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天气,就算夜里风凉,其实也不会冷到哪里去,何况延陵君最近惧寒,本就极为夸张裹了件轻裘。
感觉到褚浔阳的身子在他的怀里突然瑟缩一抖。
延陵君一时怔愣,莫名的,心脏突然就停跳了一拍。
回过神来,他藏在轻裘底下,压着褚浔阳腰侧的那只手就缓缓的又加了几分力道,稳稳地扶着她,笑问道:“怎么了?”
感觉到他手掌上面焐热的温度和稳健的力量隔着衣物烙印在身上,褚浔阳本来莫名悸动不安心情就慢慢的稳定了下来。
“没什么!”褚浔阳道,唇角上翘,弯起一个弧度,仰头去看他的脸,玩味着说道:“就是突然觉得我好像是捡了个大便宜,有你在,真好!”
她生而就不习惯去依赖人,所以这样的话,也几乎从来就不会说。
延陵君闻言,一时竟是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那少女的眸子明澈明艳,盈盈一笑间,便就成就了这普天之下融贯了所有最美极致的风景。
美的——
那么纯粹干净。
延陵君的眸色不觉一深,俯首下来浅啄了一下她的唇,然后就以嘴唇贴着她的唇瓣留恋的缓缓摩挲,一面半真半假道:“这么久了,你可算是发现我的好处了吗?”
褚浔阳憋着笑,恶意的张嘴露出一口小白牙,恶意的叼了他的一瓣唇瓣不轻不重的撕扯,然后就扭头把脸藏在他胸前的衣物里面笑,“我又不是没长眼睛,你的好处我当然看得见,只是能对我这样好的,在这世上,除了父亲和哥哥,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延陵君的手指穿入她脑后的发丝发丝之中,扣着她的脑袋将她压向了自己,眼中本来明亮满足的笑意却是突然黯淡了几分下来。
垂眸看一眼怀里顺润如是一只乖巧的兔子一般的少女,那一刻,他的心口突然漫上微微的疼。
他的芯宝,其实可以是个很乖顺的女孩儿,或许从一开始,她并不就是那么排斥去依赖人,只是世事逼人,让她不得不去给自己套上钢盔铁甲,用一副凌厉强横的姿态示人。
“芯宝!”他用手掌揉了揉她的后脑勺。
“嗯?”褚浔阳轻声的应,自他怀里抬头。
两个人,四目相对。
延陵君的唇角弯起一抹浅淡的笑容,斟酌再三,还是把这个积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点破,“你跟方侧妃的关系,是一直都不亲厚吗?”
这么几次三番,只说方氏和褚浔阳之间的关系不亲厚,那都算是客气的了。
只就延陵君几次看到的来说——
她们之间的关系何止是不亲厚?甚至于说是冷漠都还嫌保守。
母女之间的关系薄凉成了这样,哪怕是身在皇家,这也是极为罕见的。
哪怕是再怎么的的不在乎,从常理上讲,这个话题都太过敏感了。
所以虽然心里有疑问,可是这么久以来,延陵君却都一直忍着没问。
这一刻不得已的开口,他心里更是紧张非常,片刻也不敢放松的盯着褚浔阳的反应。
“她?”不想褚浔阳听了这话,却是神色如常,没心没肺的撇撇嘴道:“她不喜欢我,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她的神态自若,连眼中神色都十分的清明坦荡,没有一丝半点儿欲盖弥彰的迹象。
延陵君看着,心中疑惑就不由的更深。
“那么你对她呢?”他问。
褚浔阳瞧着他眼中那种太过认真的神采,就好像方氏的冷漠以对就足以将她伤的体无完肤一样,就忍不住的笑了,道:“我跟她之间不过彼此彼此罢了,早习惯了,大家在人前维持着一个母女的名分掩饰太平罢了,要谈感情吗?多奢侈?”
