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讯纸鹤所化的飞鸟在朝霞中穿行。
詹宁紧锁着眉头,御风跟在那纸鹤后面。凛冽的罡风如刮骨之利刃,轻易地吹散了她的发髻,鸦翅黑的长发便在她脑后绷成凌厉的直线。
她偏头看了眼天边,一轮朝日正自地平线升起,远山在金光中燃烧着,披着朝霞。
昨夜她见着重坎八纯的卦象后,便连夜起卦算了数回,直将亲近之人并自己皆算了一遍。算至燕堂时,心力已见交瘁,捻着蓍草问占的手都有些颤抖。及至占出了那般凶险的结果,她便连忙收拾了几样保命的物什,出宗门寻了个僻静的地点,放出通讯纸鹤御风跟上去,只盼着能早些找到燕堂。
天色大亮。
那只鹅黄色的飞鸟清啼一声,穿云拂叶而下,扑棱着翅膀落在了一个人的肩头。那人逆着光坐在藤蔓织就的阴影里,面容一片模糊。
詹宁从空中降下身形,往前迈了一步踩在焦黄的落叶上。
她忽然顿住了。
虽然通讯纸鹤只能寻活着的人,也断没有寻错了人的先例,可眼前的人衣衫褴褛,双目微阖倚在枯死的树桩上,除了稍稍起伏的胸膛,全身上下竟再无半分活气。似是听见了响动,那人缓缓抬起眼来,露出个极恍惚的笑容道:“你说,我是不是犯了贪戒?”这话像是在问詹宁,可那人的眼却越过詹宁,望向了她身后的虚空。
詹宁听得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眼眶微微红了。
那人抬着眼,天光从林间罅隙穿过照在她脸上,将那张破了额角,沾满泥与血的脸照亮了几分,正是燕堂。
眨了眨眼逼去泪意,詹宁快跑几步来到燕堂身边蹲下,伸出手去探她的伤势。那手伸到半空中却突然僵住,只听得詹宁略有些颤抖的声音,似在确认些什么:“……燕堂?”被问的人却像是没有听见这个问题,直直睁着空洞而黑的眼,表情麻木。
詹宁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燕堂这般形状已然证实了她心中的猜想——
眼前之人失去了一身修为。并且经了此番打击,道心也尽毁了。
詹宁深吸了口气,将燕堂的身体仔仔细细地探了一遍。确认了并无伤势,便从乾坤袋中取出枚温润莹泽的羊脂玉玦,用红线穿了挂在燕堂的脖颈上。随后右手连掐数道法诀,捏作兰花指往那玉玦隔空点去。
微光自她指尖生出。
玉玦嗡鸣一声,散出道潋滟的波光来,流淌包裹住燕堂的全身,旋即归于无形。再看去,戴着这枚玉玦的燕堂灵气氤氲,竟似有练气期一层的修为。
詹宁轻蹙了秀眉,又取出件斗篷将燕堂严严实实地遮好。如今燕堂修为尽丧,若是回了宗门,必会受那起子扒高踩低的小人欺侮,她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怕不消半月连骨头渣也不剩了。低叹了一声,詹宁拉起地上的燕堂,搀扶着她便想离开。
刚走出两步,她眉毛一扬,忽然偏头往远处望去。“灵气紊乱?”她喃喃道。
那里……应该是映月三叠泉吧?
她眯了眯眼,转过头,神色如常地搀着燕堂走远。
身后,那只落在地上的纸鹤蹿起一簇火苗。
火光漫过地面的落叶,爬遍枯朽的树根,攀上青翠的藤蔓。不过转瞬,此地的所有痕迹便被烧得干干净净了。
……
青石板路蜿蜒着铺到窄巷的尽头。
两三方斜斜的太阳从巷口照进来,将檐楣的阴影投在朱红的门板上。
简尚静静着望向那对鎏金的铺首衔环,终于探手捏住了。
一个月前,詹宁去了封信给他,只说燕堂受了重伤,要在他赁下的院子里将养。那一进的院子原是他为了方便照顾生意就近在坊市里租下的,后来拨了耳房给聘下的店内管事。接到信后,他便安排了管事先搬进铺子,又从店里提了好些疗伤的丹药去探望燕堂。
却不想看到了那样的她。
在简尚的印象里,燕堂即便是咬牙切齿的时候,眼底都有股明媚的快活,仿佛活着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她欣喜。所以当他看见燕堂坐在高高的朱漆门槛上目无焦距地远眺时,他只觉得,燕堂还活着,却像是已经死了。
其后的几天,燕堂渐渐对周遭的人事有了反应,能够开口说上那么两句话。再后来,她的脸上重新挂起笑容,举止言行亦与往日无异。可简尚瞧见她眼底的死寂,那笑容虚假得像是往剪纸人上吹了口气,活了过来。
简尚捏着铜环敲了敲门板。不过须臾,便听得下栓的声音,那朱红的大门从里打开,袅袅婷婷走出个眉目如画的女子,手上提着一顶帷帽。见着简尚,那女子微微笑道:“你怎的来了?我正好要出去买些朱砂,你店里昨日卖出一大批符箓呢!”说完也不等他开口,挥了挥手,戴上帷帽径自往巷口走去。
简尚看着她走向那片晨光,衣角发梢亮得刺眼,似要与那暖光融为一体。
已经过了一个月,燕堂的修为却无寸进。
是伤了根本,不能修行,还是心如死灰,不想修行?
