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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寒夜客来花溅血(1 / 1)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穿越数百年的时光,经历了皇朝的兴衰,这红颜的悲哀,早已被人忘却,如今只汇作了一块残缺的石碑。

“女史灵烟,爱花成痴,焚身以火,感天动地,时值寒冬,天降怪雨,顿灭其火。武皇惊曰:痴哉红颜,以命殉花,天尚怜之,吾为人君,亦感其诚。遂赦牡丹灭族之罪,所余花木,贬至东都洛阳,终不复起立武氏为储之念。御旨厚葬灵烟,然遍寻余烬,灵烟遗骸终不可得,唯余焦木灼枝,犹沾血痕,取之以代,归葬故里,立衣冠冢。然讳帝王之失,不载经史,不传布衣之口,立其碑而无其铭。后十载,女帝崩,好事者传之,谓为奇女,遂撰此铭以记之。”

白素的玉手在石碑上摩挲,感觉到这石碑上铭刻的每一个字都带给自己无尽的悲哀。一滴滴地泪水滴落在石碑上。

“灵烟妹妹,原来,这便是你轮回的起点。我无生无死,阅尽人间生死别离,承受永生的悲哀。你生生死死,永受轮回之苦,到底,哪一个好些呢?”

“姐姐,我受够了这死气沉沉,绝情绝欲的修行生活,我要走了,我要到人间界去,纵是舍了仙家的永生,只换来区区数十年的光阴,也能作个有血有肉,有苦有乐,有爱有恨的人。”

“妹妹,你当真决定了吗?你不会后悔吗?”

“也许,我会后悔,但那总是以后的事了,不是吗?姐姐,至少,现在,灵烟过够了这仙家的乏味的永生,也要尝一尝红尘的爱恨情痴,倘我悔了,姐姐?你会来接我吗?”

“我,答应你。”

“姐姐,记住,我在世间,一定,还要叫灵烟。”

谁能想到,这一去,便是数百年的分别,当时的自己和灵烟都太天真了,看惯了那些上界仙家任意往来于红尘碧落之间,还以为天帝的禁条,只是一纸空文,仙凡的阻隔只在于云山之遥。

哪里知道,身为青帝阶下的低级散仙,哪里有来去红尘的自由。因为私助灵烟擅离,自己被青帝一禁便是三百年。三百年中,可怜的灵烟,只怕也在奈何桥上走过几个来回了吧,那孟婆汤也喝下去几多回了吧。

而自己在贬落人间的岁月里也在寻找着昔日的小妹,只可惜,几度轮回,灵烟早已彻底脱掉了仙家的灵魄,化作凡胎肉骨,音容样貌也变了又变,只怕是见了也对面不相识了。

“妹妹,姐姐没能守住旧日的誓言,你会怪姐姐吗?滚滚红尘的苦难,是否已让你悔不当初?”

没有人回答她,回答她的,只是四下里萧瑟的夜风,及沙沙作响的花丛。

白素身后,那一簇簇牡丹花丛,却在无声中生长,交错的枝叶如手臂一般舞动着,一朵硕大如斗、洒金缀玉的牡丹花蕾引领着粗壮的花枝无声地出现在白素低垂的头顶,那重重的花瓣,正在一片片次第开放,一颗晶莹的露珠随之从花蕊深处悄然滚落。

是红粉之泪,还是花心的血,滴在了白素雪白的颈间。

白素蓦然回头,眼前看到的只是一团灿烂的金光,那不是金光,是千万朵黄色的花瓣飞旋着扑面而来,至极的美丽,宛如下了一场花瓣雨,只是这雨来得太疾了,还夹杂着浓浓的血腥气息。

无名的小镇,幽暗的长街。微雨初歇,本就多了几分春寒,夜色也比往日降临得更早了。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传来踢踏的脚步声。

行路的是四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身材魁梧的军曹,跟在后面的是一位宝相庄严的僧人和一个锦衣玉服却独了一只眼的高瘦汉子。

