤,赶紧撇清:“可这守城的不开城门,小臣也无能为力啊!”
轿里人好似是愣了愣,半晌未开口。
轿外的儒生闲暇间向不远处高头大马上戴着铠的男子龇了龇牙,适才露出三分愤懑。那人神色肃然,忽地偏头遥遥望向这边,正将儒生还未收住的嘴脸瞧入眼里。儒生陡然一噎,尴尬地吸了个鼻子,撇过头去。
今儿鼻子忽然有些不爽快呢……
戴铠的正是南国儒将顾饮水,他收回了眼,脸上微展出半点笑意,一派光风霁月,如三月春光融融。
也怪不得后世人赞他——南朝四百秀公子,不及挽弓顾家郎
“去请顾将军过来。”轿里人隔着帘丝毫不知外边情形,木然地使唤着儒生。
正摩挲着鼻子的睢望溪一听主子吩咐,也顾不得尴尬,理了理儒袍,恭敬地应了声,然后向那边的枣马贴了过去。
顾饮水偏头望着刚还颇不正经的儒生敛容一点点靠近自己,星目半眯,掩去神色。
“顾将军,不知尊国这是何意,公主玉驾在此,无人来迎也就罢了,如今连城门也不开吗?”睢望溪恰好停至顾饮水面前,并未立即请他过去,自作主张地想要给个下马威,口气不虞。
顾饮水神态自若,只嘴上摆低了姿态:“睢大人,是顾某未想周全,近日京城治安不宁,还望……呃……公主多担待。”
睢望溪听罢张了张嘴,却最终未驳出话来。
轿里人幽幽叹出一口气,将撩了一小角的轿帘放了下来,心知一个交锋,二人立见高下。
昆山是如何也比不上这个顾将军的。
昆山性子直爽,事事明白而来,明白而去,先前做侍读,他直言明谏配着灵皋的世故,倒令自己受益不少,可如今来了南卫,才方觉不够用。在邻国为质终究不比做皇女时啊……
被堵了个正着的睢望溪如鲠在喉,停也不是,吐也不是。
这白面将军先轻带着揽下了过失,然后扯了个由头,偏生又令人驳不得!最后还暗堵自己不能主事!可……可……可……可恶!
顾饮水无意纠缠于此,见睢望溪没了仗势便主动铺了台阶——“睢大人可还有事?”
“呃……公主请将军过去一趟……”睢望溪也只能顺着坡下,将来意阐明。
“睢大人请。”顾饮水单手扯住缰绳,方向轿辇请了请手,笑意盎然。
真是个笑面狐狸……不!是笑面狸子!睢望溪心里暗暗跳脚。可惜……面上是一点儿也不敢显露的。
待顾饮水在轿前停马,睢望溪赶紧向轿里请示:“殿下,顾将军到了”
轿里女子声如冰泉,泠泠响起,“顾将军,今日尊国如此作为,莫不是要本宫败兴而去?!”
姜重华向来不喜欢打太极,此番明言厉执,半点不留情面。
顾饮水不为所动,还是那番说辞,“近日京师小贼颇多,府尹不敢开城门,还望姜公主莫要为此等小事,坏了两国和气。”
和气?!他倒是半步不让!都说出这般破话,却不提命人开城门之事,这分明是上头的人给自己的下马威!
这南国新帝可不怎么高明。
“小贼?!难不成南国也把我等列入此列?!”