她对方氏,是真的半点的感情都懒得在那女人身上浪费,只是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还是没有把持住,露出一个苦涩而的笑容来。
延陵君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却是不再开口说话。
褚浔阳被他盯的久了,终于还是有点扛不住了,双手环住他的腰身把脸藏在他怀里,语气娇俏的笑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她怎样待我,我真的全都不在乎,她——她不是我娘亲!”
她的语调轻快,听起来也不乏调侃的意味。
延陵君的心里咯噔一下,浑身的肌肉也忍不住的僵硬了一瞬。
勉强定了定神。
他垂眸下来,强行将褚浔阳自怀里拉出来,捏着她的下颚让她把脸孔抬高,好让自己能够看清楚她眼睛里微妙变化的没一点的情感和眸光。
“嗯?”他如是这般定定的望着她。
褚浔阳并未反抗,双手还是牢牢的的环抱住他的腰,因为她抱的太紧不肯撒手,整个身子都是紧贴在延陵君的胸前的,所以这会儿这个被强迫仰头的动作看起来就显得有点滑稽和别扭。
延陵君的表情严肃,完全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你不是都看出来了吗?她对我不好,她也不喜欢我,哪有亲母女之间会是这样的?”褚浔阳也不惧他,仍是笑吟吟的和他对望。
不是表面上强作镇定,而是真的坦荡,心里半分心虚紧张的感觉也没有。
她信任这个人,已经到了走火入魔般的地步。
但显然,她给出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并不能让延陵君满意。
他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忧虑至深的目光,即便不说话,那意思也十分的明显。
“我想——”褚浔阳的眼珠子转了转,笑的明媚而狡黠,“大约是我父亲深爱的某个女人生下了我,然后为了方便,就把我记在了方氏的名下来养?所以方氏才会不高兴?所以她才不喜欢我?”
她的每一句话都说的短促又简洁,最后的尾音上翘,又透出几分似是揣度的感觉来,自己兀自说着,仿佛是觉得这样的故事很有趣,就又咯咯的笑了起来。
“芯宝!”她这个样子,延陵君也拿不准她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不由就加重了语气无奈的唤她的名字。
褚浔阳的眼睛在笑,眸子上面弥漫了一层水汽,乍一看去,像是笑出来的泪花。
延陵君愣了一愣,心中某处突然就似是被什么大力的揉搓着,瞬间就若软的一塌糊涂。
见他似是要皱眉,褚浔阳就又匆忙的把脸藏在他胸口。
这一次她稍稍的往旁侧偏了脑袋,一边的脸颊紧贴着他胸前的衣料,能够细细聆听那下面他心脏强有力跃动的声音。
“你应该不知道的,我父亲曾经有过一个深爱的女人,可是阴错阳差,后来他们没能在一起,后来,他就把那个女人的名字给了我,也把他这么多年再也无处寄放的感情也都尽数给了我。”褚浔阳道,她的语气很轻很轻,脸颊紧贴着延陵君心口的位置,却能清晰而准确的把那灼热又沉重的字字句句都送抵他心中离她最近的那个位置。
“延陵你知道吗?我这一生,从来都会觉得幸福,我一直觉得老天对我是眷顾非常的,我有疼我的父亲和哥哥,他们都给了我这世间最好的一切,这就够了,真的够了!至于——”褚浔阳道,微微闭上眼睛,把睫毛上挂着的水珠抖掉。
然后她就重新抬起头,再对上延陵君幽深双瞳时候就又肆意而明媚的笑,“除了父亲和哥哥,其他人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是真的不觉得委屈,你也不用替我觉得委屈,我总不能要求世上所有的人都无条件的对我好吧?延陵,感情也是债,欠的多了,也许终有一天也都是得要偿还的,你说是不是?”
父亲和哥哥,他们为她支撑了前世今生,足足三十五个年头里所有的天地和世界,这已然是一种信念,一种深埋于骨血之中,无法剥离,无法拔除的信念。
同时——
也是责任!
