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云浅止,今在佛前许愿:一愿天下太平,黎民百姓免受生灵涂炭之苦。二愿远在东清国的父亲身体安康。三愿……三愿出征在外的夫君封亦修能够平安!”
大雪纷飞、银装素裹的严寒冬日,南灵国都城城外的大佛寺内,香客罕至。庄严的寺殿,空荡荡一片。
一袭灰黑色粗布麻衣、面色憔悴、丫鬟装束的云浅止,独自一个人屈膝跪在冷冷清清的佛前。粗糙的双手紧紧合十,轻闭上眼诚心祈祷。虽然,和亲来南灵国整整五年的时间,那一个名叫‘封亦修’的男人都从未曾好好对她,可是,他毕竟是她的夫君。三从四德、女子以夫为天、以夫为纲,她自然是真心希望他能够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平安无恙。只是,她真的好想回东清国呀,真的好想回家,好想再见一见她的父亲……
希及此,抑制不住的酸涩与苦楚,便如潮水蔓延上瞳眸。
“死丫头,我说就这一转眼的时间,你都跑哪里偷懒去了,原来,竟是跑这里装可怜来了。”
安静中,忽然,一名同样丫鬟打扮、但却是裹着厚厚粉色棉袄的婢女快步走了进来。但见她,在云浅止本能的回头、但还来不及反应之际,直接一把用力拽住云浅止的衣领就是狠狠往前一推。然后,在云浅止整个人狼狈不堪趴在地上之际,嘴角轻勾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紧接着道,“夫人可还在寺后院等着你去为她采梅呢,你给我快点起来。”
云浅止这一下摔得不轻,猛然撑到地面的右手手忖,一阵刺骨般的疼痛倏然席卷全身。
只是,她早已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而只是一个伺候人的粗使丫鬟罢了,所以,她没有喊疼的权力,什么权力也没有。
犹记得,那一年风光明媚的春日,她十五岁,刚刚及笄,待嫁闺中。可是,东清国皇帝却突然下了一道圣旨,将她封为了‘倾城公主’,命她千里迢迢前来南灵国和亲。然,谁又能想到,这里是一座彻头彻尾的冷宫。不,它甚至远比冷宫还不如。
大将军封亦修厌恶她,因为她的到来硬生生破坏了他与他心爱之人,让他的心爱之人只能屈居为妾。
他的心爱之人——林思画,更是怨她恨她,因为,她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名分与地位。
刚开始,南灵国帝王与皇后还会偶尔关心关心她,时不时命人送些东西给她。但时间久了,也就慢慢淡忘了。
于是,严严实实关起了门,再无法踏出将军府大门一步的她,俨然就像是身处在了一座永不见天日的牢笼之中。外面的人只知道她常年卧病在床不宜见客,可谁又知里面发生的一切?
夹杂着白雪的寒风,通过敞开的殿门肆意呼啸进殿内,单薄的衣袍被吹得轻轻飘起。寒意,从脚心一路蔓延至心口。此生,她可还有机会回家?
“磨磨蹭蹭的,又想挨打了是不是?”粉衣婢女——小菊,见地上之人半天没反应,于是,一边开口一边狠狠一脚就直接踢拽了过去。什么天下第一美人‘倾城公主’,什么大将军之妻,在她眼中,还不是连丫鬟都不如的低贱奴隶一个?别说是她,就算是将军府内的任何一个下人,都可以随意的打她、骂她、奴役她。东清国远在千里迢迢之外,东清国送亲的队伍与使臣在五年前观完大婚礼后便已离开。试问,在南宁国的都城,谁又会关心她的死活?
云浅止一时无端出神,猝不及防,在那毫不留情的一脚之下,头重重撞向了结识冷硬的地面。
霎时,一丝水汽不受控制的泛滥而起。可最后,却又暗自咬牙强锁在了眼眶之中、徒惹眼眸酸涩。无声嘲笑,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些不都已经习惯了麽?怎么还会想哭?是不是前方那一尊大佛太过慈悲了,高高在上似能拯救天下黎明苍生,于是,让她也忍不住心生了一丝希冀、希冀被他拯救吗?
可若不是,那她刚才的许愿又算什么?祈祷又算什么?
