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遇到了行刺,雒阳的祭天大典依旧踏着叛贼的尸体如期举行。
在百官的注视下,天子刘宏在灵台中央焚烧了祷天贺表,向天上的诸神和刘氏的先祖报告了诛灭黄巾之乱的伟大功绩。
“本初,你刚刚瞧见了吗?天子的金根车内,那卷毛毡里露出的女人的脚……”
大典现场,淳于琼扯了扯袁绍的衣袖,和发小分享了这个自己刚刚发现的宫闱秘事。
袁绍狠狠瞪了下这个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这既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爱护。
天子刘宏钟爱修仙之术,这在雒阳城里本不是什么秘密。但是一般人不知道的是,刘宏所练的,是以阴阳双修以求长生的“金丹大道”。
平日天子马阴藏相、筑基固元,极少召见外臣。特别是服用所谓“内丹”练功时,只允许宦官张让在旁侍奉。此事是宫内第一秘闻,袁绍作为主管天子护卫的虎贲中郎将,也只是略有耳闻,从来不曾亲眼见过,更不敢胡言乱语。
此刻听发小淳于琼竟然就此事开起了玩笑,联想自己身上尚有护卫不利之罪,袁绍更是心头火起,将所有的怒气顺着犀利的眼神倾泻而出。
淳于琼出身颍川世家,自小养尊处优,承蒙祖荫举孝廉作高官,从未经历过什么风雨,更与袁家二少自幼相熟,同是雒阳大宅里的孩子,平日飞鹰走狗,随着孩子王袁绍打遍了雒阳四九城,嬉笑怒骂惯了,从不将公事放在心上。
此刻见天子平安无事,还以为风波已平,却见袁绍如此怒目圆视,一时吓得噤若寒蝉。
吓唬住了淳于琼,袁绍的眼睛又死死盯住了天子身侧那个白发童颜的矮小道人。宫人传言,此人是熹平年间陈王刘宠为弥补罪过,向天子刘宏进献的道仙。
据说此人生于秦始皇年间,阳寿已近五百岁,自蓬莱山得道之后,返老还童,一直以道童模样行走人间,却尤擅阴阳交汇的“金丹大道”之法。道号乌角道人,俗名叫“左慈”。
从刚刚淳于琼将刺客尽数屠戮之后,袁绍就一直在思考退路。
他虽然年轻,却深谙为官之道。在雒阳城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阴谋轮番上演,没人会在意真相如何浮出水面,只有数不清的追责与背锅。
袁绍记得,光和二年就因为一场没来由的地震,自己的父亲袁逢就被罢免了三公之位。今天,这突如其来的刺杀,怕是只有靠自己这颗项上人头才能平息吧。
左慈!只有左慈!就是这个自己一直看不起的江湖术士才能救自己!
袁绍明白,除了父亲,那些高官显贵早就恨不得一脚将自己这个庶子上位的异端踹倒泥里,而自己出事必然会连累父亲倒台。只有靠左慈这条旁门左道,或许可以就自己全家一命。
大典如期结束。身为虎贲中郎将的袁绍胆战心惊的护送着天子返回南宫的居所。
一路上,这位年轻的中郎将都在窥探天子驾辇内的动静。
自从祭天大典结束后,左慈就进入了金根车,一直未曾出来。焦急的袁绍一直想找个机会,向这位方士寻求救身之法,可左慈就像刻意躲着他一样,呆在金根车里就是不出来,不知道又在向天子传授什么仙术密法。
终于,在天子驾辇步入南宫的朱雀门时,袁绍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五爪”之一的杨奉捧着天子诏书出现在他面前。
作为天子的“五爪”近卫,杨奉一直认为自己才是虎贲军的翘楚,将袁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此时天子让他来宣读诏书,不用念,袁绍已经大致猜出了诏书的内容。
“天子诏!执金吾袁逢、虎贲中郎将袁绍尸位素餐,玩忽职守,置天子安危于不顾。即刻起免去袁逢、袁绍一切职衔,押入诏狱虎穴听审!”
