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几人踏进别院开始,一直住在此处养伤的□□就掩不住自己脸上的诧异了,可是紧接着,躲在暗处的他还眼睁睁看着公主走向了那个人所住的小院,每一步都毫不犹豫,直至走到那门前推门进去,仿佛比他们这些别院的人还要了解这里,甚至连这个宅子里每个房间内住的人是谁都一清二楚。
他们自以为的隐秘在公主那里其实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今夜这个举动,就像是把他们拼命想要隐匿在黑暗中的一切拖了出来甩在烈日下暴晒,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过去十几年都是不着寸缕的走在别人的眼皮底下,一举一动都尽在掌控之中。
虽然此事尚有许多疑虑,可是此时此刻,就连□□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眼下这个事态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在告知师衍此事之前,他只希望住在那个房间里的人不至于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事情。
“赵公子?”已经坐在小桌边的易青绾又唤了对面的人一句。
被她叫了两次,赵瑾瑜这才反应过来,“公主……”
“赵公子伤势如何?”从进门起,易青绾的目光便一直落在他的伤口上。
还是在被问起这件事的时候,赵瑾瑜才算是稍稍回过神了,他慢慢走到她对面坐下。因为走得慢,右腿的腿疾并不明显,可也因为受了伤的缘故,不论怎样掩饰,还是没办法像初见那样伪装得天衣无缝。
“这伤是小事。”几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伤被他说得轻描淡写,相较之下,他更困惑对方此行目的,“敢问公主,您今夜来此,驸马爷知不知道?”
易青绾下嫁一事,还是在他快要离开宣国的时候才传开的,此前的他确实想不到面前这位成誉公主竟然真的会嫁给师衍。
因着一些理由,他对师衍的了解比对这位公主还要深,在了解的过程中,他也很清楚成誉公主对身边那位将门公子毫无男女之情可言。
可是事实却出乎了他的意料,不仅如此……这感情甚至还成为了他达成所愿的最大障碍。
“他暂时不知道。”易青绾淡淡的答道,“也许很快就会知道了,可这无关紧要。”
这一句回答,倒是让赵瑾瑜明白了一些事情。看来这位公主殿下对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心知肚明,只是这夫妻二人却从未谈论过此事。
既然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底细,他觉得就没必要多费口舌了,“那公主这次是为了何事前来?”
“你本姓叶,出身封江,八岁拜在无居山门下,第一个雇主是封江蒋家,杀兴城秦家四公子,而至今为止最后一个雇主是五军都督府的后军右都督,杀我。真正的赵瑾瑜未及弱冠,你今年已经二十有五,可惜包括我在内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说到这儿,易青绾也露出了些困惑的神色,“你隐藏得确实不错,这些事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只是有一点没能查出来,真正的赵瑾瑜是死在谁手里?”
“我。”他没有抬头,答得倒是爽快。
“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杀他只是个巧合,顶替他的身份是有意。”对于自己杀过的人,赵瑾瑜从未怀有悔意,因为那是他活下去的必要手段。对于真正的“赵瑾瑜”,他更是毫无歉疚,虽然他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对易青绾说一说那时发生的巧合之事。
易青绾本也不在意他曾经杀过谁,确认了唯一没有查到的事情后,便又睇了一眼他的腿,“你用了多久的时间……”她琢磨了一下该如何形容,“竟然能像寻常人一样走路。”
如果不是易和楚的提醒,当初只觉得这人古怪的她可能永远无法发觉对方竟是瘸了一条腿的。
“很久,真的很久。”事到如今,赵瑾瑜已经能毫不在意的提起那段日子,可是再平淡的语气也掩不过心中最深的情绪。
易青绾留意到,对方说起“很久”这两个字的时候仍是不自觉的加重了声音。
这就好办了。
之前所说的这些话其实都算是寒暄,寒暄之后就可以谈谈正事了。
“我要与你做个交易。除了这条腿之外,你还想要什么,说。”她开门见山。
既然说了“除了这条腿”这种话,易青绾在说话的时候便亲自站起身去取了屋子另一边的纸笔,简简单单写了几行字在上面,然后折起来递给他,“江州门青镇,有位姓付的郎中,拿着这个去找他。”
这个举动的深意再明显不过了,微微怔愣的赵瑾瑜在接过那信笺的时候又有些回不过神来了,其实从今夜见到易青绾推门进来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迷茫到此刻还未清醒。
可是有一件事他一直很清楚的记着。
“您想让我做什么?”