褚浔阳的话里面并没有透露太多的信息出来,但却也足够了。
延陵君看着她,心里的几根弦似是被谁乱手拨动,冲击的厉害。
她的手掌在她脑后,压着她靠近自己,然后倾身,把唇瓣压在她眉心用力的贴紧。
他现在的身体不好,唇也惯常都是冰凉的。
他把唇贴靠在少女光洁的额头上,直至唇上冰凉的触感给她血脉里的温度打散,然后才辗转碾压,深刻而鲜明的在她眉心印了一个吻。
“芯宝,感情不是债,真心会为你付出的人,是不会计较着等你去还的,既然觉得幸福,那就把这些包袱都抛掉,嗯?”他的唇缓缓推开,温余了灼热的触感一时无法驱散,和那少女眉心艳红如血——
一点朱砂。
褚浔阳歪着头,细细聆听,却不接他的话茬,她的手指点点他的唇,却是笑道:“如果我来历不明,你还肯要我吗?”
延陵君看着她明艳非凡的一张脸孔,她笑的越是灿烂,落在他眼睛里的笑容就越发像是一朵已然开到荼蘼随时都有可能凋敝的花。
一颗心在莫名的软化颤抖,他干脆抬手遮住她的眼睛,让那种近乎能灼烧人心的光芒敛掉。
褚浔阳无声的笑了笑,把脑袋倚靠在他胸口,闭目养神。
延陵君拢了拢身上轻裘,将她包裹严实了,方才重新拉过马缰,继续打马前行。
过了直通宫门的大路,前面刚要往巷子里拐,却见一人驻马在前面不远的槐树下。
延陵君的眉尾上挑,看过去一眼。
那人就快速打马迎了上来,直接对懒洋洋靠在他怀里的褚浔阳道:“郡主,城南福来居,我家主子有请!”
*
适容没管褚昕芮那里要如何善后,从宫里出来就直接回了将军府。
皇帝对苏逸存了很重的戒心,所以虽然授予他一个骠骑将军的头衔,却没有交付实权,这段时间双方之间的关系就那么不冷不热的僵持着。
而皇帝的心里又着实是怄着气,所以虽然应了要给他指婚的事,却是迟迟不肯松口给个明确的婚期出来。
适容翻墙而过,本来是要直接进屋的,却不想落地就见眼前花圃的斜对面,苏逸负手而立站在那里。
夜色混沌,隔着这小小的一个花圃就难以分辨对方的表情眼神。
适容倒也没想着回避他,只略一迟疑,就直接踩着花圃里松散的泥土走了过去。
“怎么还没睡?”她问,抿了唇角,让自己直视苏逸的面孔。
“外面闹成那样,我就是属猪的也睡不着了。”苏逸道,语气很淡,叫人分辨不出情绪。
虽然还缺了皇帝的那一道赐婚的圣旨,但他们两人在一起却已经是事实了,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也不会刻意的分房睡。
这夜走时,适容原是可以点了苏逸的睡穴再去的,可是她却没有那么做。
所以她起身时候对方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她也是知道的。
只是——
苏逸却是佯装不知,也没有阻止她。
这个男人,纵容她,忍耐她,的确是已经到了一种近乎超乎她承受能力的程度。
“苏逸——”适容开口,想要说什么,可是对上面前那男子温润如水一般的眸光时,心里突然莫名一堵,酸涩的利害。
她知道对方在等她的解释。
她也想要像之前中秋国宴上面的那一次一样直接的回避过去,可是这一夜——
平静了许多年的心情突然就莫名觉得暴躁。
“我不是去见他!”深吸一口气,适容别过了眼去,语气飞快又带了几分不耐烦的说道:“褚易简动手了,我只是过去看了看!”
“是么?”苏逸笑了笑,并没有问她结局如何,转身款步往屋里走,淡淡道:“折腾的也是够累了,回去睡了吧!”
无需言明,她这样的谎话如何骗的过他?
适容站在原地,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的背影。
这么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活早就把她血脉里的那点薄弱的亲情消磨干净了,而她起初要进宫的时候——
却还是因为不放心李瑞祥。
褚易简要出手的对象是皇帝,难免不会殃及池鱼。
她本来也没打算去管褚易简那兄妹俩的闲事,只是偶然路过皇帝寝宫附近,无意间听到了那兄妹俩的对话就又突然改了主意。
能说什么?并非是这世间所有人都是无情无义,只是她时运不济,偏偏错过罢了!
