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过去,青晴没有想走的意思,以至于令果果问:“青姐姐你还不走?”
“你去了既不做三,四,五,六,七,八房,何来愁闷?”她显然记得沈流霞一说起几房来,瞅她的那个眼神,所以这么说,带着点悲愤的自嘲之意。
如果是在军中,青晴早就毫无疑虑地找去了,可是如今他在家中,他有妻子,有儿子,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东西,令她不得不踌躇。
此时是绍兴六年五月,离绍兴十一年十二月岳飞被害还有短短五年之期。如果不能改变,还是要与他早日一起度过这五年么?如果是那样,无论如何,她都该去找他了。
青晴终于骑上赤鹿马去找岳飞。
到岳飞府前,徘徊良久不去近前。她头戴纱帘斗笠,向看门人打听岳元帅可在府中,看门人道:“岳元帅一早出去了,要到晚间才能回来。”
“噢,那刘锜刘将军呢,”
“刘将军陪他夫人倒在府中,公子要见刘将军么?”
青晴摇摇头。心道原来刘锜把夫人贺玉兰接来了。
青晴就牵了赤鹿马走到街角折过来,往东走,走到头,又折过来往西走,这样反反复复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那看门人道:“公子,若见岳元帅何不进府中等候?”
“噢,不用了,我这就走了。”她这时才意视到自己来回这么走,是很引人注意的。
她跨上马,就要往东而去。刚过帅府高高的围墙,半截墙外里面相挨着一个农家小院儿,柴门半掩,土石围墙,土门楼上蒿草蓬蓬。门楼下倚门而立一个干瘦矍铄的银发老太太。
青晴本是骑马缓步慢行,方才是心有所思,来回走过却没注意。她在帅府门外来回兜圈子,恐怕这老太太早看见了。
此时她看着老太太,老太太微笑看她,面容慈和,觉得十分可亲。青晴停马驻足,她的神情和何耕娘倒十分相似。只可惜何耕娘没有她这般康健的身体。
老太太见她停下,便冲她招手儿,大有亲近之意,青晴便下了马,走至近前。摘下斗笠,深施一礼。老太太那银灰色的眼睛看着她,笑道:“好俊的姑娘!”
青晴笑道:“好眼力。大娘一下子能认出我是姑娘。姑娘不假,‘俊’字却不敢当。”
老太太那笑容就象亲人一般和蔼可亲,她脸上的道道皱纹,也仿佛似曾相识。
老太太推开半扇柴门。亲切让道:“姑娘若不嫌寒舍简陋,进屋坐坐如何,喝一口茶,润润嗓子,老婆子觉得姑娘面善得很,若不嫌弃便陪我这孤老婆子解会儿闷儿。”
“大娘一人居住?”
‘是。’
‘那其他家人呢?怎么放心您一个人住呢。’
“老头子走啦,只有一个儿子。去打仗啦。前些日子回来过。”
青晴将马拴于树上,便随她进院。她也不知道何以对一个不相熟的老太太相亲。可能是看出她有需要帮助之意。
小院不大,却十分齐整,一个占满院子的菜园,拦在眼前,四面围着竹子编花围栏。园里豆架瓜棚各种蔬菜,鲜绿欲滴。角角落落处开了一丛丛奇异美丽的花儿。有的从竹栏空中钻出来,将菜园点缀得好不热闹。
曲折石子小路从菜园边绕过,走至屋前,西窗下有一列鸡舍,几只老母鸡在栏外啄食。眼前正房是四间茅屋,长方形的窗下摆着石桌石凳,石桌上放着茶壶茶杯,茶杯里有喝剩的半杯残茶,并一碟儿吃物由盘子扣着。
老太太引青晴进屋,堂屋不大,但是十分素净雅洁,堂屋墙壁正中挂着一幅庐山山水图,既无字,亦无对联。画下一张供桌,供桌上放着新鲜的供果。青晴想到:为什么要供这幅画呢,难道画画之人仙逝了么?