四个人本是步履匆匆带得泥水四溅,到得街中却缓缓停了下来。

前面带路的汉子回过头来道:“大师,蔡爷,我们的人都是追到这镇子附近失踪的。连同昨日失踪的副都头贾威,桑明,现在已经折了十来名弟兄了。说来惭愧,除了今早在镇外河沟里找到的桑明老弟外,其他人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桑明老弟也是只说了一句‘有鬼’就咽了气。看他尸身似是被什么厉害的妖物抓烂,弟兄们由是不敢妄动,只好给相爷传信求援。”

那高瘦汉子便是前面提到的蔡忧,本来昨日刚刚受了盲目之苦,该当在府里好好养伤,却被蔡京强令出来,尊贵的身子受这等冒雨奔波之苦,心下早已老大的不快,若不是刚刚也看过了桑都头那可怖的死状,此时早就破口大骂了。饶是如此,犹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的说:“你等受相爷提携多年,平日里只说有什么擒龙服虎的能耐,却原来连个半死的秀才都拿他不住,还有脸在这里叫屈。”

都头鲁能苦着一张脸:“我的蔡爷,那可是妖物啊。那里同得虎狼野兽相比。”

“哼,你们又未亲见,光天白日的,哪里能有什么妖物,妖物?”说到这里突地打了一个冷战,下意识的去捂那左边的眼罩,“大师,莫不是昨日花市的那个妖女搞鬼?”

“阿弥陀佛。”和尚宣了声佛号,将手中的禅仗重重一顿,“蔡施主无须多虑,无妖物便罢,若有妖魔,贫僧这禅仗必有交待。”

另一名都头白四嘴里小声嘀咕着:“倘若早些时结果了那小子的性命,哪来这许多麻烦。”

“闭嘴,”蔡忧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懂个屁,相爷这是放长线钓大鱼。”一边说一边偷眼看了和尚一眼。

那和尚却咪的双目,数着手中的佛珠,悠悠道:“施主多虑了,老纳是方外之人,只管捉妖,世俗之事是不闻不问的。”

正对街口的回春堂药辅的小伙计正百无聊赖地托着腮趴在柜台上打盹。掌柜墨老先儿从后面进来看见,烟袋杆“啪”的一声打在了他的头上:“臭小子,老子叫你来睡觉的吗?”

“掌柜的,本来就没客人上门嘛,又没的事可做。”

“没事作,老子叫你没事做。”墨老先儿又连敲两下,打得小伙计嗷嗷叫着跳起来。“没客人就早点把门板下了,去后面作坊帮着师兄弟捣药去,拿了老子的钱,就给老子利落着干活,没得在这儿白耗灯油。”

小伙计嘴里咕哝弄着次第把门板挂上,准备歇业。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自门外响起。

“哪里来的野和尚,快走快走,我这里没有闲钱舍与你。”墨老先儿头也不抬的在柜台后面嚷着。

“大胆,休得对大师无礼。”白四,鲁能二都头一把撞开门板挤进来,给和尚和蔡忧开路。

墨老先儿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来看见四人形色,立刻换了一副笑脸,迎了上去:“唷,原来是贵客登门,小老儿失礼了。”

看那四人大模大样的进来,便不是善碴,墨掌柜忙不迭的叫伙计上茶,一边陪笑道:“不知四位是求医还是问药啊?”

“少触大爷的霉头,大爷是找你打听点事。”

一听来人不是主顾,掌柜脸上的笑容僵了下来:“回爷话,小的这是药铺,要问事请爷去街角的卦馆问问。”

“呸,”蔡忧当头啐了他一口,骂道:“别他娘的不知好歹,我们是太师府的差事,你有几个脑袋,给老子耍滑弄巧。”

墨掌柜一缩脖子,立忙陪笑道:“那我哪敢啊,爷有话请问。”

蔡忧却不搭话,一呶嘴,示意一侧的鲁都头上前问话。

“掌柜的,这几日可曾看过象我等兄弟一样装束的兄弟来过镇上。”

墨掌柜搔搔额角,转了转眼珠,笑道:“这几日,小的有点偏头痛,见过什么人也记不太清楚了。”

一旁的白都头上前将一锭大银重重拍在柜上,喝道:“你这里便是药铺,若是头痛,不妨用这银子给自己抓点药吃去吧。”

墨掌柜眼见那银子成色足有五两以上,眼中便放了光,点头如鸡啄米一般:“爷说的是,小的这会头又不疼了,想来这一两日却曾见头两三拨军爷在镇上走动。”

“哦?那你可知他们都去了哪里?”