那一刻,她倒是有些嫉妒起褚昕芮来,如果换做是她,如果她也能有那样的一个兄长宠着护着,那么——
她今时今日的处境就该是截然不同的了吧!
可终究,所有那些美好的东西都不是她的。
越是想着这些,适容就越是觉得心情躁郁,她努力的平复了心情,举步也进了屋子。
彼时苏逸已经重新躺回床上。
他的睡容安静,一张俊逸儒雅的面孔,比平时看起来更能叫人觉得心里安定。
适容净了手脸之后也回到床边,拖了外衫鞋袜,却是屈膝坐在大床的外沿许久未动,只是目光一瞬不瞬盯着那男子宁静异常的容颜。
这个时候,苏逸自然也是睡不着的。
都这么久了,可是每逢面对这个女人的时候他都还是手足无措,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何尝不知道,哪怕两人同榻而眠,一起坐着那女之间最亲密的事情——
她的心,他也始终不得靠近。
那种感觉,充满了挫败,也无奈!
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苏逸还是不得已重新睁眼,将坐在旁边的女人拽倒塞进了被窝里,沉声道:“睡吧!”
说完就自己翻身转向了另一侧。
适容侧目去看他留给自己的后脑勺,突然无声的笑了笑,但同时眼中却是飞快漫过一抹复杂至极的微光。
然后她也翻了个身,探手过去,从背后轻轻的环住了苏逸的腰。
苏逸的身体骤然一僵,对她这样突然主动的靠近明显是无所适从。
感觉到他身上紧绷的肌肉,适容的唇角忽而扯了一下,手指一蹭,从他亵衣的下摆滑了进去,指尖轻点,在他腹部紧致的肌肉纹路上游走。
苏逸的呼吸一紧,头脑发热,却是飞快的一把捉住她的手指,重新翻身过来,对上那女人平静如许的眸子,顿时所有的脾气也就都跟着烟消云散,只剩下深深的无力。
他用力的抓着他的指尖不叫她乱动,然后将她拢入怀里抱着,妥协道:“好了,我不生气了,睡吧!”
适容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衣物上面略带清洌的气息——
这个胸膛的温度能够叫她迷恋,可是试了许多次,她却都不敢让自己真的靠近,因为害怕——
害怕一旦她重新抓住了什么,最终就真的会不得已的丢弃某些曾经在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东西。
习惯了一个人的存在,习惯了将一个人安放在心里——
习惯,真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苏逸,对不起!”适容把脸贴靠在苏逸的胸前,声音很低的传来。
“算了!”苏逸道,压抑住唇角泛起的苦笑,哄孩子一样轻拍她的脊背。
适容听着他胸腔里透出来的低沉嗓音,那一刻,隐忍了半夜的委屈终于全线崩盘,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一把推开苏逸,翻身坐起,用了一种近乎可以称之为决绝的表情,目光坚定的看着他道:“你不是说要娶我吗?你娶我吧,我们不等圣旨赐婚了,我们成亲好不好。”
她的这些话实在是太过突然,苏逸皱眉看着她,有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许久之后,他才撑着身子坐起来,有些哭笑不得的抬手去摸女人的额头。
“你不是说要帮我从那段过去里面走出去吗?其实我也是真的厌倦了,我一点都不喜欢那样的厮杀,也不想去过那种见不得人的日子。我不需要什么身份荣耀,我只想要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夫君孩子,每日里计算着他们的衣食住行过最简单的生活。”适容说道,眼泪盈满眼眶,用一种迫切渴望的目光看着面前的苏逸。
苏逸的眉头深锁,手指就势从她的额头上下移,却蹭她眼角的泪,“真心话?”
