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中,一条完全由四四方方的白色石砖铺就的大路上,可见一位宫中内官站在路旁,一动也不动,虽然他一直保持着埋头躬身的姿势,却依旧能看得出,此人生得高,这导致他这么一躬身后,本就紧绷的衣裳便显得愈发不合身了。
也幸得这段时间无人经过此处,否则任谁见了,都得上来盘问这奇怪的内侍一番。
没等多久,远远的,就见一辆马车从远处徐徐驶来,待得马车靠近之后,那内官突然清了清嗓子,吟诵了一句还未为世人所知的诗句。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轻喝从马车上响起。
“停车!”
车帘一掀,当朝三品大员,礼部尚书张清正从里面探出半个头来,看了眼那内官抬起的正脸后,老人十分惊讶,却没有多问,而是立马招呼道:“快上来!”
宋琅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后,迅速跳上了马车,与张清正相对而坐。
倒不是宋琅神机妙算,试想张清正已是花甲之龄,今日早早起床,带着宋玄彬检查完了太庙那边的祭台,而后又亲自参与到祭祀中,与太史令李青峰一起主持了祭典,天子自然不可能就这样让老人回家,那样就显得太过无情了,不是么?
所以老人是在皇宫中浴洗了一番,随后又与天子宋泽雨一起用了早膳,大事小事都聊了些后,才被送出宫,而宋琅就等在老人出宫所必经之路上!
望着一驾马车远远驶来,宋琅就已经敢断定张清正在车上了。
若不是他,又有几人配享此殊荣?
配享此殊荣者,又有几个能与他一样朴素,马车上连装点都没有的。
不过为了不出意外,他还是念了一句只在张府上念过的诗,结果证明,他赌对了!
宋琅一上马车,张清正便严厉地呵斥道:“怎么穿成这幅模样?还有,你这时候不该在宫中斋戒么?这若是被人发现,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
言辞虽然很是激烈,却正是张清正与宋琅关系变得亲近的表现,若非爱徒弟子,他反倒不会如此关心宋琅。
宋琅不敢耽搁,一拱手,无奈道:“先生,事出突然,情况紧急,弟子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张清正疑惑道:“发生了何事?”
宋琅瞥了外面的车夫一眼,随后凑近了,压低了嗓音。
“弟子发现,太子偷偷带伶人入宫!”
话音未落,张清正便一把捂住了宋琅的嘴,随后严厉地呵斥道:“莫要乱说!这可是斋戒期间,他怎么可能这么做,我且问你,你是否是因旧怨”
还不等张清正说完,宋琅便扒拉下了张清正的手,很是委屈地道:“先生啊,若弟子是这种只凭一己私怨便随意栽赃陷害的人,那又何须冒着大风险跑来与您说呢?弟子是真的亲眼瞧见了,害怕此事为他人所知,才会来找您的呀!”
有了近几天言谈甚欢的铺垫,张清正对宋琅已很是信任,再者对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若是蓄意构陷栽赃,又何必故意打扮成这副模样,冒这么大风险,跑来拦路呢?
张清正慢慢坐回了原位,却只听宋琅又道:“太子乃是国之储君,此事关乎国本,若是外泄,恐生大祸,所以弟子才会乔装过来找您,您是太子师,若是您去处理,想必怎么都不至于出事了。”
情真意切,义正言辞。
张清正闻言,不禁长叹一声。
“此事,你做的很对,是先生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希望你饶恕先生的过失。”
宋琅赶紧拱手道:“先生就莫要折煞弟子了。总而言之,此事弟子定会守口如瓶,绝不会给外人说半个字,还请先生放心!”
说罢,宋琅便直接掀开帘子,从车上跳了下去。
马车在皇宫之中自然不可能肆意奔驰,就只是缓缓而行,帮助代步罢了,所以此举并不危险,而张清正也紧跟着掀开帘子,却见宋琅已经迅速跑远了,方知他的确是冒险来告知自己此事,不禁又是愧疚自己刚刚竟那般怀疑于他,又是感叹宋琅的确是长大了,一颗心完全为家国着想,连自己这个老师也比不上。
不能辜负弟子的心意,加之对宋琅所言之事的确很是在意,故而张清正立马下定决心,朝驾车的弟子沉声下令道:“回去!”
