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ember,December,January,February……one,two,three……seven……”
芥末盯着天花板，默默念着。一开始是因为紧张，后来无论是寂寞，郁闷，无聊，矛盾抑或是疲惫的时候，芥末都会条件反射似的自言自语。
芥末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也许是自己备考警校的前一天晚上，那个漆黑的雨夜，出任务的师父迟迟未归，备考的芥末只能忐忑地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英语书后面的词汇表，呆望着窗外。徒劳无功的努力，最后因为坚持竟然也有了结果，师父最后还是回来了，亲眼看着自己成为了一名警校的学生。而在那个慌张又惶恐的雨夜里埋藏下的习惯却伴随着芥末今后的人生岁月，因为每个单词都已经刻进意识的最深处。
师父是个奇怪的人。领养了芥末，却从未以芥末的养父自居，甚至也不愿意芥末称自己为师父。他总说他是芥末的经纪人。即使芥末成为了一名警察，师父仍然自称是芥末的经纪人。芥末知道，师父是很多人的经纪人。自己只是那么多人中的一个。即使是师父亲自把自己养大，自己也并无特别之处。
念到哪里了？芥末自问。始终没有读完的词组再次停在了半途。芥末走到厨房倒了一杯白开水。
新家什么都有。白墙壁，绿白相间的地板革，29寸电视，被热锅子烫出一个个印记的木制长茶几，简陋的小厨房，四壁贴满了长条形瓷砖的卫生间。这房子很老了，芥末却并不介意。因为他原本住的地方甚至比这里还要破旧。然而这里还是缺了点什么。芥末喝了口水，听到白开水滑进食道的声音，“咕，咕，咕。”
芥末重新坐到沙发上。电视上放着搞笑的综艺节目，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可还是缺了点什么。周末应该把自己的收藏品拿过来。然后约警局的新朋友来一起听CD。沉默了片刻，时针终于指向了并无困意的12点。芥末洗漱完毕，躺进了沙发。不管怎样，明天又要上班了，作为警察的人生真有盼头啊。芥末扯出一个微笑，试着进入梦乡。
五年前，芥末苦苦央求合作过的黑帮为自己办了个正式身份，为了一张警察学校的准考证甚至答应了一桩杀人委托。师父，不，经纪人知道后仍然是那副不远不近的神色，墨镜下的眼睛仿佛带着不可言喻的嘲讽。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芥末相信自己是最后一次杀人，进了警校之后，要彻底与过去的自己说再见，要在人生的道路上调转方向，步入正轨。
电影里的杀手迷人又浪漫，带着反世俗反体制的悲怆感，但那只是小说家的意淫罢了。没有利用就没有义气，芥末和经纪人并不属于什么帮会，经纪人说想不被挤出这唯一的生存之地就只好拥有相应的本事。芥末没有朋友，没有同学，整天在街上游荡，他只有经纪人。他不需担忧没有饭吃没有地方住，但这种关系让一个孩子无所适从。除了乖乖吃饭便会一天天长大之外，芥末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期待。
所以要当警察，拼了命也要当警察。芥末受够了那朝不保夕的不安定感，受够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受够了那目光中的压力，那无形的不信任，那虚无缥缈的江湖道义。芥末相信只要成为警察，就能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决裂。芥末一次次地幻想穿上警察制服的自己，在绿树间洒下的阳光下，英俊挺拔。芥末最喜欢的一句话：生活就像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也会对你笑。首先用爱和正义去拥抱这世界，世界迟早会拥抱回来。
没有文化基础的芥末的笔试相当的困难，却终于在重考的第三年之后达到了警校的录取分数线。这三年里不免接了不少杀人单子，芥末会默默把钱存起来。这是上学用的钱。芥末耐心很好，必将进入光明的人生，他不介意在黑暗中再待一段时间。
进了警校，芥末有了属于自己的编号“5537”，旁边是自己充满朝气的证件照，底下的大名是芥末想了好久才编出来的：陈志豪。跟电视剧里一样，听起来就像个好警察。芥末的成绩中等，属于最寻常的学生。文化课总是最大的痛苦，实操课则好很多。无论是体能、格斗还是枪械，芥末的成绩都名列前茅。毕业后，进了警局，成为一名普通的巡逻警。入职那天，芥末把警官证贴在心口：“我终于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员”。他想大哭一场，这是这个世界给他的最善意的礼物。