“嗯!”适容毫不犹豫的点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力的攥着,可是下一刻再触到他眼中深沉的色彩,却是心头一跳,忽而就又心虚的垂下了视线。
很微小的一个动作,落在苏逸的眼里,血液里刚刚沸腾而起的某些因子就瞬间沉淀了下去。
前后不过短短一瞬间的间隔,这床帐里面的气氛就瞬间由热烈转为尴尬。
两个人相对无言,坐了许久。
最后,还是适容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暗暗咬牙,抬头对上苏逸的视线,眼中神色矛盾,“不是我想要骗你,而是我害怕我自己走不出去,曾经我也有想要试过——”
“那我们就一起试试吧!”苏逸忽而一笑,打断她的话,反握了她的手在掌中道:“这样下去也的确不是办法,我们走吧!”
适容一愣,眼睛一瞬间不可思议的瞪得老大。
苏逸就只当看不到她眼神之中的慌乱,只就继续说道:“我们走,离开这里,我带你去过你想要的那种生活,这世上——除了仇恨,还有什么东西是完全割舍不掉的?远远的走开,不再过问,或许有一天,你便可以忘记!”
忘记他?忘了他!
只是这几个字在脑海中回旋,适容就觉得心慌意乱。
“我——”她下意识的就要脱口说自己做不到,可是触及对面苏逸的眸光,就又心虚的狠狠闭了嘴,改口道:“那我们——”
苏逸没等她问就已经接口道:“现在!马上!我们走,这里的东西我让墨雪留下来收拾善后,顺便知会君玉一声。”
他把行程安排都这样急,分明就是为了断掉自己的后路,不再给她反悔的余地。
适容心乱如麻,毫无意识的一下一下用力的点点头,而等她的意识完全清醒回拢的时候,却已经是艳阳高照,她和苏逸一起坐在了南下的马车上。
这一步路,跨出去,恍如隔世!
再回头,真的有一天可以沧海桑田的——
忘记么?
*
褚琪炎相请,延陵君也没有回避,亲自带着褚浔阳去了南城门附近的福来居。
两人共乘一骑,举止亲密,旁若无人。
褚琪炎一早就站在二楼雅间的窗前看到。
夜色弥漫中根本看不清那双男女的面容,但只就感觉上,两个人偎依在一起的身影却是那般和谐又默契。
心中本来就不怎么愉悦的心情,就在这一瞬间突然转为烦躁,他抬手就想合上窗子,让自己眼不见为净,可是手指触到窗框的时候却又突然改了注意。
他静立在窗口,看上去如是一株苍松般挺拔的身影,面容沉静冷漠——
却是在没人能够注意到他搭在窗页上的那只手因为用力过度指关节已然泛白的前提下。
褚浔阳二人从远处过来,也是一早就看到了他。
“我家主子就在楼上,郡主请吧!”李林道,翻身跃下马背。
褚浔阳要跟着下马,那轻裘之下延陵君的手掌却是死死卡住她的腰身不放,稍稍压低了脑袋,把唇贴靠在她耳畔吐气如兰的轻声道:“我陪你上去?”
褚浔阳被他唇齿间呵出来的热气焐的略感不适,就大大咧咧的一巴掌将他的脑袋推开一边,笑道:“人家约的是我,你跟去做什么?”
说着就要挣开他的手下马。
延陵君就是死卡着她的腰不让她动,笑嘻嘻的一面拿眼角的余光扫了眼窗口的褚琪炎,一面仍又厚脸皮的贴上来,继续在她耳根子后面喷气,戏谑道:“那小子看你的眼神不对,我不放心!”
他的声音很低,就连站在五步开外的李林也就只觉得两人是在腻腻歪歪的说情话儿。
但褚浔阳这会儿是真的做贼心虚,闻言就是一急,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立刻察觉自己失言,然则还是晚了。
延陵君那脸,只在瞬间就化作了黑锅底,掩在轻裘下面的手惩罚性狠狠在她腰际掐了一把,继续和她咬耳朵,“看吧!你也知道!”