顾饮水听轿里女声铿锵,话语间颇有些胡搅蛮缠,看来是个棘手的人物。
万幸,他反应甚快,也不拿乔,立马服了软,“臣下惶恐,公主折煞臣了……”
姜重华冷哼一声,也知这顾将军是服了软,她也不能再横。毕竟……这人是当今南帝宠臣,不看僧面看佛面,得寸进尺的戏码在这儿也使不得。
转念间,柔下语气,“不过是本宫一句趣话儿,还请顾将军担待,莫恼了本宫,如今,还是入了城为先呐。”
直至这是在一旁没插嘴的睢望溪眼角瞥见城门处有了动静,一回身,眨了眨眼,打起了圆场,
“殿下,城门似是开了……”
顾饮水放下心来。一笑,利落地截住话头:“请姜公主入京”
“昆山,带队。”姜重华随着轿起,抚了抚发冠上垂下的珠玉,叠手正坐。
公主仪仗不是盖的,第一列的卫队已行至了内街,最后一匹马的后蹄才刚刚踏入城门。
姜重华坐得摇摇晃晃,百无聊赖之间,悄悄掀起一角轿帘,移出眼去,入目便是最前方青衣儒袍的睢望溪……以及气宇内敛的顾将军,二人并马而行的背影。
穿袍的身姿开阔,戴铠的倒是颀长,怎么看都不对劲……昆山这哪像是读书人……
偏偏睢望溪还不自知,许是感到主子目光,竟转过头向这边露了个笑来。
长得挺神气,姜重华一面在心里给出评价,一面缩回轿里,然后补充,就是黑了些。
的确,睢望溪平眉朗目,气质明朗,谈笑间磊落飒爽,让人很生好感。其实黑也是冤枉了他,毕竟西国举国白面的人实在少得可怜,不论公母。
以前在西国他这般自是平常。今日与南国将军两两相比,方才发觉这厮白长了张江湖脸。
而且……这南国将军也忒文弱了些……在咱们西姜孔怕也就能做个面首吧……
正当姜重华还在腹诽,轿子已经颠到了地儿,缓缓停伫。
“殿下,到了。”
睢望溪又在轿外恭敬地叫魂了,姜重华被扰了思绪,刚欲动作,可掂量了下身长层层叠叠的朝服,又端坐了回去,仪态万千地开口——“令倾城过来侍候我”
啊?!睢望溪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满头雾水,不过主子的吩咐他一直奉为圭臬,乖乖带话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从后边马车上跃下一只“粉团子”,将站在车边带完话的儒生一把撞开,飞窜向前边轿辇,小手猛然一挥,粗暴的掀开了门帘,那叫一个……动若疯兔……
姜重华眯着有些不适强光的眼,看着神情激动,还喘着气红着腮的娇小姑娘,默默扶额。
自己怎么就这么想不开……竟叫倾城来服侍……
梳着丱发,一身粉襦裙的姑娘完全无视了主子的神色,将手里帘子向顶上一甩,另一只爪便向主子捞去。
“倾城,你提着摆就成!”姜重华被她惊得一颤,赶紧躲开了,咬牙吩咐。
倾城眨巴眨巴眼,撇了嘴,可怜巴巴地低下小脑袋,爪子转了个弯,卷向姜重华腿边层层叠叠的裙尾。公主竟然嫌弃奴婢……嘤嘤嘤
姜重华一颗心重拿轻放,叹出一口气,撇开眼,小心翼翼地托冠扶门,顺着阶下了轿。
刚在轿旁站定,一抬眼一片勾心斗角的亭楼便映入眼帘。
她顿时昂头,端出一派皇家贵女的神气。输什么都不能输气势!
跟在后面抱着拖尾的倾城顿时眼冒星星。公主好厉害,脸变得真快!
陇山阁坐落于南京西郊陇山脚下,素来是各国来使歇足之处,不过如今东、西二国皆有皇子公主入南为质,西帝便改了名,修葺一番,作为质子所,不再接待来使。如此便成了姜重华现今瞧见的陇云别馆。
“陇云别馆。这名字倒是别致。”姜重华拈指念出匾额上端方楷正的四个大字。
这别馆楼台连绵,飞阁流丹,光看着一片长檐,便知不简单。她心中暗暗颌首。
“圣上亲自题的,看来姜公主与圣上志趣颇同呢。”顾饮水走近来依旧和风笑面,朝姜重华叉手行了个礼,有些打趣。
“哦?本宫听顾将军一言,倒很想觐见尊国今上一番。”姜重华闻言,偏头向他扬手虚扶,像是被挑起了兴味,半真半假地回应。
“参见姜公主——臣等迎迟,望公主恕罪!”