做警察，做好警察，一辈子做警察，是芥末唯一的选择，是唯一能够抓住的变成普通人的方式。他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自己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把“警察”作为目标，应该是对自我的厌恶，对无法选择的人生道路的极端式的反抗吧。但这个完全对立的选择包含着太多的危险，也许身份会被揭穿，也许等待他的不是做好人的机会，而是铁窗里的后半生，又或者，是一颗行刑的子弹。但是，如果可以，陈志豪要做一个非常出色的警察，出色到可以进入特别行动组，出色到足以成为特别行动组的队长，出色到拥有所有的权力，把知晓芥末底细的黑帮分子一网打尽。这是唯一一个，可以彻底斩断自己身上黑色根系的方法，其他任何职业任何方式都不可能。从此之后，再无后顾之忧。不需要很久，只要几年的时间，必须抓住一切机会。
芥末像普通人那样开始交朋友，他终于有了令他感到踏实的自信。子威是芥末警校时期的同学，在校期间只是点头之交，毕业后与芥末分在同一警局的同一部门，于是渐渐成了朋友，子威懂得芥末想要变得出色的迫切，他跟芥末一样渴望做一名好警察，只是动机有些微妙的不同，他只是单纯地比任何人都强烈地想要出人头地。
少年时代的子威家庭生活并不幸福。受不了无能的父亲，母亲独自一人远走高飞，留下子威和父亲一起生活。缺乏母爱并不仅仅意味着内心的空洞，更意味着生活的失序。家里开始变得脏乱，起居饮食也没有了规律，子威无比怀念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的归属感。两年后，父亲在亲戚的介绍下，与继母结婚，子威怀着忐忑与期待的心情，迎接了这位并不美貌却十分强势的女子。
继母并不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戏剧化，打骂继子，但是总对子威很冷淡。的确，与继母的儿女比，子威简直毫无长处。长相普通，成绩一般，唯一的优点是很会看脸色行事。有一次他跟小伙伴玩疯了，躲在一间大厦的空调出风口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回到家，发现整整一晚上家人都没有找过他。一家人像往常一样坐在餐桌前吃早饭，哥哥说着足球队比赛的事情，姐姐的画要到区里去参加展览，就连刚上学的妹妹都当上了小组长。子威想要诉说夜晚的奇遇，想要换换衣服，却没有一个眼神看过来。子威感到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父亲继母的介绍下，找到了一份开叉车的工作，比之前物业保安的工作赚钱多了些，也更加辛苦。但出于许多年的习惯，他在家里还是低声下气地包揽一切家务。即便如此，粗手笨脚的父亲也总是被继母数落。但是没办法，能娶到继母这么有能力的女人已经是他的福气了。兄弟姐妹吃好早饭便各自背好书包去上学，妹妹冷言冷语地拒绝父亲送她，父亲便讪讪地笑了把书包递给妹妹。他收拾碗筷的时候抬眼看了子威一眼，子威却差点哭出来。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信息，是疲惫，同情，无奈，自怨自艾，还有失望。
哪怕一点点也好，子威希望自己更争气更有出息。他不想像父亲一样生活，他比任何人都渴望成功，他受够了父亲的软弱，受够了自己的平凡。很多年以后，子威想起了那天父亲的眼神，也许他只是普普通通地看了子威一眼，但是在当时，对深深地感到自己毫无价值的子威来说，那眼神让子威认清了现实。
两个从不同底层走到一起的年轻人，怀着各自的孤独和苦闷，并且都对未来抱有美好的希望，很快成为了好朋友。芥末耿直内向，对于挑战永远迎难而上，把领导的肯定视若最大的意义。子威随和外向，面对困难时倾向保守，有着芥末无法比拟的深思熟虑，对任何事情都有超脱的冷眼旁观的理性，总能完整地分析事情运行的整个体系，选择最简单的捷径。芥末与子威在一起，感觉总能加深思考的层次，子威与芥末在一起，会感到久违的轻松。虽然两人因为各自自身的原因，还称不上无话不谈，但是对于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说，每周一两次的随性聚会让他们颇为快乐。
巡警的生活看似无聊，芥末却乐在其中。虽然以他们的资历，还没有配摩托车，更别提汽车。上次在地铁站里看到一个巡警站在一个奇怪的两轮机器上扶着把手在熙攘的人群中灵活穿梭，芥末和子威咋舌不已，兴奋了好久。
芥末的巡逻片离以前生活的地方很远，这很好。不然街上的混混难免认出自己生事。芥末不想在同僚面前丢脸。与芥末一组巡逻的是个小女警，说起来还是芥末的学姐。梳个马尾，因为长期的日晒脸颊有淡淡的雀斑，在女孩子里算瘦高干练型。芥末总忍不住偷偷看她，觉得她说不出的可爱。
“学姐，其实你比我小耶。”芥末又在没话找话了。
“那又怎样？”她知道这位陈志豪同学曾经锲而不舍地考了三年警校。
“我可以不要叫你学姐，叫你小莹或者阿莹吗？”
“恶…………千万不要。”阿莹缩了缩肩膀。她全名叫徐莹泽，绣在制服上第一天芥末就注意到了。
反正我心里还是会偷偷叫你阿莹的。芥末暗想，忍不住噗地乐出声来。
阿莹白了他一眼，芥末脸红了起来，却暗自高兴。他实在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想不到做警察还有这样的好处，既可以穿着帅气挺拔的制服，又可以跟喜欢的女生逛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