几个字,当真是咀嚼的透彻,很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褚浔阳是真的心虚,却更怕他要当众揪住这事儿纠缠,于是当机立断,手腕一翻,往他手腕上的穴道上一拍。
“哎!”延陵君吃痛,低呼了一声。
褚浔阳已经趁机从他怀里滑了出来,又防备着他还要缠上来,就先走两步到大门口方才回头对他说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来,你着急就先回去吧!”
延陵君坐在马背上,夸张的甩着手腕,一笑生辉,果断的抛出几个字,“就半刻钟,我等你!”
开玩笑呢,明知道褚琪炎那小子没安好心,还让两人独处一室?
褚浔阳自是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被他堵的一句话也上不来,只就满脸郁郁的转身进了福来居。
延陵君目送她的背影进了门,方才抬头朝二楼那窗口看去。
那里褚琪炎一直没有回避,也是直直的望着楼下。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视线交融,在夜色中俨然是能听见火花激溅的碰撞声。
又过片刻,待到身后门外的回廊上传来一串轻快稳健的脚步声,褚琪炎才面无表情的转身,砰的一声合上了窗子。
他关窗的力道很大,愣是将那窗框上陈年的灰尘都震落了下来。
延陵君坐在马上,目光冷凝的看着。
半晌,冷嗤了一声,移开了视线。
*
雅室里,褚浔阳推门进来的时候也恰是迎着褚琪炎自窗边转身。
两个人的视线一碰,褚浔阳根本不待去解读褚琪炎那目光当中的深意就当先一步走到旁边在桌旁坐下,一边提了茶壶给自己倒水,一边已经开门见山的说道:“长话短说吧,这个时间你不在宫里笼络人心去做的孝子贤孙,却叫了我来这里见面,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褚琪炎的心里的确是有很多的话想说,但也本身就苦于无法说出口,被她这么直接一堵倒是方便,所有那些话就都被她给挡了回去。
褚琪枫往前挪了一步,随后却又顿住了步子,没有走近她身边。
那一刻,他突然很怕离的近了,会在她身上嗅到属于别人的气息。
再一想到方才自己在窗口看到的那一幕,他的心情就更显烦躁。
深吸一口气暂时稳定了情绪,褚琪炎只做若无其事的开口道:“褚易简今夜的举动成全了你也成就我了,朝中局势马上就要大动了,这些不需要我多言,你都十分清楚。今夜之后,你我之间就再不能心平气和的这样见面了。浔阳,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是真的不准备回头吗?”
这些年他隐忍至深,终于等来了褚易简给出这个机会。
若说是以前他都是隐在幕后看着别人斗,那么今夜之后,这朝堂之上,普天下之,就会成为他的舞台。
不需要再韬光养晦,皇帝的纵容,会给他足够的资本,可以光明正大的去争去抢!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他和东宫,和褚浔阳都要完全的对立起来了。
褚浔阳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也知道自己今天约她来此也是多此一举,可冥冥之中就是不甘心,就是想要再见她一面,听她亲口说一句话。
“还能回头吗?”褚浔阳笑道,迎着他的视线,咄咄逼人的反问道:“谁要回头?是你?还是我?还能回头吗?死人恩怨可以一笔抹掉,血海深仇又该如何化解?”
褚琪炎的眉头皱起,自是听出了她这话里有话。
直觉上,他的心中便是隐隐生出一种不安的预感,面上却分毫情绪也不显露,只就面无表情的凉凉道:“血海深仇?你和我之间?什么时候?”
“去年九月,楚州!”褚浔阳道,每一个字的咬音都是清晰之中透着凛冽。
褚琪炎一窒,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是秋风从空旷的原野上扫过,不过眨眼的功夫,眼前本该花红柳绿的天地就在那一瞬间凋敝枯萎成了满地残黄的萧索狼藉。
那件事,当初事发的时候他就隐隐已经开始觉得不对。
只是后面整个东宫,所有人都不显山不露水,即便从褚浔阳开始,他们两家人之间就在这短短一年的世间之内完全堆垒了起来——
可是褚浔阳做的太明显,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切不过就是因为她和褚灵韵之间的争端引发,然后才会愈演愈烈,直至如今,到了完全无法收拾的地步。
却原来,还是他把事情想的简单了。
是啊,她那么心机城府都拔尖儿的一个人,就算是褚灵韵故意挑衅,她若不是有意纵容顺水推舟,又何至于会因为两个小女子之间的一点矛盾而把两家的关系就推到了这样水火不容的地步?