还未等顾饮水再言,陇云别馆内忽然涌出几个匆忙的身影,朝着姜重华便是噼里啪啦地一片跪,然后大呼。
倾城与睢望溪似是被仗势唬住了,齐齐吞了口口水。
姜重华思虑如飞,霎时变了脸,扯着嘴角冷笑:“呵,恕罪?本宫可担不起,几位大人来迎,本宫便已是好生涕零了!”
低头跪地的几人听着阴阳怪气的语气,便知这公主今日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心里暗骂非要他们做此等事的刑参知。
为首的人一身紫袍,看来至少是个三品大员,年纪倒也不小,五六十的模样,听姜重华意有所指,可不敢顺着她的话,思忖间有了应付,
“臣等不敢!不敢!只……”
“不敢?本宫看你们这哪是不敢呐?!”姜重华眸中利剑直戳入几人低垂的额顶,怒极反笑一般,将他未尽之言,堵在唇齿间。
南国人多文弱,话语亦是轻言细语为上,这西国的剽悍他还是第一回领教……实在……粗鲁!
顾饮水形容淡泊,可终归是落了南国脸面,他也不能光看戏,便开口:“几位大人的确是有违规矩,姜公主来朝,应是在城门便迎驾,你等为礼部官员,为何明知故犯,嗯?”
他的话不偏不颇,倾城都止不住要随之点点头,姜重华一个眼刀杀过去,心里明镜似的。这不过是暗里提点这几人找个由头岔过去罢了。
紫袍的正是南朝礼部尚书叶弼,他为官数十载,不是人精,也是机灵的,刚被上位者的气势喝住,现今被点醒,赶紧应答,
“下官怎敢,下官几个今早下朝后被宣入成德殿圣上与小人几个吩咐了接洽公主事宜……这……才误了时辰啊!”他无奈之下摆出南帝给自己脱罪,一脸哭丧,甚是无奈的嘴脸,弄得脸上褶子都纵成了一团。
姜重华听他言之凿凿,只觉这又是南帝耍的把戏。
她在西国素来有蛮横的名声,此番更是不得如了南帝的意。
只见她敛容负手,向一旁的顾饮水稍稍颌首,“顾将军亲自往西护迎本宫,本宫不胜感激,本该答谢将军,不过如今甫入京,冗务繁杂,还望将军雅量,待下回得空,再亲自登门拜谢,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顾饮水也不推辞,落落大方的应下。知晓姜重华这是下了逐客令,也不好再逗留,翻身上马,带着亲兵复命去了。
姜重华目送其远去,撩袍略过跪了一片的礼部官员,径自向着别馆去。
然后忽停,回身俯瞰,几人将期盼的目光齐齐投向她,她偏头哼笑向睢望溪使了个眼色,又问几个官袍的:
“你们几个是礼部的吧。”
话是问话,可语气哪是给人答的?!
果然,还不等人开口,她便转身挺着背进了别馆的门,头都未回。
这……这是何意……
叶弼与属下面面相觑,最后统一将眼光投向闲站于一旁的黑皮儒生,
睢望溪被一群糙汉期盼的目光看得直起毛,可又不能走……也不想走,毕竟戏还没唱完,戏子怎么能下台呢!
叶弼几人也不知道睢望溪是何身份,可看他扮相想必不是高官厚禄之人,自己自然拉不下脸也不屑与他搭话,只跪了一下会儿,便自顾自的起身来。想必这公主也不敢真怪罪,这可是南国,她能奈何?!
