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殿下一声令下,其他人焉有不从之理,何况不从的下场如今就在他们眼前摆着呢。
令狐貂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死死地攥着怀里一方洗得干干净净的梅花帕巾,任凭那些拳脚不停落在身上,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全是看得见,却摸不着的金星,不消片刻,竟似已感觉不到痛了。
饶是令狐貂身上已经开始淌血,但四周拳脚仍在不停落下,其中尤属那牛二最为起劲,不知道的,只怕还当两人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怨。
挨了几下重脚后,莫说起身逃跑了,令狐貂只感觉一切都慢了下来,身子变得很沉很沉,指挥不动的那种沉,但思绪却变得很轻,很慢,一切经历,好似浮光掠影,走马观灯,一一从眼前掠过。
难道我令狐貂今天就要死在这了吗?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可惜我配不上您的期许呀
陈王殿下
承蒙您看得起,不但带我进了崇文馆,又救了我一次,今天将这条命还给您,倒也不算亏欠了。
回忆起此生种种,令狐貂既有无奈,也有愤恨,可最终还是屈服于这命运的无常。
他自幼聪慧过人,勤奋好学,却因家中只有几亩薄田,过于贫苦,以至于连几斗充作学费的余米也匀不出,上不得学堂,便只能每日跑去那教书先生在村里私办的学塾外偷听。
没过多久,一场战乱便席卷了他所居的村落,父母皆丧命于突厥人手中,他也因此成了孤儿,那一年,他七岁。
因身体羸弱,干不得重活,加之相貌丑陋,便是做苦工都没人要,年幼的令狐貂一度只能靠啃食树皮和沿街乞讨为生,一直到他十五岁时,才被一户人家带去家里做长工,待遇虽然苛刻了些,但他也只求一碗饱饭,一处可供落脚的地方而已,然而,因被发现偷看主人家的藏书,没过两年,他就被赶了出来。
好在那时候他也算长大了,虽因自幼缺乏营养,导致身材矮小,但好在他勤劳肯干,而且能认字,这在陇右可就了不得了,所以常有人聘他做短工,做工的时候在主人家蹭些吃的,闲了就去山里挖些野菜,凑合凑合倒也能过活,只是挣来的钱不多,买书肯定不够,便只能借阅。
再到后来,因为字写得好,已经常有人请他代写书信,报酬不菲,这才总算攒下些钱财,不过令狐貂并未就此安下心来,置办屋子,娶妻生子,至三十岁,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乡,只凭双脚远赴长安,想要实现一番抱负。
只是没曾想,最后竟是这般结局。
或许自己就该认命吧,就像现在一样,越是挣扎,下场只会越惨。
没过多久,令狐貂便已经晕了过去,只是一只手仍然死死地攥着胸口,一直站在一旁,此刻再也看不下去的南宫怀玉突然开口道:“楚王殿下,请听在下一言!”
二人同一天来到这东宫大院,虽然彼此命运截然不同,可南宫怀玉看着他,却也不禁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恻隐之心,若是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南宫怀玉自觉于心难安,于是主动开口,欲救他一命。
仍未消气的宋泰转过头来,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看得周围的下人们赶紧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哦?怀玉公子有何见教啊!”
南宫怀玉毫无畏惧之色,不卑不亢地解释道:“此人终归是在崇文馆出现过,若是就这么在东宫大殿上被打死了,一旦传了出去,恐有损太子殿下的声誉,终究不妥,再者张先生那”
话未说完,宋承乾突然走了下来,看了眼地上已没多少进出之气的令狐貂,很不耐烦地挥挥手,吩咐道:“快丢出去吧,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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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清明,乌云遮星,一场湿冷的大雨顷刻间便笼罩了整个长安城,细密的雨珠连成线,好似从天上垂下了无数条珠帘。
城内一处巷道的地上躺着一人,正是被东宫仆役丢出来的令狐貂,从头顶落下的冰冷水珠既唤醒了他沉睡的意识,也在肆意地掠夺着他身上仅存的热量,他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浑身上下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动都动不了。
杜少陵曾言,“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可如今看来,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似要将令狐貂的生命彻底埋葬在这个春天了。
令狐貂努力睁开了青肿的眼睛,模模糊糊的黑暗中,他似乎瞧见了一个举着油纸伞的人,正从远处朝自己慢慢走来,两条丝绢掠子随风摇曳,让他一时间分不清这究竟是真实,还是死前看见的幻觉。
一双墨色短靴停在了他面前。
令狐貂想要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从头顶流下的雨水混着丝丝缕缕的鲜血灌入嘴中,那模样浑似一条刚出水,正努力张嘴想要呼吸的鱼。
来人低下头看着他。
“啧啧啧,真可怜。”
真是个轻佻的声音。
令狐貂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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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迫离开东宫,孤身返回府上后,深知对方绝不会轻易放过梅若水的宋琅并未就此作罢,而是一直在书房里苦思冥想着对策。
只道是梅伯沾上了些麻烦,并不清楚其中关窍的梅清秋不忍宋琅伤神,赶紧熬了一碗安神汤端进来,柔声劝慰道:“四郎,放心吧,没事的。”
宋琅一手扶额,左手摆了摆,心中无比焦躁,却不愿跟梅清秋解释,让她徒增烦恼,只是让她先下去了。
“嘎吱!”