所以根本就是从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将他视为死敌,视为仇人。
褚易民被废,褚灵韵身死,这些都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是在她一场场精心布局之下所取得的必然的战果。
到了这会儿,再想想自己今天找她过来的初衷,褚琪炎自己都觉得滑稽。
“哈——”他闭了眼,在身后死死的捏着拳头笑了一声出来,然后重新再睁开眼看向那少女的时候,眼中神色已经恢复如初,一片冷然道:“这么说来,你打定了主意已定要和我为敌的初衷就全都是因为褚琪枫了?”
“他是我哥哥!”褚浔阳闻言,就像是听了笑话一样不可思议的笑了起来,“难道这样的理由还不够吗?当初在你要设计暗算他的时候不也就打定了主意是要和我们东宫一门死磕到底的吗?难不成你会告诉我你的初衷已然改变?”
褚浔阳说着,也不等褚琪炎回答就已经肯定的摇头,“不!你是初衷永远也不会改变,而我——更不会!我们的立场——”
她说着,就又是扬眉一笑。
那一笑绚烂至极,看的对面的褚琪炎眉头一皱,下意识的失神。
然则就在这本是最旖旎的风光之下,却是骤然杀机四起,褚浔阳突然猛地一拍桌子。
桌上的筷子筒被震离桌面,她又当机立断的横臂一扫。
几十根竹筷纷乱而起,光影交杂间,褚琪炎就只见她眼中有锐利森冷的锋芒一闪,然后手掌一翻一推,便将满是乱飞的那些竹筷当中角度最恰当的两支精准无误的一掌推出,直取他双目。
她出手的动作稳准狠!
但这筷子毕竟不是暗器,要多付一般的市井无赖,想要取其性命不在话下,可——
要搬到褚琪炎的面前,就有点班门弄斧了。
褚琪炎只在乱影纷飞中望定了她,眼见着两根竹筷呼啸而至,带起凄厉的风声。
他不动不容,只是静默的感受着这空气里冰冷四伏的杀机。
褚浔阳面色坦然的与他对望,不避不让。
直至两根竹筷迫近他面门的瞬间褚琪炎才骤然出手,一把稳稳地将其抓握在手。
因为褚浔阳出手太狠,灌注在上面的力道太大,筷子落入它手,尾端还震颤不止,发出嗡嗡的嘶鸣声。
褚浔阳没有这样伤他的能力,可却用这样的方式,鲜明而决绝的对他表明了态度——
她要杀他的心,是真的!
眼见着褚琪炎避了开去,褚浔阳也不失望,只就莞尔一笑,就抖了抖裙子起身,一声不响的转身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褚琪炎手里还保持着半空抓握那两根筷子是姿势,他强迫自己没有追着她的背影去看,而是狠狠的闭了眼,冷声道:“很好!浔阳你记着,今日,是我得这一次你对我亲手挥刀的契机,也是你给我一个正式与你成敌的借口,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这自然是很好的!”褚浔阳的声音轻快,犹且带着愉悦的笑声,脚下步子不停,裙裾翻飞,翩翩然已经飘离了视线之外。
褚琪炎站在那里,许久,忽而唇角扬起,展露一抹复杂至极的笑容。
凭什么那皇位就给该是褚琪枫的?在皇权路上,他从来就不可能回头,可是眼前的这一步路走下去——
褚浔阳也再不会回头了!
