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京城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到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士兵,父亲的亲信抱着他东躲西藏,回宣平侯府的路仿佛遥不可期。
他最终还是没能回去,没能再见他娘最后一面。
就在离侯府大门百步之遥的地方,他眼睁睁看着穷凶极恶的官兵冲进他家,四处烧杀掠夺,他的兄弟姐妹被人锁了镣铐不知要带去哪里。
他的母亲在官兵破门而入的那一刻就咳血身亡了,官兵抬着她的尸体不知去向。
父亲的亲信死死摁住他,不让他叫唤。伤心与疲累叫他陷入了昏睡之中。
当他再次醒来,是在一间女子的闺房中,那女子立于窗前,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脑后,她望着东方渐渐泛出的霞光,叹道:“黎明终于来了”。
他认得她,司徒霞光,四皇子的长女。
他翻身而起,一把抽出挂在墙上的宝剑,直直刺向她的后心。宝剑刚碰上女子飞舞的青丝,就见她左手扣上了他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叫他吃痛地丢下了剑。
“我救了你,你却要杀我?”女子朱唇微启,声音煞是好听,竟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
他想起父亲的死状,眼泪忍不住落下,他大喊道:“我父亲是郭艰杀的,郭艰是四皇子的人,是你爹让人杀了他的。”
女子神情有些黯然,却冰冷地说道:“自古成王败寇,输的人有什么资格怨别人?”
他无话可说,转身要走,却听身后的人说:“如今外面到处是抓你的人,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那也比留在这里强。”四皇子府,他一刻都不想呆。
“那可由不得你,你是我救回来的,我不放你走,你就走不了。”女子唤来一个侍卫,像捉小鸡似的将他提去隔壁房间关了起来。
他,李锦旻,从此成了霞光郡主的囚徒。
郡主并不在意他打听外面的事情,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亲自说给他听。于是,他得到了许多消息,比如:
太子逼宫造反被诛杀。
皇上被气得中了风,众官员推举四皇子代理朝政。
丞相协助太子造反,满门抄斩。
吏部尚书协助太子造反,满门抄斩。
……
宣平侯协助太子造反,满门抄斩。
所有和太子有关系的人都被斩了首,除了宁国公府。
他疯了一般挥剑乱砍,将整个院子弄得鸡飞狗跳,郡主却只冷眼看着,叫人不要理他。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这是他父亲最喜欢的一句话,父亲总是以此立志,也时刻教导他要做一个“人杰”。
他还清楚的记得父亲慷慨赴死的模样,他父亲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样子,那他呢?
两年后,皇上驾崩,新皇毫无疑问是四皇子。
霞光郡主已经变成霞光公主,还有了自己的公主府。他的活动范围从小小的院子变成一整个府邸。
如今的他早已没有逃跑的想法了,反正天大地大哪里都没有他的家,也没有他心心念念相见的人。
府里的人都说他是公主的面首,一开始他还会觉得难堪,可后来也就懒得在意了。
他与公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算什么关系。他应该是恨她的,恨她父亲杀了他全家,恨她把他救了,让他整日活在痛苦中。
可他还记得那日,她穿着一身艳红的衣裳来到他院中,她本就生的好看,那日还特地画了浓艳的妆,异常妩媚动人。
她带了酒菜过来,两人就在月下对饮,那日的酒,醇厚香浓。
她说,她要成亲了。
原本在那一年,她就该成亲的,可她趁着京城混乱之际亲手杀了她的未婚夫,伪装成叛军做的。
后来对外称要替未婚夫守孝三年,再后来皇上为她挑遍了天下俊彦,可她总是百般挑剔。
如今她已二十二了,皇上再宠她也不愿放纵此事,大笔一挥赐了婚,婚期就在十天后。
她凝望着月色,笑得很美,可他却读出她笑容里的无可奈何。
司徒霞光伸出她纤细的玉手,红艳艳的指甲更衬出她如羊脂玉般白皙的肤色。她的指尖拂过他的脸庞,顺着领口一路下滑。
他僵着身体不知该如何动作,这个女人的行为,他从来就猜不透。
“我放你走吧,今后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她从他身后抱住他,红唇紧贴在他耳边说话。说
他该生气、或者羞愤、或者感觉到侮辱,可他最终还是反手将她抱入怀中,对准她的唇狠狠咬了下去。
桌上的合欢酒仍在散发着它独特的甜腻香气,搅和了一室芬芳。
她向来说到做到,第二天傍晚就有人给了他一个包袱,将他带出京城。
包袱里有两身干净的衣裳,一些干粮和银票。他攥着包袱,望着匆匆过往的行人,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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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的灯火燃了一整夜,在四方城安静的黑夜的里显得如此耀眼,恍然间,他想起那天。
那天,公主府热闹非常,也是这样红烛摇曳,锣鼓喧天,他像今日这般在城外寻了处不知名的山峰,一直看着,当时的心情,他已然忘记了。
他刻意忘记了很多事情,所以在苏大老爷捡到他问他名字时,他为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忘川”。
那个小姑娘,总是调皮捣蛋,戏耍捉弄他的小姑娘,总有一天,他也会忘记的吧。
陈掌柜已经向苏大老爷递了辞呈,他舍弃了这些年在四方城得到的所有东西,只带上一点银子、一些干粮和两身衣裳便离开了。
天色微亮,陆家的灯火终于燃尽,陈掌柜背起他的包袱下了小别山,继续他茫然的旅途。
恍然间,他似乎又听见父亲的声音:“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他顿住了身形,突然以袖掩面,放声大哭。
他父亲一生忠肝义胆,行事光明磊落。他记起了小时候的自己,望着父亲高大的背影,满心向往、满眼敬佩。
那时,他常常与母亲说,长大以后要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
母亲总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会的,锦旻一定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跪向京城的方向,朝着昔日的宣平侯府遥遥一拜,道:“爹娘在上,孩儿锦旻愧对李家列祖列宗,孩儿对不起爹娘教诲,孩儿……”
他泣不成声:“孩儿不是‘人杰’,做不成父亲那样的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