“看来,你今天真是皮痒想挨打了……不过,没事,我们这一趟出来,夫人可带着好几条鞭子呢。”
小菊见地上的云浅止依然不动,面色突的一怒。但语出一半之际,却又忽然被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给取代。而后,弯低了腰、语音轻柔在云浅止的头顶慢慢诉出后半句话,再一把牢牢扣住云浅止骨瘦如柴的手腕,连拖带拽将云浅止给拉了起来,就像是在拉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
云浅止踉踉跄跄站起身来,微一喘息,另一只手覆上小菊拽着自己的手,将小菊的手缓慢掰开,“我自己会走。”
清清淡淡的声音,平平淡淡的语气,淡然无波的神色,即便是再不堪的打扮与面黄肌瘦的憔悴,也掩不住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那一股清华贵气。而这些,是那个名叫‘林思画’的女人再怎么装、怎么学,都永远及不上、比不了的。话落,她挺直腰、向着萧萧寒风飞雪冰寒入骨的殿外走去。过分消瘦的身形,让人毫不怀疑一阵风就能轻而易举的将她席卷走。
一刹那,小菊望着那一抹柔弱却异常笔挺的背影,竟半天无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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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庙后院,乃是一大片盛开正艳的火红色腊梅。点点晶莹的白雪点缀萦绕其中,分外妖娆。
林思画一袭华丽的大红色锦衣,悠悠然躺在屋檐下的舒适躺椅之上,饶有兴致欣赏着前方那美丽无边的风景。身上,覆盖了一件厚厚的红色披风。脚边,还有两名粉衣丫鬟轻轻按摩着小腿。尽管是小妾的身份,却早已以‘将军夫人’自居。俏丽多姿的眉宇眼梢,粉黛略施。绾成华髻的发间,精致漂亮的金饰与珠花相形益彰。不可否认,也是绝色大美人一个。
在偌大的将军府,除了大将军封亦修,便是她最大,掌控一切。
“今天,我突然不想采梅了。小兰,你给我带她一起下山,去买些厚实的棉被上来、我要在寺庙中留宿一夜。”望着院子拱门处一身薄薄积雪、步履艰辛走近的云浅止,林思画慢条斯理的开口吩咐。红艳的唇畔,闪过一抹不易让人察觉的阴勾。
音落,脚边为林思画按摩着脚的其中一名婢女笑着站了起来,躬身对着林思画行了一礼,在无人看到的角落与林思画暗暗交汇了一个眼神后,便呵斥上云浅止跟她走。
剩下还在按摩脚的那一名婢女,望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身影,有些担忧道,“夫人,这样做真的好吗?”
“怎么,你觉得不好?”林思画顿时眯了眼望向脚边的婢女,似笑非笑缓慢反问。
婢女刹那心下一凛,连忙战战兢兢低垂下了头,再不敢多言。
早上的时候,林思画突然说要到大佛寺给出征在外的夫君封亦修上香祈福,于是,便带着一行人出来了。
一路下山,撑着伞、裹了厚厚几层棉衣的小兰浑身颤抖个不停,牙齿止不住上下打颤。反观身形单薄、没有撑伞的云浅止,却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其实,她有曾想过逃的。只是,她是和亲来此的,若真逃了,万一给南灵国什么借口,故意发起两国战争……
小兰并未带云浅止回最近的都城买锦被,而是带着云浅止沿着冰雪泥泞的官道前往了下一座小镇。
云浅止心中疑惑,若真要棉被、要在寺庙内留宿,回将军府取不是更好吗?