半晌,他重新睁开眼。
松手,手心里无数细碎的木粉伴随四截断筷落地。
褚琪炎冷笑了一声,然后一撩袍角,踩着褚浔阳方才离去的那条路,也是一转身大步的离开。
*
褚浔阳从楼上下来,抬头只见门口停了延陵君的马却未见其人,心知他可能是有什么急事先走了,心里顿时就有几分不痛快,嘀咕了一句,就闷头往外走。
一脚刚跨过门口,便是脚下一轻,骤然被人一把拦腰抱了起来。
落入熟悉的怀抱中,心里方才那一瞬间的失落就仿佛只是幻觉。
延陵君抱了她就直接上马离开。
褚浔阳回头勾了他的脖子,扬眉笑道:“你不是走了吗?”
“怎么会?”延陵君道,像是后面有鬼在追一样,连着狠抽了数下马股,急匆匆的往前奔去,一面才戏谑道:“是你巴不得我早走吧?我可不放心把你和他放在一处!”
褚琪炎的事褚浔阳也不想解释,明显的就只会7越描越黑,于是就把头往他怀里一埋装死。
延陵君只送她到东宫的巷子口就放了她下马,坐在马背上弯身下来替她整理了一下衣物,道:“我就不送你进去了,你父亲身上的毒要紧,我先回去配药,白天再过来。”
“嗯!”褚浔阳点头,嘱咐道:“那你路上小心点儿。”
延陵君笑笑,却是没应,只就趴在马鞍上,扯着笑容看她,“还有呢?”
“有什么?快走吧!”褚浔阳知道他又在存心逗自己,就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呵——”延陵君一笑,这才不紧不慢的直起身子。
褚浔阳歪着脑袋看他,想了想,突然往前走了一步,招招手道:“哎!”
“嗯?”延陵君挑眉,稍稍倾身地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褚浔阳就借着那上前一步的便利,脚尖一踮,凑上去,用柔软的唇瓣轻轻的碰了下他的唇。
突如其来的触感,让马背上的延陵君瞬时一愣,眼睛瞪得老大。
他在马上,她在马下。
浅浅一吻,落在了谁的心湖之上,开一朵旖旎的花。
目光一碰,她缓缓退开,偏了脑袋绽放一抹清甜的笑。
巷子里的光线有些暗,那少女踽踽独行的背影却依旧清晰明澈。
“芯宝!”
延陵君高坐在马上未动,突然扬声唤她。
褚浔阳止步,回头,遥遥递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延陵君手中马鞭的鞭尾缓缓敲击着掌心,笑的慵懒,“明日一早,我让师伯登门提亲可好?”
笑意缓缓流淌在眼眸之内,比夜色更柔软。
褚浔阳抿抿唇,只想了一下就用力的点点头,“嗯!”
一个字,清晰而肯定。
那一刻,延陵君一直悬在半空的心才缓慢沉稳的落了回去。
粲然一笑,眉目生花!
“等我!”他道。
“等你!”她应。
褚浔阳笑笑,再转身的时候步调隐约可辨似是又轻快了几分。
月清如许。
空巷中有人驻马街头,笑看一世繁华。
夜凉如水。
高楼上有人抬手遮目,叹这一世苍凉。
“世子——”李林有些担忧的开口。
“走吧!”褚琪炎重新垂下手臂,脸上神色还是如往常般平静的近乎冷酷,衣袂一闪转身踩着身后狭窄逼仄的陈旧楼梯隐没了踪影。
褚浔阳,应该谢谢你帮我下了决心也做了决定,既然你我之间的立场已然天定,那么——
就这样吧!
*
一夜安枕,一夜好梦。
皇帝的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次日黎明时分,数万御林军倾巢而出,手持明黄圣旨将整座东宫团团围困。
西越光帝一十七年秋,一宗震惊天下的前朝余孽案风声忽至,以雷霆之势瞬息席卷了整个朝堂后宫。
黎明。未至。
永夜。未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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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虽然没有枫叶,但是那个马上kiss的封面特效我还是满足你们一下,算是个意思吧,嘿嘿~
第二卷终,这一章各种感情纠葛,写的我都纠结死了,憋出来的只有这么多,不多说了,明天开始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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