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市的夏天总是有突如其来的暴雨,大雨如天河之水倾泻而下,整个俗世似乎都为之一涤,从高处望过去,天地间腾起一片白蒙蒙的水雾,烟雨缠绕不清,视线所及处尽是大团大团的水汽,将整个城市都笼罩其下,好似传说中那仙云缭绕的仙境蓬莱。
坐在四十五层摩天大楼的会议室里向外看去,那些大朵大朵的沉甸甸的云团似乎就悬挂在窗外,云朵不若天晴时的纯色淡薄,反而是浮了一层铅灰般沉闷,好像沉甸的随时都会有更多的雨水突破云雾坠向人间。
窗外雨声不绝,偌大的会议室里却安静的如若无人之境,只能听见纸张偶尔翻动的声音,气压沉闷,一如室外的雨势。
高管经理和部门总监十几个人坐在原木会议桌的两边,屏声静气。周子墨坐在一端的首位,低着头一目十行的扫过手里的一沓项目报告书,随后将灰色的文件夹随手阖上,抬起头,说:“风险性评估略大,把资金回笼,这个项目我们作废。”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坐在左边下首的几个项目经理脸色如同窗外的天气一般,由红转青再转白,几个总监也是如坐针毡,最后还是坐在周子墨旁边的徐特助看出了几分端倪,轻声说:“周先生,这个项目已经报过了董事会,而且现在各部门资金已经到位,我们现在撤资的话,恐怕……”
十几个经理和总监连忙附议点头。本来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联合投资项目,而且几个月前已经备案到了董事会,当时会上周子墨已经看过了企划书,明明没有否决,现在各家企业的资金都已经到位,项目马上就要启动,谁知周子墨竟然临时决定项目作废,资金撤回,公司高管不免各个额上冷汗津津,要将资金回笼是不难,大不了就是这笔生意的钱不赚了,可是这个项目是几家企业联合投资,而且周氏是大股东,资金份额占了将近百分之四十,现在突然说不做就不做,把钱撤回来,资金链一断,那这个项目必然是完了。大老板不愿意赚这笔钱好说,但是当初联合投资的几家企业大佬那里就不好交代了,毕竟临时撤资这种事,实在是有违商业规则。
周子墨的口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当时的项目企划书上并没有远达这家企业,现在才同意追加投资,是那几家坏了规矩,他横□□来,我们就撤资。”他转头向一边的安薇吩咐:“去给这几家的老总打电话,跟他们约个时间吃个饭,就说我要亲自跟几位长辈赔礼。”
安薇点头说是,然后出了会议室去执行老板决议。
众人听他这样说,心里都知道是没有半点希望了,大老板素来极少应酬,一般的商业宴请都是副总代劳,现在他居然要亲自宴酬几家老总,更是名曰赔礼,这下不要说周氏的管理层,恐怕就连那几家老总都不能再说个不字了。
周子墨屈指敲敲桌面,所有人瞬间屏气凝神,他依旧一副平常口吻,听不出什么起伏,只是说:“记住,以后只要有远达掺和的生意,我们都没兴趣。”
一言既出,众人大惊,就连徐特助都不明所以。远达是风投业新贵,靠的就是投资回馈盈利,而周氏是T市商业界的龙头,公司经营范围在各个领域都有涉及,T市各行业对周氏都多有仰仗,这样一来,若是只要远达有意向的生意周氏都避而远之,假以时日,不论哪个企业的项目恐怕都不会再和远达合作,毕竟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苏褚去得罪周子墨这棵大树。
周氏成立以来,商业地位稳固,在行业的影响力更是无可比拟,但周子墨几乎从未因公与哪家企业结梁,不知道这远达的苏总是哪里得罪了他,大老板竟用了这样狠绝的手腕。
众人不了解其中盘根复杂的缘由,只知道如此一来,远达必将再无翻身之日了。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街道两边的梧桐被暴雨冲刷后叶子干净油亮,大雨过后,城市的气息应该多了几分清新凉爽,但是周子墨感受不到,办公室里的中央空调将四季都调控成一个温度,他站在办公室巨大的水晶落地窗前,看着远处天际外有群山隐约的轮廓,脚下是就是凡尘俗世的缩影,可他却体会不到一丝尘世的烟火气息,四十五层楼的高空,极目远眺,胸襟尚可为之一荡,可偏偏让人觉得不安。有人说,站在最高巅峰处的那个人,什么都能拥有,就是不能拥有快乐。
他也不快乐。
或许是已经有些习惯,忘记了怎样让自己开心的法门。
那晚他从家里出来,直径去了机场,搭乘最快的航班飞回T市,他不敢多留,那里的每一方空气都是弥漫着她泪水的味道,那酸涩的咸苦闷在心口,让他几乎不敢呼吸。飞机滑过跑道,飞行在七千米的高空,失重的错觉瞬间和心里的感觉合二为一,他恍惚体会,原来这就是得而复失。
不过庆幸,他再次得到的时间不长,不过一个昼夜黑白。
安薇敲门进来,将今年商业展销会的媒体名单呈给他,他大致翻看了一下,而后拿起办公桌上的钢笔在纸上随手几笔,将文件夹转手递给她,继续埋头看手上的财务报表。
安薇接过来扫了一眼他的执行意见,略微惊异的提醒:“周先生,明天展销会就开幕了,现在更换合作媒体,会不会有些仓促?”