可当他正自得意,连袍上灰都未拍,便觉得肩胛陡然被人捏住,一股大力将自己往下压去。双腿不自主地曲。
“公主问大人可是礼部官员,便是提醒大人知礼呢!”睢望溪手上暗暗使劲,心里暗爽,被顾饮水堵出来的一口浊气顿时烟消云散,“大人没得公主允可,怎能擅自起身呢。”
叶弼哪里受得了这等对待,又是一把年纪,被治得丑态百出——
“哎呦……哎呦……你……你这是作甚,还不放开……本官!!小心本官!!哎呦……”
“本官?哎呀,不知大人几品啊?”睢望溪听他语气间颇傲,目中鄙夷,一边暗暗使劲打压,一边装出一副惊恐相。
以前就是西国当朝一品大员我也这么玩儿过,怎的你还能越过他去,哼!
叶弼强撑着身子,感觉自己要散架了,听儒生语气中有点服软,顿时嚷嚷:“本官乃三品礼部尚书!”
“哦。那失礼了。”睢望溪唇畔牵笑,顺着他的意松了手。
叶弼立感一阵松快,然后……扑通一下跪下了……
“大人恕罪,公主未许大人起身,大人若是越矩,恐怕不好,我这般行径也是为了大人好。”
看着睢望溪诚惶诚恐的嘴脸,叶弼揉着被踹得生疼的小腿肚龇牙咧嘴,愣是半晌也没缓过来。
疼!这黑皮不是儒生吗?哪来这么大劲儿!而且,好大的胆子!竟然公然动手!老夫的腿……哎呦……
睢望溪可不知他心里所想,他从来是奉命行事,何况现今他是元治长公主府宾客,位列三品,吃的也是西国皇粮,这点小事当然要办妥了。
跪在叶弼身后的一众官员见此,皆是低下了头,以眼观鼻,以鼻观心,生怕再触了这个狠辣书生的霉头,徒留叶弼一人一边对着猪下属干瞪眼。
眼见尚书大人废了,可正事儿还未说,若误了圣上的吩咐,可就不妙了!
叶弼身后唯一的绯袍官员理了理脑上平脚襆头帽,冒着冷汗战战兢兢地叫住正在往门里踱步的儒生,“公子……且慢……小人……”
睢望溪一撇嘴,翻了翻眼皮子,又踱了回来,“说。”
这人好大派头,一瞧便非等闲之辈,那绯袍的眼光倒是利,说话间自然又恭敬了几分,
“圣上今晚欲在外宫摆宴,为姜公主接风,还望……大人禀告。”
见睢望溪爽快接下,快步进了公主府,这官员不禁松了口气。
可惜……他等了又等也只是那儒生过了会独身出来,倚站在门边,不搭理的模样。
陇云别馆外,寒风瑟瑟中,还有几个着着官袍萎靡地跪在大门口,一个个垢面风仆,显然累得不行。
叶弼都恨不得趴到地上去,二月底的地拔凉拔凉的,没个软垫,没个大氅,小腿肚还跟针扎了似的疼,简直是人间炼狱,他勉强睁开重似千斤的眼皮,向倚在门边做木桩的男子投去一个充满恨意的眼刀子。
同跪在一边的绯袍官员,偷偷揉了揉酸软的脚,瞧瞧天色,心想应是近戌时了,这恐怕都跪了两个多时辰了,腿定是得废上几天……
正当几人心思各异,皆已撑到了极致,所盼之人终于款款而来。
“殿下万安。”睢望溪觑见来人,叉手行礼。
“昆山备轿,本宫要赶往宫中,莫误了时辰。”姜重华明眸善睐,顾盼间却将一个冷刀子剐向一边瑟缩的几位。
你若真是怕误了时辰为何不早些出来!几个跪了两时辰的官员敢怒不敢言地腹诽,面上却还得挪动着快没了知觉的膝盖向着姜公主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
“恩,起来吧。”姜重华淡淡地瞥了个眼,婷婷袅袅地走了。
睢望溪早已命人备了轿,此时悠闲地目送主子入了轿,装作不经意地转了个眼,故作惊奇,
“几位大人为何还行如此大礼!睢某可受不起,快快请起!”
几位官员脸色黑了大半,这儒生也忒不要脸面,我等这哪是给他行大礼!分明是腿软起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