“这个,呵呵。他们都曾向小的打听过,最近是否给人看病,用过人参入药。”

闻听此言,四人眼中均是一亮,那蔡忧爷更是忍不住凑上来疾声问道:“对头,对头,你可是给人开过这类药方啊?”

那掌柜的诡密的一笑:“人参是贵重之物,小的原也不常开出,只是最近确实开了几付出来,例如镇西的李秀才娘子产后血虚,镇南的刘大户老娘过寿,还有。。。。。。”话至此,突的止住了话音。

“还有哪一家?”白都头追问道。

“没了没了,就这两家了。”

“大师,那我们不妨先去这两家看看。”

和尚点了点头,复又问道:“施主,近来贵地可否有异常之事?”

“异常?啊?”墨掌柜摆摆手道,“没有,没有。”

那蔡忧走到门口,复又转回来,狠狠瞪了掌柜一眼,忽地抬手一把将柜上的银两抄在了手中,掌柜的吃了一惊:“大爷,你,你这是。”

“哼。”蔡忧奸笑一声,叫道,“相爷家的银子,你也敢拿么?”转身扬长而去。

墨掌柜狠狠地啐了口浓痰,嘴里低声骂了句脏话:“幸亏老子没告诉你们实话。”随手熄了廊前的灯笼,关上店门,转过头来,却吓了一跳:“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却见恍忽昏黄的灯光影里,静悄悄地坐着一个青衣布裙的瘦弱妇人。灯光将那妇人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晃来晃去,那妇人的长相也看不真切了。

“你是谁?”墨掌柜感到一阵阴阴的寒意袭到脸上,一颗心也碰碰乱跳起来。

“墨老先儿,几十年的乡里乡亲,怎么就不认得老身了?”那妇人缓缓抬起头来,入眼是一张青黄苍白的脸。

“你?是,葛大娘?”墨掌柜犹疑半晌,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可吓死我了,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才来不久,看你有客人招待,就略等一等。”妇人有气无力的缓声说道。

“听你家巾儿说你长年卧病,也有两三年没见出门了吧。也难怪乍一碰上,认不得了。”墨掌柜干笑两声,“大娘敢是身子大好了,我墨家回春堂的药效可不是白吹的吧。”

“药效自是有的,不然你也不会叫我那巾儿用花圃的地契作抵押了吧。”

“这个,呵呵。这个吗,大娘莫见怪,生意,生意人嘛,亲兄弟还明算帐呢。哈哈,大娘是明理的人呐。”墨掌柜被说破心事,口中支吾起来。

“只是,若收了我们的园子,倒叫我们孤儿寡母的去喝西北风不成?”葛氏依然不紧不慢的说着,“想当年你进山采药摔断了腿,若非恰逢先夫打柴将你背回,只怕早已喂了山中野狼。你总还记得吧。”

“这个,这个,过去的事了,大娘还念念不忘,未免没什么意思吧。”

葛氏“叹”了口气:“说得也是,施恩不能望报,若非巾儿这几日为银子发愁,梦话说露了嘴,我也不记得了。我也不过提醒你一下,作人不可昧了良心。”

“切”墨掌柜脸上显是有些挂不住了,“我说大娘,这话也太没天理了,便是过去那事,也原是你当家的多事,我便是腿脚有些不便,些许山路也自然走得回来,哪个要他背了,他自愿意背我回来,何苦今日又提起来说嘴,想是要讹诈良民不成。”

葛氏眼中寒光一闪即末,复又垂下头去,淡淡说道:“既如此说,便无须多话了,我今日强撑着身子出来便是为了帮巾儿清了这债务,也好了无牵挂。巾儿不知,拙夫在日,原是为我娘儿留了些养命的体己,今日把来还你就是。”

墨掌柜用鼻子嗤笑一声道:“谁不知你那病痨鬼男人穷得没底,能有什么体已给你,须知我那人参回春汤是五十两银子一剂,你家巾儿这两日便赊了整整六幅,那可是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你家的破园子抵过来也未必值个零头,我已经念在乡亲的份上让你占了好大的便宜。”