这边是一张开光圆桌,配四个开光圆墩,除此之外,堂屋中别无一物,桌上干干净净,发着幽暗雅致的光。屋中简洁干净,却不是一贫如洗。
青晴进来之前曾想象过她一个人孤苦伶仃,该有多么凄苦,然而却出乎她的意料,各处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一个人生活,但她仿佛是在享受着这种孤独,孤独却不寂寞。
青晴坐下,老太太倒了一杯热茶,端来一碟点心,笑眯眯地道:“你尝尝,我自己做的。”青晴觉得有点饿了,点心的味道的确不错,即松且软,入口即化。青晴一下子吃了半碟儿。
吃完了点心,老人引她看她的卧房,她的卧房亦是和堂屋般那样简洁,一床,一几,一椅,一衣柜,窗台上两盆开得正艳的花,一进屋中,沉淀着一股奇异的幽香,这种香味很沉,但不厚,象是什么本来自有的一种香味儿。
褪了色的月白色床帐,洗相当干净,纱窗外,两只小雀在跳跃啄食,青晴走近,却不怕人,老太太笑道:“它们每天都来,我每天都会撒上稻米,它们来吃惯了,所以不怕人,有时候它们顽皮,还啄我的纱窗呢,得轰它们,它们才走。”青晴笑了。
“每天早晨,一开窗户它们就来了,可能它们知道没开窗户是我没起来呢。等我开了窗户,它们在窗外就热闹起来啦。”老太太的眼中满是慈爱。哪怕是做一只小雀被她这样爱着也心甘情愿了。
这股异常令青晴心旷神怡,她慢慢搜索这香味是哪里来的。老太太见她连窗框都要凑上去闻闻,便道:“你看那儿。”只见床边墙上挂着一串佛珠,青晴凑到近前,香味越发浓重通透,果然是佛珠的香味儿,老太太笑道:“这是檀香木珠儿。因它香味持久,提神静心,所以我挂这么一串儿。”
虽然屋中简朴,但青晴怎么也不相信,她是孤独一人,但却再找不出另一个人来。她引她又去另一间客房,房间同样不大,一张双人床,挑着双层黄纱帐,一张小几,小几上一面镜子,几下一个杌子,西边窗下一张琴案,琴案四围是雕花围子,两端是下卷的卷轴桌沿儿,一种婉约高贵之美。
琴桌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架古琴。如此简约雅致,倒象个居士。
“大娘会弹琴?”
“我不会弹琴,但会听琴。这琴已经好久没有出声了。”
“这房间有人在住?”因为琴桌,小几上光可鉴人,纤尘不染。
老太太笑道:“没有住人,不过我每天打扫,倒是盼望有人来住,与老太婆解闷儿。”
到得堂屋,青晴放下二两银子,道:“多谢大娘的茶水点心,我身上只有这些银子,大娘收下以补生活之资。”
老太太眷恋道:“姑娘要走?不知姑娘要去何处?”
“去朋友处。”
“姑娘家乡何处?”
青晴苦笑道:“我没有家,何来家乡,朋友的家便是我的家。”
“既然这样,不怕姑娘见怪,前日我把腿摔伤了,下蹲时甚为疼痛,姑娘可否在寒舍逗留几日?帮我些忙,等我好些了,姑娘再走,如何?”
青晴想她孤苦伶仃一个人,又有伤病,便想答应她,可是如果时日长了,她怎么靠得起?便问道:“大娘想要我逗留几日呢?”
“我这腿伤,有个日就好了。”青晴点头。
方才见她步履蹒跚,以为她老迈就是那个样子,没想到她有伤在身。青晴要看看她的伤处。她说已经上了药,包好了。
青晴扶她坐在床上,老太太道:“姑娘方才在府外徘徊,是要见岳飞么?”青晴点点头。
“你住在我这里,见岳飞就方便啦。你只需在门口守着,他一出来你就见着了。”
“你孤独一人住在这里,岳将军对你可有些关照么?”青晴问。
“他哪有那样的功夫,他家里人对我还是有关照的。”
她交给青晴的任务是,第一是浇菜园。第二,夜晚鸡不进窝,要抓鸡进窝。第三是做每日三餐。第四是做秋冬棉衣。
第一天,青晴拎水浇园,一切全是人力,仗着她有内功在身,浇完了菜园,胳膊都肿了。她在刘府厨房呆过许多时间,学了不少菜肴,也会做许多细巧的点心。第一餐她小试身手,很久没有下过厨了,觉得有趣又亲切,一下子做了好几样出来,摆在桌子上,老太太尝了她的手艺不停地夸赞。
晚上青晴睡客房,菜园的清新气息从纱窗飘进来。青晴觉得比在沈流霞店中还要好。月色如水,院里尽是蝉鸣,幽蓝的空气在菜园里回荡着。想不到在此过起了农家隐居般的生活。她轻轻摘下古琴,调了调音色。坐在琴案前,抚了一曲《平沙落雁》,琴声幽远辽阔,思绪纷飞。第一次见岳飞之时弹的就是这曲《平沙落雁》。现在与他只一墙之隔,却不能见面。
可是她眼前又浮现黎源的影子,他那棱角的唇,棱角的脸,他那一勾式微笑。只可惜,与他相处那么久,从来没有弹琴给他听过。她弹着弹着心却不知飘向何处,忽然泪流满面。她闭上眼睛,往事既不堪回首,就不要回首了吧。就当他没有走远,就当他坐在她身边。她按住琴弦,静坐了一会儿,回床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