书房门一响,宋琅转过头来,语气不免有些烦躁。
“梅姐姐,不是说了吗,你先去休”
话音未落,宋琅忽然间脸色一变,直接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一把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厉声喝问道:“何人在那!还不快快现身!”
只见门口矗立着一团黑影,藏在雨幕之中,完全瞧不清面容,而且古怪得不似人形,让宋琅都不禁咽了口唾沫,他这厢话音一落,外面那东西一动,快步走了进来。
直到对方入屋,灯光照耀下,宋琅方才看清,随即皱眉道:“江公子?”
曾与宋琅在崇文馆有过一面,不,应该说双方早就认识的江轻寒将肩膀上扛着的人直接丢在了地上,并发出“嘭”的一声,宋琅下意识地低下头一看,情不自禁地惊呼道:“令狐兄?!”
江轻寒一边揉捏着自己发酸的肩膀,打理着乱掉的头发以及歪掉的头巾,一边旁若无人地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
“放心吧,给他喂了能吊命的玩意儿,一时半刻死不了。”
宋琅看了眼浑身是血,已经昏迷的令狐貂,又抬头望向这自来熟的江轻寒,眉头紧皱,属于原先那个宋琅的,最后一点零碎的记忆突然涌现,终于帮助他将过去的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十多天前,宋琅跟往常一样,凑去崇文馆,无意间听到江轻寒与人谈起了“宸妃”,也就是宋琅的母亲死后未入皇陵之事,憨傻的宋琅从此动了心,开始暗中调查起了原因,八天前,也正是他主动约上了江轻寒,结果被马卫从后袭击,落入了河中,如今江轻寒带着浑身是血的令狐貂深夜跑来自己府上,宋琅顿时抓住了那刹那间的灵光。
原本的宋琅是个傻子,现在的宋琅可不一样,这江轻寒绝无可能是“无意间”说起,那分明就是故意讲给自己听,激起自己的好奇心,而会做这种事的,只有一个可能。
宋琅脱口而出道:“你是陈国旧人?”
江轻寒抬起头,眼中多了几分惊讶,可紧接着宋琅又道:“不对,若你是陈国旧人,而我又是旧陈国最后的皇室血脉,你却置我于险地,这怎么也说不通。”
当年陈国国都被叛军攻破之后,皇族遂被屠戮一空,唯独他母亲因早早嫁入当时还是嘉国公的宋家,所以逃过一劫,而在他母亲死后,他就是唯一背负陈国血脉的人,想来陈国旧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害他才对。
江轻寒却不答,反而道:“我倒是也想与你好生说道说道,不过嘛,你那老奴如今还在东宫,看样子是熬不过今晚了。”
宋琅道:“你怎么知道?”
江轻寒嗤笑一声,道:“我自有我的法子。总之,要想救你那老奴,眼下只有一个法子。”
宋琅赶紧追问道:“什么法子?”
江轻寒拧干袖子的水,道:“当然是找齐王,眼下除了他,谁敢为你得罪东宫?况且刑部都是齐王的人,他想找东宫要个人,不难,你去求他,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宋琅心中一动,清楚对方说的不错,自己人微言轻,求谁都没用,唯有宋齐光敢,并且也能正面对抗东宫,可是
江轻寒看着他犹豫不决的眼神,轻笑道:“难不成你这府上还有什么值得我偷的不成?”
宋琅一咬牙,如今情况紧急,也顾不上继续与这来历不明的江轻寒继续掰扯了,一转身,直接夺门而出。
望着宋琅远去的背影,江轻寒扶正了有些歪斜的逍遥巾,咧嘴一笑。
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