只是,所有的疑问,都不是云浅止能够问的。
安静的小镇内。
云浅止孤零零站在行人寥寥无几的街道上,看着小兰与一个花红柳绿打扮的中年女人在不远处的大树下交谈。然后,看到那个女人给了小兰几张银票。
“你给我过来。”收了银票后的小兰,唤云浅止过去。
云浅止心底不知怎么的,忽起一丝无法言喻的不安。走过去的脚步,不知不觉一点点放慢起来。
花红柳绿打扮的中年女人看云浅止的眼神,非常欣喜、满意,还有热切。尽管,云浅止此刻的脸上不知是因为做粗活还是怎么的染了一些污秽,可依她当老鸨十多年的经验知道,那些污秽之下绝对是一张沉鱼落雁、绝代倾城的脸。即便有些面黄肌瘦,但只要好好补补,假以时日一定能补回来。
“那便这样吧,人交给你,我还要马上回去向我们夫人回禀呢,先走了。”
“好好好,兰姑娘慢走,代我向夫人问安。”
小兰敷衍性的点了点头,随后,勾起唇冷笑着瞥了一眼几步之遥外的云浅止,抬步就走。
在走出两三步时,不放心的又回头嘱咐道,“记住,一定要看牢她,不许她跑出去。另外,尽快毒哑了她,废了她的双手,这可是大户人家的小妾,若是万一出了什么事……”
“兰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做得妥妥当当,不会出事的。”
花红柳绿打扮的中年女人连忙点头哈腰。这年头,大户人家的夫人趁着夫君出门在外,低价贱卖小妾或府里看不顺眼的狐狸媚子、丫鬟等也是常有的事。她有经验,绝对会处理的好好的、万无一失。
云浅止终于慢慢的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面色一变,急忙上前一把拽住小兰的手臂,“你……”
“你也别怪我,这全都是夫人的意思,我只是按照夫人的吩咐办而已。”小兰用力掰开云浅止的手。触手处,云浅止的手恍若冰块一般,冻得她一阵发寒。
“可是别忘了,我再这么说,也是东清国的公主……”
“你觉得你还是吗?又或者,你觉得这里是东清国?”鼻尖发出一声嗤笑,小兰的目光很是不屑。
云浅止闻言,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她怎么就忘了,这里是南灵国呀,是人生地不熟的南灵国,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南灵国……可是……可是……“不,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或许南灵帝与皇后会突然记起我来……”直到这一刻,她也还是冷静的,冷静的分析局面。
然,无人知道,她的心早已经颤抖、害怕、战粟到不行。
“夫人敢这么做,自然是有万全准备的。你放心,过两天便会有一个名叫‘云浅止’的女人病逝在将军府中,我们夫人一定会好好安葬她的。”小兰有恃无恐。说起话、做起事来,最得林思画真传,也难怪三个丫鬟中林思画最宠她。
“……”一时间,云浅止不受控制的再后退了一步,面如死灰。
目光环视,入眼的是白雪覆盖的空荡荡街道、是笑容满面等候在一旁的老鸨。天大地大,可却不给她留一丝生机。卖入妓院,那一个人竟将她卖入了妓院……
……这……这不是逼着她去死吗?
这时,小兰似突然想起什么,命老鸨走远些,带着残忍道,“你可还记得你的那个丫鬟‘景夕’?”
云浅止不知小兰为何会忽然提起景夕。景夕,乃是从小伺候她的丫鬟。她们两个人,虽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五年前她前来南灵国和亲,景夕也跟着。可是,后来,景夕渐渐变了。她竟合着府内的那些下人一道羞辱她,她还说她一直恨着她。最后,她拿着林思画给的银子离开了将军府,弃她而去。
“其实,你一直误会她了,那些全是夫人逼她做的。夫人告诉她,若是她肯不侮辱你,你便要挨一顿毒鞭子。你都不知道,她每次侮辱完你后,一个人躲在房间内哭得有多伤心自责。”微微一顿,似乎在好心情的欣赏着云浅止的神色变化,紧接着越发残忍道,“你以为,她当日真是拿夫人的银子离开了吗?不,你错了,那些都只是做给你看的而已。事实上,在她踏出将军府大门的后一刻,便被夫人卖入了妓院。”
“你……你们……”云浅止完全震惊了,双眼猛然睁大,浑身难以抑制的轻颤……
“那个景夕,没想到还挺忠心的。即便在妓院也不安分,竟偷偷逃出去异想天开想见皇帝皇后。”再次微微一顿,小兰望着云浅止勾了勾唇,容颜上的那一抹娇丽被眉宇间的那一丝阴毒彻底破坏,“你知道她第一次逃被抓回来后,夫人是怎么‘处罚’她的吗?”
“……”云浅止后退,竟害怕知道……
可是,小兰并不放过云浅止,步步逼近,“夫人命人砍了她的一双腿。”
一刹那,云浅止的双足硬生生定在了原地,眼前似能看到当时的情形。然,残忍的一切,还远远未曾结束。
“景夕也算有几分聪明与姿色,知道在南灵国已经求救无门后,便想要回东清国去搬救兵。于是,就想方设法的勾搭上了柴房的伙计,暗中谋划着离开。但你知道这一次被抓回来后,夫人又是怎么惩罚她的吗?”
“不……你别说了……”
“夫人命人挖了她的眼睛,毁了她的脸,你说,她还回得去吗?”
