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太平(1 / 1)

贞王庙又冲进来十几个夜行人,他们比上一波还要勇猛,不单单是那夺魂的杀气,还有那百步的无形压力。

蒋卫蜷缩在一角,他尽量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怕抖动的灰尘招来无数刀光。吴凤就是一个例子,他现在是个死人。

现在又加上了十几道刀光,他,已看不出人的模样。

这批黑衣人又急匆匆的离去。

死气,从吴凤的全身蔓延开来,他的身体一动一动,蒋卫的灵魂早已出窍,麻木的身体跌坐在地上。从吴凤的身体里伸出一只手,一个血手,扒开散落的吴凤,站了起来,他的前心,后背,满满已尽刀伤。

他一步步走向蒋卫,他似乎拥有看穿一切的双眼,让老君破碎半边丹炉后面蒋卫的灵魂,又重新归窍。

“你!不是死了吗?那几把刀?”

蒋卫扭曲的脸只看见那个人将他提起来,然后,便是虚空。

树叶风,树叶风,树叶何时疯?草木枯,草木枯,草木何时不再哭?

蒋卫收起了刀,摆脱脑中的幻想。今天的月亮,又让他想起那个曾经的夜晚。他提着手中的人头。这个,也没有。

藏在人喉咙里的白色珍珠,真的那么珍贵?这珠子,的确存在吗?

有!蒋卫坚信有,他认为这个人还活着,因为——

一个国家的门将如果被贬,就是大臣的护卫,再被贬,就是三品臣使的侍卫,再贬,只能去战场,如果再被贬,就只能去打更,还贬,拿把破刀去乡下打更倒是个好去处。

蒋卫每次见到这个人,满满的信心瞬间崩散。这个人,蒋卫没有勇气拔刀,那种看不见的杀气,让他肃立。没把握的事,他从来不去做。更何况,眼前,只是个带刀的更夫。

几十万匹战马拉着几万只红色的大箱子。里面装载着无数捆小丝带,里面是战士的骨灰。

他们凯旋了,要回家了,带着亲人日久的期盼。

“开门!”一个提马的武士冲着城楼大声喊着。

楼兵大声回应:“等一等,县老爷还没起来!”

武士调转马头,走近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中年将领。

中年将领断了一条腿,俊朗的双眼,在厚厚的眉毛下,忽又雷霆万钧。

他紧拄着手中的长剑,面无表情的站起来,看着对面的城墙,良久,沉声说:“屠城。”

孩子的哭声,妇人的尖叫声,这些已阻止不了他们的愤怒,是的,神魔,亦不可抵挡。

皇朝大殿之上,中年将领跪倒:

“臣制领罪,征杀军队调动二十万,现已六万,功成,亡魂已故土安葬。”

中年将领喉头哽咽。

龙椅上缓缓走下一个人,他站在中年将领身前,中年将领的头颅更低。

那人说:“有人说你你拥兵自立,私自出去调换你的将领已被我的护卫半路击杀,诬陷你的罪臣,昨天被我罚去头颅,来啊!”

四个侍卫拎着十几个头颅,俯身跪倒。那人接着说:“这是你荣归的礼物,因为,朕!相信你。”

中年将领不再控制,伏地大哭起来。

寒冬依旧在,春归何复来?

夏令惹谁动?秋风风休干。

“你是在拖延时间吗?其实你是知道的,珍珠,只有皇上的喉咙里有。”

一个士兵出现在蒋卫身后。若不是他说话,蒋卫可能绕过那个更夫,去不远的酒店喝一大碗桑叶酒。

仅二钱的一大碗米酒,辛辣,苦涩,又夹杂几片泡酒的桑树叶,全身的细胞都随之欢乐。人也醉了,等待,别人的兵器。

不用刻意去留意后面是否发生意外,蒋卫总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和左右方。身后,就算是再快的箭,只要后背感觉风的躁动,他就有办法反击。世上恐怕只有光才比箭快。

光,蒋卫笑笑,死在光下也不错。

“还有人,你用不着说这些。”蒋卫转回身。

士兵笑笑:“更夫,不能算作人。”他缓缓抽出刀,奇怪的是,月亮在刀身上的光,比太阳更强烈,更刺眼,更加血腥。

士兵从不看那个更夫,因为他不配,士兵能感觉到更夫的位置就已经足够。

死亡可怕吗?死了以后还会惧怕吗?

