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先生,多谢你的酒。”两位老人露出惬意的笑容。
“两位言重了…”
乐无卢干笑,感觉太亏了,应该补偿回来,才不枉此行。这样一想,乐无卢睿智一笑,向宫卫长招手,举止就像在招客栈伙计,
宫卫长愣了愣,迟疑地走过来问:“乐先生,有何事?”
“庄子的酒没了,再去端来一壶。”
此话一出,庄周和惠施惊讶地看向乐无卢,又看向宫卫长。宫卫长为难愣住,想拒绝又难以启齿,毕竟庄子是道高望重的人物,不拒绝又难以办到,因为甘霖酒极其珍贵,一案一壶,是定好的规矩。
“快去拿。”乐无卢微笑说。
宫卫长无奈地退去取酒。
乐无卢面显趣笑,对两老人低声说:“一会喝完,在下再用惠子之名叫宫卫长拿酒。”
这就是借别人的名,喝别人的酒!
庄周和惠施被乐无卢逗得哈哈大笑。
一壶甘霖酒呈来几案,三个铜爵斟满酒水,三人举爵一敬,惬意饮酒,气氛十分和洽。
可是这种和洽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庄惠之交的感情是建立在互讽之上。
酒过一巡,惠施说:“乐先生,你才智过人,不如随我老夫回魏国,老夫保举你为官。”
乐无卢很意外,却暂时无心为官,正要婉拒时,庄周说:“乐先生,别听惠子,为官是束缚,人生在世应该逍遥。”
“为官好,为国为民,又衣食无忧。”
“在这个乱世,为官政敌多,仇人多,出门得防人刺杀。”
说着说着,庄周和惠施争了起来,并且互相数落对方。乐无卢彻底呆住,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嘴唇启启闭闭,最终选择了沉默旁观。
两位老人的数落别具一格。
惠施得意说:“我有大葫芦种子,将它培植,今后结出的果实可容纳五石。然而大葫芦坚固而承受不得水,若是剖开制瓢,过大且平浅,无法容纳物品。葫芦大而无用。”
葫芦的古音相近糊涂,惠施是在讽刺庄子糊涂,有学识却不为官,就像葫芦一样大而无用。
庄子又开始讲故事:“你愚拙呀!不会用大啊。老朽给你讲个故事。宋国有一家族,世代在河边以漂洗棉絮为生,因此善于制作冻疮药。有一游客听得此事,用百金收购冻疮药方。全族人漂洗丝絮,不过数金,如今可卖百金,便将药方卖给了游客。游客得到药方后,前往吴国游说吴王。当时,吴军与越军在冬季交战,吴军凃了冻疮药,大败越军,吴王便封地赏赐游客。一样的冻疮药方,有人用它获得封赏,有人却靠它在水中漂洗丝絮为生,此乃使用的方法不同。”
说到此处,庄周嘲笑说:“如今,你有容积五石的大葫芦,却担忧葫芦太大不能装东西?你为何不把葫芦系在腰间浮游江湖之上?看来你是愚啊!”
惠施一脸难堪,想了想又说:“我有一棵樗树,树干拥肿,不能制作绳墨;树枝卷曲,也不能制作圆规和角尺。它生在路旁,连木匠亦不看。它与你的言谈相同,大而无用!”
庄周说:“子不见狸狌乎?狸狌卑身伏地等待猎物,东西高低跳跃,则不曾想落入猎人的机关,死于猎网之中。如今你有大树,却忧它无用,为何不将它栽种在荒野之地,你悠然徘徊于树旁,自在躺卧于树下。大树不会遭到刀斧砍伐,也没有利器会伤害它。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惠子提倡为官,使学识应该得以发挥,而庄子则是不愿为官,向往自由自在,像一棵荒野的大树。
“你顽固!”
“是你执着!”
“老夫愿意为官!”
“老朽不屑为官!”
眼看两位老人吵了起来,乐无卢一挥手,说了一句消气话:“宫卫长,惠子的酒没了,再来一壶!”
惠施和庄周息怒转笑。
宫卫长:“………”
“在下认为治国采取“定分止争”,安民采取“兴功惧暴”。”
此时,辩场正在说话的是法家的慎到。
“一只兔子游走,有百人追,然而集市有众多兔子,人们却过而不顾,为什么?
人们并非不要兔子,而是兔的拥有权已经确定,不能再争夺,否则即是违法,此乃定分止争。
大兴功绩,鼓励人们立功,令不法之徒恐惧不敢作案,以民众遏制歪风,此乃兴功惧暴。此外,治国应当重势、尚法,不尚贤……”
这个时期,君王的权势不统一,贵族臣子或多或少拥有权势,有时候,君王也要向臣子说好话。更者,君王的王令不是不能违抗,有时候,臣子可以向王商量王令,甚至公然违抗王令。
而慎到强调重势、尚法、不尚贤,就是要君王握住权势,以便管治国家。
众人静静地倾听慎到的法家思想,偶尔轻声小议。
慎到说:“法家认为好利恶害,不法古,不循今。天下应从法治,律法公正!”