葛氏似是被吓了一跳:“呀,什么仙丹妙药须这般金贵。”

“愿买愿卖,须莫说我价黑。”

葛氏又叹了口气:“原见你不曾将我家买人参之事说与那人,倒想谢你三分情义。此时看来,也不过是为着贪图我家花圃罢了。巾儿种的那几株牡丹,在方家眼里原也不只这些数目,只是小镇上无人赏识罢了,却不知墨掌板也是有见识的人,这等趁人之危,借火打劫的事,你行医之人,偏也能作得出来。”

“莫说废话,你这婆娘,有银子只管拿来,若没有,借期一到只管把园子交出就是了。念在乡亲份上,我也不好赶你娘儿就走,只替我照管好园子,种得好花,我自也管你娘儿顿饭吃,若还罗索,莫怪我欺邻。”墨掌柜火起来,口中也不积德的骂将出来。

葛氏忽得一笑:“这一说,我娘儿倒要感谢掌柜的好心了,银子没有,金子却有的是。”这笑这话都来得古怪,吓了墨掌柜一跳,心道:“这婆娘莫不是失心疯了。”

却见葛氏随手在柜上一拂,金光闪处,数锭金灿灿明晃晃的大金锞子罗列其上,一时竟闪得墨掌柜耀花了双眼,一把扑上去揽在怀中:“这,这,这莫不是梦。”一边抓了锭金子用口去咬以辨别真假。

耳边却听得一声娇笑:“便是梦,你也值了。”那声音清脆无比,却不是葛氏声调。抬眼望去,眼前现一黄衫蛾眉的宫装丽人,玉手戳指骂道:“无良子,这些金子买你一颗良心也够了。”

那怀中的金子刹那间化作万道金光飞散空中,一个盘旋复又迎面扑来。

“是梦吧。”这是墨掌柜最后的念头,随即便觉得周身刺痛,偏偏那锭金子卡在口中叫不得声响,暴起的血光立刻遮蔽了双眼。

蔡忧一行人在夜色中行走,白四犹自夸口道:“亏得我白老四打了那秀才一记搜魂掌,中者必用人参调补,有这一点线索,不愁寻不着那话儿。”蔡忧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

四人行不多远,和尚突然止住了脚步:“好重的煞气。”

“大师,怎么了?”

和尚神色凝重,用力在空气中嗅着什么,忽地顿足道:“糟了,我们回去。”同一时刻,回春药铺中传出一声惨厉的叫声。

等待他们的是墨掌柜血肉模糊的尸首以及吓得傻呆在当场的小伙计而已。

“是什么人干的?”鲁能恶狠狠地提着小伙计的后颈用力摇晃。

“我,我,我没看见。我只是只是进来送茶,就,就,就,看见掌掌柜的这样了。”小伙计吓得瘫软了身子。

和尚弯下腰去,仔细观察着掌柜的尸首。

鲁能叹道:“好毒的手法,连人的心都掏去了呢。”

蔡忧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大,大师,莫不是真的有鬼。”却见和尚竟弯下腰去,把手探到死者胸前那血肉淋漓的洞中摸索,令人大感骇异。和尚缓缓直起身来,拇指和中指之间竟拈了一缕血红的碎片。那碎片被血腥所污,几乎看不出本相,而和尚却道了声佛号,自语道:“我佛慈悲,好一片牡丹花瓣,竟作杀人利器,罪过罪过。”

“娘,你,你手中拿的是什么?”葛巾的嗓音微微有些发抖,她突然发现面前的娘亲突然变得如许的陌生。

葛氏一手撑在门上,一手垂下来挽着手中的包裹,口中依然温和的说道:“乖女儿,快过来,随娘走吧。留在这里,便总有恶人来欺负你,却叫娘怎么放心。”

然而葛巾依然死死地盯着那包裹。

包裹已经湿透了,且一滴滴粘稠的液体不停的滴落下来。“乖巾儿,别怕,这是娘的干粮,吃了干粮,娘才有力气保护我的巾儿啊。”葛氏抬起了手僵直的向葛巾伸过来,“快,快走吧。”

“不,”葛巾一步一步迟疑的向后退去,“你,你不是我娘,我娘,我娘,早就死了。”一言未毕,泪水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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