袁绍被捕了。
这位青年才俊跪在地上听完诏书,抬头望了望天空,雪花飘在脸上带来的冰冷感觉,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梦。
父亲也受到了波及。袁家这棵大树,要倒了。
袁绍来不及感慨,就被杨奉的手下五花大绑押走。他注意到不远处,左慈那个孩童一般的身影在城墙的阴影里远远注视着自己,带着一丝诡笑,又似乎带着一丝无奈。
难道是自己平日得罪了他?还是这杨奉暗中使了绊子?又或者是与袁家一直暗中较劲的弘农杨家?
年轻气盛的袁绍一路平步青云,从未体会过这种大厦将倾的危机感。直到此刻,身陷囹圄的他才真正体会到了雒阳城暗涌风云是多么可怕。
他不服,他挣扎,他呐喊,只换来了杨奉手下塞进嘴里的一块臭麻布。
“带走!”杨奉得意的笑着,又转向跪在一旁的淳于琼道:
“淳于将军,现在这虎贲军是不是得听您的了?”
早已吓得抖似筛糠的淳于琼再也笑不出来了,跪在地上,双眼发直,冲着杨奉连连摆手,惹得这位胜利者连连大笑。
“许攸!我诚心待你,你竟然害我!”
金市苑内,一身平民打扮的袁术怒气冲冲的指着许攸咒骂。
“我如何害你?一切都是照计划行事啊!”许攸一脸无赖相,慵懒的半躺在胡榻之上,对袁术的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原本你只说是让袁忠放三只冷箭,为何会涌出如此多的刺客?你这是要害我袁家族诛吗?!”
“我哪里知道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我若是有这么大的本事,何至于在此地蜗居?”
“现如今,老爷子那些门生故吏对我是躲的躲,拒的拒,原本的善后之法根本就没有用!再过不久,我这点闲职也会被剥掉,到时候我要是完了,第一个拿你偿命!”袁术的声音有些颤抖,暴露了他心底里的恐惧。
“哼,我说你袁公路怎么成了孝子贤孙了,原来是怕丢了自己这顶官帽啊!不怕告诉你,把我逼急了,你丢的就不只是这顶官帽了。”
此言一出,直指袁术软肋。袁公路本来想鼓足怒气,来逼问许攸真刺客的事情,其实心里早就怕的要死。
“子远!子远救我!你不是‘过犹陈平’嘛,你一定有办法!”
袁术终于奔溃,也不敢对许攸直呼其名了,跪在榻前抱住许攸的大腿泣不成声:“这行刺之计你也有份!如果廷尉来抓我,我就把你供出来!”
“供我出来?堂堂袁家听我一个白衣使唤?你当廷尉傻啊!”许攸一把推开袁术,别过头去。
袁术见许攸如此决绝,实在没有了办法,念起家中危机,只能跪地大哭。
“子远何必如此戏耍袁公子?”
一个男人的声音闯进正堂。袁术猛然抬头,只见一个头戴黑纱帷帽、身穿黑色狐裘的男子站在自己身后。
“荀先生!”许攸见这蒙面之人不请自来,没有一丝主人的怨愤之气,反而十分恭敬的起身拱手行礼。
这蒙面男子只做了个浅浅的回礼,十分优雅的俯身搀扶起在地上痛哭的袁术。
“袁公子,眼下有一人愿意帮一帮袁家,尊驾可否愿意听他一言?”
听到有人竟然会在此时伸出援手,袁术立刻瞪大了眼睛,刚要点头,却又想起什么,挣开了蒙面人的手,抬着下巴问道:
“帮袁家?倒想问问是哪家的高门大户?”
即便此时,他仍然抱着袁家四世三公的尊严不撒手。
那蒙面人也不恼怒,只是淡淡地回道:
“高门大户谈不上,不过是皇后长兄,当朝大将军,慎侯何进何遂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