庄子忽然发笑,笑容很是诡异,沉声问:“请问窃钩该判何罪?”
钩即是带钩,系在腰带的挂饰物。
慎到回:“按齐国律法,窃十币之钩杖责三十,窃百币之钩剁手,窃千币之钩诛。”
“哦?窃钩者诛!”庄子又笑了,意味深长问:“敢问窃国者判何罪?”
慎到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重问一遍:“窃何物?”
所有人第一反应也是感觉自己听错了,安静地等候庄子说明。
庄子徐徐而起,扬声说:“窃国者该判何罪?”
宏音在学宫弥漫,久久不消。
“窃…窃…窃国…”慎到突然结巴了,言语不清不楚,或者说他回答不了。
“老朽告诉你!”
庄子深吸一口气,义正辞严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
说完,庄周仰天大笑:“哈哈哈…”
学宫除了笑声,别无其他,那道笑声分明在笑天下不公,在笑人心不分。
满宫数千人无不惊愕,无不震撼。
因为庄周那句话直接辱骂了诸侯,比如齐国,齐国的前身是吕氏,后来被现在的田氏篡位谋得齐国,史称田氏代齐:
又有赵魏韩三国的前身是晋国,后来被赵﹑魏﹑韩氏三位大夫瓜分,史称为三家分晋。
庄周用了一句话辱骂了齐﹑赵﹑魏﹑韩四国诸侯是窃贼,而且被骂者只能暗气,不能追究,因为庄周骂得有理有据,而且稷下学宫是自由言论的地方!
直到庄周落坐软席,笑声消褪,学宫依然是一片死寂,没有一丝一毫声音,静得异常,落针可闻。
所有人目不转睛看着庄子,眼神各有异状,有的敬佩﹑有的惊愕,还有的是复杂。
乐无卢很惊诧,万万没想到律法这么严苛,盗一个带钩也杀,再联想到自己夺了大盗的佩剑,万一被抓,岂不是也被诛…
更让乐无卢惊诧的是庄子竟然敢骂诸侯是窃贼,这简直是在拿生命在骂人啊!
悄然无声的场面,气氛极其凝重,呼吸也沉重了。
淳于髡神情难堪,为了缓解场面,为了岔开话题,对乐无卢说:“乐先生,你说。”
“啊?”乐无卢一愣,我要说什么啊?没头没脑的…
突然间,乐无卢想到曾经看过墨家书籍,对神乎其神的木鸢感到疑惑,如今借此机会,正好可以问腹朜。
“钜子,听闻墨子曾制作木鸢,能三日三夜不落地飞翔,是否真有此事?”
腹朜听到木鸢,无比诧异问:“我墨家墨子所创木鸢一事只传历代钜子,乐先生从哪里得知?”
乐无卢再度不知所措,感觉真是多说多错。
“砰!”
一声拍案响起,羽扇一挥,公梼生长身而起,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状,大声说:“公梼生知道了!”
乐无卢吓了一跳,一脸茫然看着公梼生。
公梼生言辞凿凿说:“乐先生想必精通周易,占卜而出屈左徒编写天问,再到钜子木鸢一事。”
乐无卢迟疑一会,呆呆点头。
众人有相信有质疑,议论纷纷。
此时,屈原长身而起说:“屈原不认同慎先生所言不尚贤,国家欲强,则要任贤!”
慎到说:“不尚贤,不代表不尚才,贤士与才士不同。君王尚贤,朝政意见分歧,贤人便不尊君王而直言,君王则失去君威,如此,不利治臣。”
屈原说:“虽说贤士与才士不同,然而二者相关,不尚贤则招揽不来才士。如稷下学宫,倘若只尚才不尚贤,能成为第一学术之地乎?国家亦是此理!”
屈原与慎到各据一理,辩论起了任贤和不尚贤。众人翘首以盼,等候二位进行法家激辨,不料事情出人意外。
屈原和慎到的辩论越来越和气,越来越客气,言词洋溢一股惺惺相惜的气息。
屈原作揖说:“慎先生,屈原如今正在修订楚国法令,不知可是向你请教?”
慎到作揖回礼:“屈左徒言重了,慎到愿为解答,正好我们交流一番。”
“如此甚好。”屈原欣喜地走到慎到的席位,与他促膝长谈。
屈原修订一份楚国法令已有三年,不久即可完成,他需要法家大才出意见,而慎到就是不二人选。
顿时间,学宫安静了,众人有些反应不过来,刚刚屈原与慎到明明在辩论,转眼间二人已在促膝谈笑…
各大学术流派各自观望,学宫的气氛又充满期待。
公孙衍理了理衣裳,颇是隆重地站起来,先是自报身份:“纵横家,公孙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