突然,这比死亡还恐怖的杀气从更夫身上嚯的散发出来。

士兵拔出一半的刀身在轻微颤抖,他死盯着更夫,生怕落下他的一举一动。

仅仅十几秒钟,这股杀气逐渐暗淡下去,士兵的全身已被汗水浸湿。战场上的杀气也就这般,士兵不怕,但现在,他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士兵。

更夫又敲起了铜锣:“一更经天,小心火烛,神鬼回避,盗人消消。”

风已将士兵的汗水抽干,更夫早已消失。他沙哑的问蒋卫:“你认识他?”

蒋卫本想说更夫不算是人,但他忍住了,他指着朦胧的前方:“那有家酒楼。”

看不见痛苦?还是模糊痛苦?

古文文觉得模糊最痛苦。眼睛瞎了,可以想象,心也瞎了,还可以想象,但眼疾的话——

古文文的眼睛只能靠近一指的距离才能看清人的模样。每当云同的脸从眼前变得模糊,她总是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她怕云同走后,又有人来调戏她,侮辱她。

她害怕,被人侮辱,却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虽然云同血洗那个村子,但只要离开云同一会,古文文就感觉自己掉入冰窟之中,任零度将自己僵硬。

云同就是她的眼睛和依靠。

啄来客栈并不大,离吴家镇十公里,没人知道这个客栈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屹立在这条官道边上。人们看见客栈名字,也就明白一些,那意思差不多就是雕鹰不知道从哪里叼来的木桩,被一群啄木鸟一夜之间雕刻成一间客栈。

“不给钱行不行!”两个士官斜视打量着云同。官服已经破旧,但权利的气息,丝毫不减。

“官服该换换了。”云同的声音不大,但士官足以听见。

一个士官说:“如果我们穿新官服,别人不穿,别人会怎么想?何况文书也规定,三年才统一换一次官服。”

云同轻轻的在桌子上放下一锭银子。另一个士官伸手拿起酒杯,另一只手臂将银子划入怀中。

士官又说:“玩笑吗,毕竟,掌柜的,你也懂,这不是月底了吗。”

说完,三人大笑起来。

蒋卫和士兵等那两个士官走了以后才进的酒店。

蒋卫仍在桌子上几个铜钱:“两碗酒,两个馍馍,喝完就走。”

云同不动,蒋卫一愣:“莫非不够?”

云同说:“想必你也知道,我舍出去一锭银子,已是我半月利润。”

蒋卫笑笑:“那又如何?”

云同叹口气:“贱内不适。”

士兵不满的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活人总比死人好。”

云同盯着他,收起了银子:“是的,总比在鬼门关回来的人,要忘记许多事情。”

士兵一惊,刚想拔刀的手又突然放下,他忽而开心的说:“有什么好菜尽管上。”

古文文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她以为是云同,但不是的。是两个貌似穿着官服的人。她看不清他们的脸,一个人的手紧捂着她的嘴巴,她挣脱不了,又喊不出来。

“妈的,快点找银子,你还在瞎整什么?”

“放屁!老板来了,一起剁了。”

“你傻?边护卫那么高的武艺都消失在这里,你我就行?”

噗!那人恍悟,一刀插进古文文的肚子里。

一文钱都没找到,二人气愤的刚想走,就听见门外一个颤抖的声音:“为什么?只片片刻钟,为什么不能一直陪着她?”

一个士兵忘了先前那个士兵的警告,他拿着还有血迹的刀走向云同:“因为你是个傻子。”

“有人指使你们来的?”

“对!”近来的士官说:“是你的银子。”

云同手中突然出现的筷子就要刺向士官,但是一把刀的出现,让筷子在云同的手心留下一道血水。更夫的刀,横在两人中间。

“跑!”古文文从血泊里抬起身,她悲哀的看着身边的士官:“云同,你,快跑。”

士官一步步走向古文文,抬起了刀。半根筷子扎进云同的手里,他忽然平静的对更夫说:“你能救几个?”