“不……”一瞬间,云浅止双手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闭上眼发出一声力竭声嘶的凄厉痛喊。她的景夕,她如同妹妹一般的景夕,她当初竟那样误会她,这些人……这些人怎么能……
“所以,云浅止,你可千万别妄图逃跑,别做出像景夕那样愚蠢可笑的事来。”
最后一句话,似乎,还成了好心提醒。小兰说完,不紧不慢的悠悠然拂了拂衣袖上从头顶大树树枝上掉落下来的点点白雪,再嗤笑着从已经陷入了痛苦不堪的云浅止身侧擦身而过,走向远处的老鸨,厉声警告道,“别打听太多,做好你自己的事,我过些天会回来看的。”
老鸨脑海中还清晰盘旋着刚才听到的‘东清国公主’几个字,连忙赔笑着点了点头。
云浅止呆呆的站在原地,任头顶的白雪砸落脑门亦毫无所觉。整个人,恍若坠入了无边无际的冰窖,遍体寒澈。脑海中,全都是景夕的样子。被卖入妓院的景夕、没有了一双腿与眼睛的景夕、被毁了容面目全非的景夕……忽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发疯一样的拔腿追上远去的小兰,双手死死的扣住小兰的双肩膀疯狂的追问道,“景夕,景夕她现在在哪里?把我的景夕还给我,还给我……”一句话声音逐渐加重,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
“死了。”
近在咫尺的两张脸,一急一静的神色形成鲜明对比。小兰勾唇,冷冰冰轻吐出两个世间最无情的字。
刹时,云浅止的瞳眸再度睁大,呼吸猛的一窒。面前,一片漆黑。扣着小兰肩膀的手,无力的松开垂落下去,脚步踉跄又绝望的一步步连续后退。而小兰,竟很满意这样的结果。这些,全都是林思画一早便吩咐她的。林思画就是想要让云浅止痛不欲生。随即,冷笑着再重重补上了一脚、将云浅止狠狠踹倒在冰雪覆盖的地上后,转身就走。一袭粉红色的棉衣,转眼间消失在空荡荡、冷清清的街道尽头。
老鸨看着小兰离去后,快步走上前,弯腰想扶起地上狼狈不堪的云浅止,“姑娘,你没事吧?”
云浅止趴倒在地面上,满脸都是白雪,半天也起不了身。划破的双手手掌心,丝丝缕缕的鲜血争先恐后的溢出来。消瘦的身躯,整个儿都在不受控制的大幅度颤抖。在老鸨伸过来的手触到手腕的那一刻,战粟、害怕,恐惧……一系列的绝望齐齐席上心头,避如蛇蝎般急忙避开。再双手撑着冰雪交融地面,万分戒备的一点点往后爬着退去,于地面上留下一道染血的弯弯曲曲痕迹。一身的灰黑色粗布麻衣与一头散乱来开的黑色长发,更像是从雪堆中捞出来的。
“别怕,我不抓你进妓院了。”
老鸨将云浅止的恐惧看在眼里,竟对云浅止安慰了一句。之后,小声问道,“你真是东清国的公主?”
云浅止在往后艰难的爬出一段距离后,冰冷无知觉的双臂紧紧环抱住了自己的双膝,整个人如初生的婴儿般卷缩成一团,没有说话。似乎,未听到老鸨的问。
脑海中,一个盘旋的‘死’字,如锋利的利刀将景夕的样子残忍的一个个划破。
——她的景夕死了,她的景夕是因为她而死的。可她当初,却没有相信她。她怎么可以如此?她怎么可以不相信她的景夕?她该死,真的该死。
自责,如一张漫天洒下的网,将云浅止整个包围。
而眼下被卖入妓院、再无任何出路的局面,无形中又使得云浅止亲手将自己推入死角。
最后,所有的光芒,一丝一缕如抽丝剥茧般从云浅止的眼眸中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慢慢散去。同时,心底深处一直以来的那一股坚强,也随之被抽空。
眨眼睛,整个人归为了死水般的沉寂,毫无生气,眸底还染着丝丝呆滞。
老鸨此生,也算是做尽了坏事,自认从不是什么好人。以往,这些买卖女子的事也没少做,那些女子哪个不是哭天喊地还寻死腻活的?但她,也从不曾有一丝心软过。可这一刻,不知怎么的,竟忍不住对面前之人心生了一丝怜惜与心疼。这个孩子,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呀?“姑娘别怕,其实,我也是东清国的人。既然他们可以随便找一句尸体来冒充你下葬,那么,我也可以依样画葫芦的瞒过她们。只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我想……回家。”呆愣愣的望着冰雪地面、望着自己的双足,她喃喃自言自语。