------
静心殿中。
心头好不惜乔装打扮之后,冒这么大风险跑来找自己,宋承乾又怎么舍得让对方就此离开,更何况,斋戒期间做这逾矩之事,本就多了一种冒险的刺激感,让宋承乾光是想想就要控制不住自己。
虽是含着金汤匙出身,地位显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其实一生都在父辈给予的强压之下生活,这位太子爷越是长大,自然愈加叛逆,对这违背规矩的事,更有一种病态的热衷。
再者,这院子里的都是完全忠诚于自己的人,需要怕个什么?
水池边,二人相对而立,情到浓处,解衣相对,粉脸相偎,香肌迎凑,玉臂交挽,骨儿酥软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就在二人耳鬓厮磨之际,岂不知一声惊呼已在门口响起。
“张大人!”
张清正眉头一皱,沉声问道:“殿下可在?”
那不知情的下人陪着笑脸,道:“太子殿下还在里面浴洗呢,您若要找他,还请您在此稍候,小人去替您通传一声。”
张清正闻言,脸色便是一沉,有了宋琅那一席话导致的先入为主,这下人完全符合规矩的一句话,反倒让他生出了一种对方是在替宋承乾遮掩的心思。
“无妨,老夫进去等便是。”
说着,便迈步往里走,那下人见状,顿时一脸苦色。
“张大人,使不得呀,您不能”
想劝,劝不动,想拦,又不敢拦。
毕竟这位可是连天子见了都要赐座的大人物,又是自家主子的先生,自己一个下人,怎么拦?
二人一前一后地闯了进去,而这边宋承乾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这满屋的春色之中,还未反应过来,门口的帘子一掀,其丑态已经完全暴露在了张清正的眼前。
原本对宋琅还不算完全相信的张清正,这下倒是一瞬间被气得脸都紫了。
老人抬起一手,指着宋承乾,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就好似风箱一般,哆哆嗦嗦的,险些连站都站不稳了。
“孽障,孽障”
宋承乾吓得直接从地上弹了起来,一把扯过旁边的浴巾遮住下半身,挡在称心面前,急急忙忙地解释道:“老,老师,不是,不是您看见的这样,您听我解释,您听我解释呀!”
对面那个跟着张清正一起进来的下人也看呆了,眼看双方都未注意到自己,赶紧默默地退了出去。
张清正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宋承乾,怒斥道:“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啊?你说说,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此刻的宋承乾,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被大人发现的孩子,垂头丧气的,吓得连声音都在发颤,已全然没了他往日身为东宫太子,国之储君的嚣张气焰。
“我,我”
张清正这次真是被他给气得七窍生烟,试想自己苦心调教的得意弟子,竟会在清明祭典的斋戒期间干出这种事来,又让他如何不恼恨?
“你可是太子!是我嘉国未来的国君!你睁眼看看你这幅模样!你在做什么?啊?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张清正说到激动处,竟捶足顿胸地哀嚎起来。
“你,你让老夫该如何面对陛下?”
闻听此言,宋承乾彻底慌了,双膝一软,“咚”的一声,跪倒在地,一把抱住了张清正的脚,同样哭嚎道:“老师,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求您,不要告诉父皇,求求您,不要,不要告诉父皇,求您了,求您了!”
张清正低下头,看着宋承乾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怜模样,倒是一下子冷静了不少,随之也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毕竟是自己的弟子,何况此事若是传出,正如宋琅所言,恐生大祸,动摇国本!
不得不谨慎处理。
想到这,张清正道:“你可知错?”
宋承乾听出事情或有转机,赶紧叩首求饶。
“知错了,老师,学生已经知错了!求求您,再给学生一次机会吧,求您了!我以后一定都听您的!绝不会再犯了,这次是学生鬼迷心窍,无论老师您怎么责罚学生,学生都无话可说,但只求您,再给学生一次机会吧。”
张清正见状,不禁重重一叹,沉默片刻后,俯下身,扶起了宋承乾。
“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今日之过,亦是老夫之过,老夫又有何脸面训斥你呢?不过,要想老夫替你瞒下此事,你需答应老夫,赶紧将此人送走,今后也不得再见!”
宋承乾一听这话,顿时松了口气。
只要不告诉宋泽雨,什么都好说,至于最后一句话,他全当没听见
“都依老师您的。”
张清正也不知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可嗫嗫嚅嚅了半晌,却不知还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是长叹一声,松开手,转过身,缓缓离去。
步履沉重。
半生浮沉,领受皇命调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未来的国君竟私下做出这等事来。
经此一次,老人已是身心俱疲,竟萌生隐退之意,更使得这背影无比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