在说出自己所求之前,他还没忘记这是一桩交易。
有事需要他去做,而且非他不可,这才是易青绾此行的目的。
寻常人在收到这等恩惠之后,但凡不傻的酒该意识到自己要付出相等的代价,而眼前这个人又岂止是不傻而已。易青绾的眼波一转,又将他打量了一遍,尤其是那张脸。那是一幅再昳丽不过的面容,远远望去明明如清风朗月,可是仔细看去,却连眉宇间都带着风情。
“单论容貌,你在我平生所见之人中,最为出众。可惜偏偏走错了路。”她不禁摇摇头,又否认了自己,“不过,现在这也是你在这一行之中的优势。”
赵瑾瑜并没有对她这些话做出多少反应,多年以来,这种话他听得实在是太多了。可是那又如何?适合不适合,优势还是劣势,他也活到了今日。
“所以,我真的想不出我还能到何处去找比你更合适的人。”易青绾终是话锋一转,“我放你离开,治好你的腿,许你从今往后的自由身,而且保证师衍和我二哥他们不会再为难你,你的师父和雇主不会向你追究你这次失手。但是……”
她看着他,正色道,“但是,我要你去昌国,想办法让杨络离脱身。无论用怎样的办法都可以,如果能让昌国四公主舍弃杨络离转而爱慕你,更是再好不过。总之,我要杨络离平安无事的出现在我面前,而且毫无后顾之忧。”
杨络离之所以会在原配妻子被杀后还屈从四公主,全因为四公主手里握着杨家上上下下的性命,这就是杨络离的后顾之忧。单单带走一个杨络离不成问题,可是解决这后顾之忧就是一件难事。赵瑾瑜相信易青绾说的“毫无后顾之忧”绝不是让他去杀了杨家的人。
所以,如果想让四公主放弃杨络离放弃杨家的话,除非杀了她和她一众势力或是……彻底的取代杨络离。
相似的事情赵瑾瑜不是没有做过,可是这一次却与众不同。听完易青绾的要求,他沉默了不知多久,似是想遍了所有可能性,才终是苦笑着开口,“公主,您一定从未见过杨络离。”
无论是多么不堪的事情,曾经的他都做过。可是从未有任何一件事,能让他说出这句话。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艰难到他想不出任何一丝成功的希望,就算真的侥幸办到了这件事,他也定是无福消受易青绾给他的恩惠了。
“不只是之前所说的那些,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他的拒绝在她预料之中,所以语气也更是坚定。
“您这是让我以命相搏。”
“你哪一次不是以命相搏。”
“以往以命相搏,总会有希望,这一次连半点也无。”
“就算如此。”她不为所动的看向他,“你既然走了这条路,就一定有比这条命更让你奢求的东西。”
赵瑾瑜果然沉默了,半晌过后,才又咧了咧嘴角,目光却没有投向面前的女子,而是若有所思的看向了自己的右腿,“您既然知道我的底细,也该知道我这条腿到底是怎样断的。那人不算是聪明人,可是偏偏察觉了我的身份,既不忍心杀我,又怕引狼入室,最后为了逼我暴露,只能让人活活打断我一条腿……如果当时我逃了,也许可以毫发无损,可是从此以后我就再也干不了这行,甚至无处容身。所以,为了我今后的生意,或是说钱,我当时确实豁出去了那条命。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比我这条命更让我在意的东西。”
说到这儿,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了,眼角眉间尽是笑意,“所以说,您还是不知民间疾苦。我要钱做什么呢?自然是为了好好活着。说到底,我豁出一条命去换的,其实还是活下去。可是不仅是我,天下人谁又不是这样?”
易青绾始终是那样平静的看着他,不置可否。
“您问我想要什么?”越说下去,他也渐渐收敛了神色,最后沉声道,“那我所求的就是,留在您身边,成为您的人。这些年来,我倚仗过很多人,通通毫无意义。可是您不一样,您是成誉公主,而且是欠了我一个人情的成誉公主。”
在宣国,成誉公主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又有谁不知道。
这根本不算是过分的要求,简单到甚至只要她点个头就可以做到。相较起来,易青绾要求对方做到的事情才是难上加难,几乎不可能成功。
这个交易,很划算。
可是,易青绾还是摇了摇头,“不行。”
“为什么?”这已经是他被拒绝的第二次,不同于上一次在宫中,此刻的赵瑾瑜很想知道她的理由,“这有何难?我不可以,那沈欢……”
“沈欢与你不同。”易青绾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陡然变冷,“他只是我的下属,最起码,我的夫君不会介意他的存在。你不一样,只要你在,你要我置我的夫君于何地?”
不提师衍还好,一提师衍,赵瑾瑜那本已收敛的神色又变得难以琢磨了起来,他支撑在桌子上微微俯身靠近面前的女子,似笑非笑,轻声道,“我一直想知道,您到底知不知道您那位驸马爷曾经做过什么事?或者说,您知不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好人?”易青绾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也不避开他的接近,反而主动靠近了他几分,然后伸出一只手,仅用指尖捏住了他的下巴,“听清楚了,要说不是好人,你和我都不是,他可要远远排在你我之后呢。”
“可是……”赵瑾瑜笑意更深,“您不是很清楚吗?我若是真小人,他就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