老鸨闻言,沉默的想了想。许久,忽的爽然一笑,“好吧,我也做一回好事,我让人送你回东清国去。”于是,老鸨不但送了一点钱给云浅止,还给云浅止雇了一辆马车。车夫是小镇内一个熟悉的年轻小伙子,绝对信得过。再三的嘱咐,让他一定要把人安全送到东清国去。只是,在这一系列的过程中,云浅止始终没有开口说话。一眼望去,漠然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毫无生气恍若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老鸨黯然叹息了一声,看着马车一路驶出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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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路过的城内。
“姑娘,我们已经赶了半天路,先吃个中饭休息一下吧。”
憨厚年轻的车夫在街道上停下马车,回头掀开车帘对着车内卷缩成一团的云浅止开口。
片刻后,路边一间小摊前,车夫与哑巴一般的云浅止面对面而坐,一边飞快扒饭沾得满嘴都是,一边让云浅止也吃。
这时,一辆马车在两个人身前的街道上箭一般飞速驶过,谁也没有留意。可,不多时,那一辆马车竟又原路返了回来,停在了云浅止与车夫面前。紧接着,两名黑衣人下来,直接抓住云浅止就迅疾如风的离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了,谁也没有料到。
当车夫蓦然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一辆马车早已经绝尘而去,消失在了白茫茫的街道尽头。
马车内,林思画被紧紧的反捆着手。刚才,车帘恰好扬起、火光电石间的那一刹那,黑衣人并未认出云浅止来,但她怎么可能会不认识?于是,立即告密。自己被抓,怎么能让她这么好过?
那日,在命小兰将她卖入妓院后,她便在大佛寺内好好的留宿了一天,心情甚好。
只是,万万不曾想,第二天中午刚一下山,便被西楚国派来的人给抓住了。而那些个丫鬟,竟跑得比谁都快。
“倾城公主,委屈你了。”黑衣人对云浅止的态度较为恭敬,反绑住云浅止双手的时候还轻说了句抱歉。他们,受齐先生之命前来南灵国掳劫倾城公主云浅止,但怎么也没想到,她竟被人卖入了妓院。于是,他们立即寻去,可却只看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冰冷尸体。为了交差,便准备将自称大将军夫人的林思画带回去。不过,幸好路上碰上了真的云浅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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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楚国与南灵国交战,已达数月之久。由最开始的不分胜负到现如今的南灵国占据上风,不可谓不惨烈。
三日后,阳光明媚灿烂的正午,冰雪初融。西楚国的西决城城楼上,两名士兵将沐浴更衣后清洗干净、焕然一新的云浅止押了上来。从始至终,云浅止依然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没想到,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倾城公主,这些年竟过着奴隶一般的生活。”
“刚才末将见到她时,也险些吓了一跳。齐先生,你之前说抓了云浅止来威胁封亦修,封亦修会退兵,那如今这……”
“不管封亦修以前怎么对她,她东清国公主的身份还摆在这里。若封亦修真敢公然无视她的生死,东清国那边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够得到消息了。”
“可是,若是让东清国知道我们拿云浅止来做威胁……”
“放心,我还是那句话,云浅止虽贵为东清国公主,可五年前便已嫁入了南灵国。东清国若知道我们拿她来做要挟,只会认为南灵国保护她是应该的,并不会因为她而劳师动众的出兵,放过眼下坐山观虎斗的大好时机。可若是南灵国根本无视她的生死,那又不同了,那便是南灵国公然无视东清国、不将东清国放在眼里。如此,李将军觉得东清国会忍得下这口气吗?会忍气吞声的让全天下人看不起吗?届时,或许还能与东清国联手对付南灵国也说不定。即便不能,也算是断了东清国与南灵国合作的可能性。”
“齐先生此言有理,如今,我们有倾城公主在手,等一下不管封亦修做什么决定,对我们都没有坏处。”