……
谢红鲤从贩朱砂的铺子里出来,抬手压了压帽檐。
日出三竿,大多数店铺已卸了门板开张,天光喧嚣,人潮熙攘。街东新开了家集粹轩,传闻内里货品价格不菲;街尾这两日有人摆了摊售卖罗浮山里捕来的灵兽;街角的酒馆换了主厨,近日推出新的仙馔菜品……不过这些都跟她没关系了。
谢红鲤敛下眼,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
走过挂着牌匾的门面,走过飘着杏帘的酒垆,走向街尾。
然后她听到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燕堂?”她微微顿住步子,循着声音望去,便见街尾那贩售灵兽的小摊前站了几个人。
当先一人穿着缠枝莲暗纹的对襟直裰,桃花眼,柳叶眉,挺鼻薄唇,风流俊俏。他的身后跟了几个穿着外门弟子服的修士,其中一人见她停住,挑着眉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一番,踱着步子来到她近前:“没想到真的是你。啧啧,听说你去了趟罗浮,连修为都没了?”
谢红鲤抿紧了唇,沉默着绕过那人要往前走,却被扯住了胳膊。“哎哎,别走啊。”那人紧攥着她的胳膊笑着,“怎么不说话?之前不是很神气麽?要我说啊,人贵有自知之明。贱婢就算攀上了内门弟子的高枝,还是贱婢!你说对不对?”
听到这话,一直缄默着的谢红鲤剧烈地挣扎起来,头上戴着的帷帽便在挣扎中落了地,她愤怒地低声喊道:“燕城!”眼底有森然的寒光。
站在那行人中靠后位置的,一个身材高壮面部青黄的修士盯着燕堂咽了咽口水,旋即略弯了身子,堆出个谄媚的笑容,对当先那人道:“韩师兄,这燕堂如今修为大降,定会为人所欺。您何不英雄救美,为其提供些庇护?也算是美事一桩。”
韩千山的嘴角噙着笑。他听得懂那人的言下之意。
不过是让他趁着燕堂这般境况,收她做妾侍。
他望向燕堂,桃花眼里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省视。对于美人而言,愤怒是极好的胭脂,两颊生出的红晕会将她的五官衬得愈发明艳。毫无疑问,此刻的燕堂很美,甚至比几年前他初见她的时候更美了。
韩千山有些意动,然后他看见她听到那句话时眼底迸出的寒芒。那是屈辱,忿恨,萧索还有别的什么。他蓦地有些兴味索然。甚至,他想起这些年来燕堂的油盐不进,忽然恼怒起来。
他听见自己嗤笑了一声:“她现在这修为,连个炉鼎都不如。”
需知炉鼎两字绝非甚么好词,所谓“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修真界内确有以双修之法提升修为的道侣,借房中术还元返天,修成大道。同时也有修士行恶意采补之事,汲取他人元气精血以补益己身。被采补之人称为炉鼎,往往精血亏空,修为骤降,甚至于折损道基,性命不保。
谢红鲤气得发抖。
韩千山却一甩长袖,提着装灵兽的笼子,在那群外门弟子的簇拥下往宗门走了。
那只装灵兽的笼子随着韩千山的走动在空中晃着,笼子里的耳鼠撞得七晕八素,发出哀哀的叫声。面部青黄的修士走在最后,约莫是着恼于方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啐了一口,骂了声晦气。
谢红鲤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只笼子,直到它变成耀着光的银点。
宽大的袖子下,一双手攥得骨节发白,嫣红的血从指缝间溢出来。
那血滴在地上,开出一朵花。
【长生观讲堂】
蓍,音同施。“易取五十茎,为卜筮之用。”出自陈淏子《花镜》
“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出自《周易·系辞》
耳鼠,出自《山海经》:“有兽焉,其状如鼠,而菟首麋身,其音如獋犬。以其尾飞,名曰耳鼠,食之不睬,又可以禁百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