更夫淡淡的说:“一个。”

云同的左手击向更夫,更夫不动,刀还在前面,右手已插进眼前士兵的肚子,半残的筷子已刺入古文文旁边士官的咽喉,而士官的刀也已刺入古文文的脖颈。

瞬间,更夫已避开云同的一击,他看着云同左手断裂的三个手指根,默默收起了刀。

“你也得死。”云同似乎忘了疼痛:“我一直以为外在的痛,是刻骨铭心的痛,我以为以前随便救个女子,再让她受意外而死,那样才能感觉到痛,但这一次,却很痛,恨也更深。”

更夫说:“她早晚得死,却因为你对于别人痛苦而让自己享受这种痛苦的人,早该消失。”

更夫的刀迎上了吴同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短剑,两个人就像莽夫一样对砍,不带一丝杀气。

砰!四面八方的暗器击向更夫,更夫的刀仿佛在笑,雷鸣的刀声,欢快的打落各种暗器。

“你不该在这种地方。”

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天地传来。

更夫说:“我只负责这地方的治安。”

浑厚的声音说:“人都死了,你也无力回天,而且,安保的工作也没有杀人的权利,天也快亮了,你也该下班了。”

更夫默默收起刀。

失落。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是的,和平年代还需要打打杀杀吗?他这种人,只能当更夫。

一步老十岁,当更夫迈出门槛的时候,他已心力交瘁。轰的一声,栽倒在地上。

一夜白了头,一步苍千年,劬劳的身心已熬不住年迈的沧桑。

那声音叹口气:“何必呢?”

一个人抱起倒在地上的吴同转瞬不见。

更夫的尸体旁边多了一只脚,中年人惆怅的凝视着更夫,寂寞,油然而生。

中年人本想在酒馆喝一杯,但他看见两个人,确切的说是只看见一个人。他挥挥手,身边出现两个侍卫,走向朦胧的迷雾当中。

士兵说:“一刻钟,能发生许多事情。”

蒋卫端起士兵面前的酒。

“刚才那个断腿的,就是这个国家的主将,虽然他没穿战袍。”

蒋卫放下酒碗:“为什么都想当君王?”

士兵说:“!”

“现在天下已太平。”

“不一样,只有君王不会,也只有君王,可以左右人们。”

“你错了。”

士兵疑惑,就如突然脖子上多了一把刀一样诧异。

士兵又镇定的冷笑:“为什么?”

“就算,还是会死人,正因为会死人,才会有权利。”

士兵的头颅和酒壶在桌上旋转,滑落,嘭嘭!!

蒋卫不知道该去哪里?哪里,哪里,哪里是归宿?

贞王庙,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

“你都看见?”断腿的中年人默然无语,头垂的更低。

蒋卫又说:“如果人人都像那个更夫一样。”蒋卫的心里忽然骤紧,他转过头,凝视着中年人:“死亡会更少。哪怕是坏人,我相信他们一定能改过,而不是好人逐渐变成坏人。”

“但有的人却永远逆转不了本性。”

蒋卫笑笑:“以杀止杀,对吗?”

中年人一愣:“吴同是反首党,我只不过是放长线。”

“有的地方,我挺欣赏吴同。”蒋卫说:“他看见和感受的,都是不该承受的,而且,我脖子里,恐怕不会有珍珠。”

中年人腰中的佩刀连同本人在一起颤抖。蒋卫转过身:“你是留下恶名?还是芳名?”

中年人激动不已,他相信自己的一击,蒋卫,不,这个天子,绝对没有还手之力,而且,他的功夫,自己了如指掌。

他惭愧万分,一条腿已跪在地上:“臣,像主公一样相信自己。”

吴同白色的袍子被鲜血染成紫黑色,他看着蒋卫,不曾有其他。

“我输了吗?”

蒋卫叹口气:“你懂得寂寞吗?”

吴同惨笑:“我至少有一个活着的朋友,她今天没来。”

蒋卫挥挥手,冲进来的护卫瞬间撤了出去。

“你,起码还有朋友。”蒋卫抱起中年将领:“以后不要见面。”

吴同笑了,他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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