周子墨头都懒得抬,只说:“还有超过二十个小时的时间,足够了。”
安薇略带迟疑:“这…”
“通知下去开始准备吧。”
“是。”
时间真是世上最璀璨的珍宝,有了时间,便能消磨一切,也能重新拥有一切。但时间也有这世上最不可违抗的魔力,它带来的和带走的,不管你爱与不爱,愿与不愿,都无法提前设防,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或是携你毕生挚爱不告而别,或是卷起岁月翻涌而逝,沧海桑田也不过一瞬间,何况短短人生数十年。
明天展销会就要开幕了,这一个星期相思几乎忙的连轴转,恨不得白加黑齐上阵,一天当成三天用。
下班时分,她将展销会最后一篇会前专题的稿子写出来,交给了老姚,才拖着快要饿死了的自己回家。
真是饿的筋疲力尽,回到家再也没力气进厨房,她匆匆洗了个澡出来,在冰箱翻出了最后一罐泡面,用速热电水壶烧了热水,等了三五分钟,终于心满意足的开始吃面,最后连汤都喝了个净光。
真想诚心诚意的跟自己的胃道个歉,相思在心里默念,跟着我让你受苦了。不过她也是没办法,这段时间整天加班,有时候忙起来连着一天都吃不上饭,可是能怎么办呢,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真要是没了工作,到时候怕是连泡面这么不健康的垃圾食品都吃不上。
虽然是不健康,但终究是可以果腹的,有时候食物和人生一样,能吃饱就可以了,哪来那么多玉盘珍羞,哪有更好的选择,懂得知足才是最重要。
她将泡面碗扔进纸篓,想着再去冰箱里翻一番,看看还有没有意外收获,手还没有碰到冰箱门,电话就响了起来,她回客厅的小茶几上拿起手机一看,是苏褚。
那天的事像是横在两个人之间的一道沟壑,之前的革命友谊也好,几分别样的情意也罢,都被那晚疯魔的苏褚一把敲碎,碎成渣,落满地。她几乎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只知道淋浴的水那么烫,她把自己淋在热水下冲了将近两个小时。等从浴室出来后,她拿剪子把那天晚上穿的那件衬衫绞了个稀烂,狠狠扔在垃圾桶里。她吓死了气死了恨死了,发誓从此再也不理他,再不会跟他有一丝的交集。等她发泄够了,才回房间去睡觉。
半夜忽然觉得有风吹进窗子,夜风微凉,她睡眼朦胧的起来去关窗户,不经意向楼下一瞥,竟看见苏褚的车还停在那里。
他没有坐在车里,而是坐在车前的路灯下,手里夹着一支烟,面前更是烟蒂狼藉,也不知道他这大半夜到底抽了几盒。
他平日里那样讲究的人,居然直接坐在地上,路灯清亮,照的他脸上一片颓败之色,他仰着头,一直望着她窗户的方向。
相思睡觉素来不关灯,她往窗口一站的瞬间,苏褚便看到了,他蹭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向她的窗下快速走了几步,是从没有过的仓皇。
相思一怔,砰的一声,将窗户关上。
睡了半夜,虽然心里还是别扭,但是她的气也消了不少,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踏实了。
心烦意乱的睁开眼睛,苏褚从前对她的好就那么一点一点的从心底浮了出来。
她心里憋了口气出不来,只能骂自己没出息,虽然他那么对她,可是她却还记得他之前的好。
第二天一大早去上班,出了楼门她吓了一大跳,苏褚竟然还坐在昨天晚上的那个地方,衣衫颇显凌乱,见她从楼道口走出来,还是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原本俊逸的脸上疲惫不堪,眼底一片猩红的血丝,看来是一夜没睡。
相思心里有些不忍,但还是想着,活该!谁让他耍/流/氓!
她直径从他面前走过去,只当作没看见他一样,他哎了一声,脚下急急几步追上来,伸手就想拉她的手腕,还没等他的手碰到她,她猛地收住脚,霍然转身看着他的手,他反应过来嗖的一下将手收回来,又急忙往后退了好几步,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神色可怜的看着她。
相思到底是心软了,他下巴上有淡青色的胡茬,身上的西装土迹斑斑,大概是被烟头烫到,右腿的裤脚上还有几个烟窟窿。他这么狼狈,哪还半点有平日里丰神俊朗的公子模样,倒像是路边电线杆上张贴的寻人启事里的主人翁。
他站在她一米开外,小心翼翼的不敢靠近,眼神里全是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