对话的,是肩并肩站在站楼上的两个男人。高挺笔直的背影轮廓,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半响后,身穿铠甲自称‘末将’的中年男子转过了身来,示意士兵将云浅止带到他的身边。而即,俯身喊道,“封亦修,这可是东清国的倾城公主,相信夫妻五载,你不会认不出来吧?”声音浑厚有力,字字句句清晰传入城楼下每一个人的耳中,但却并未传入近在咫尺、被士兵押着的云浅止耳中。只见她,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漠然的望着遥远的前方。一袭华丽名贵的白衣,飘逸的衣袖随风飞舞,恍若随时有可能临风归去。
“封亦修,现在,我要你立即退兵。”微微停了停、等着城楼下的人看清云浅止后,中年男人再喊。
城楼下,千军万马的最前方,同样一身铠甲、威风凛凛的封亦修慢慢眯起了墨色的双眸。云浅止他当然认识,虽然五年的时间他从未正眼看过她一眼。只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如今这样的大好局面,一旦撤兵,南灵国将会错失一个一举攻下西决城的绝好机会。可若是不撤……真是个搅局的女人……握着缰绳的左手,微微收紧。眼底,闪过一丝不假掩瑜的厌恶之色。
“封亦修,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
片刻,李余刚俯身第三次大喊,然后,吩咐士兵在城楼上点香。
明媚的阳光,直直照射下来。时间,一时便在这过分紧张的气氛下无声无息快速流逝。
一炷香后,李余刚再度将云浅止带到城楼边,“封亦修,你决定好了吗?这可是东清国的倾城公主,若是她有个什么闪失,想必你无法向东清国交代吧?”
“封亦修,只要你答应撤兵,那么,我定将她安然无恙的还给你。”
“封亦修,难道你真的要置她生死与不顾吗?封亦修,这些年你一直把她当奴隶使唤了吧,若传出去……”
李余刚因着城楼下人的无动于衷而不断开口,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齐先生。只见他,身量笔直负手而立,一袭单素蓝衫衣袂飘飘,并不看自己。而,也就是在这时,城楼下的人竟面无表情的搭弓上弦。凌厉狠绝、带着雷霆之势的一箭便对准了云浅止的心脏毫不犹豫直射而出。
霎时,天地静止了,空气中只听得那一道破空的呼啸凄厉之声。
李余刚惊骇,电闪雷鸣间,自己飞快往右一撤,同时将手中的云浅止眼疾手快一把向左推开,欲要避那致命一箭。
然,那利箭实在是太快太快了,快得简直让人匪夷所思。云浅止在李余刚那一推之下,已经第一时间往左倒去。可最后,虽险险避开了心脏,可那利箭却也硬生生穿透了她的右肩膀。迅即,利箭浑厚似劈山斩棘的劲道直接带着云浅止弱不禁风的身体就如断了线的风筝急速往后飞去。再最后,铿锵一声闷响,将云浅止整个人生生凌空钉在了后方经岁月腐蚀的城墙柱上。
霎时,鲜血争先恐后的一个劲狂涌而出。白色的衣袍,眨眼间鲜红一片。
而这样刺骨的疼痛,终于拉回了云浅止的神智。
她眨了眨眼睛,怔怔的低头望向穿透了自己身体的那半只箭羽,再怔怔的抬头望向底下黑压压一片无边无际的士兵。良久,苍白的唇角竟缓缓勾起了一丝类似解脱般的笑。不恨,真的不恨。封亦修,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统率兵马的大将军,他怎么能为了她一个女人而受敌军威胁呢?怎么能让那些用自己鲜血白骨换来如今兵临城下的胜利局面的士兵白死呢?怎么能……
所以,她不恨,真的不恨,而是站在大局上的理解,近乎麻木的理解。
可不麻木,又能如何呢?
李余刚在站稳脚步后猛然回头,那一眼,连征战沙场几十年、见惯了生死的他都震惊了。
城楼上的西楚国士兵们,一瞬间皆不约而同的齐刷刷回头。刹即,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静,静,静,静得可怕。
于是,尤显得齐先生那一声命令之清晰与冷静,“去将那个名叫林思画的女人带上来。”
同一时刻,城楼下,也传来了一道掷地有声的坚定声音:
“将士们,我们有今时今日的战果,已牺牲了近三万的士兵。我封亦修,绝不会因一个女人而让那些战士们的血白流。如今,看来西楚国是绝不会乖乖的出城投降了,我们立即攻城……”
云浅止再度笑了,虚弱的笑如烟花般飘渺,又如镜花水月。果然如她所料,所以,不恨……
可是,转眼间当士兵急急忙忙带着林思画上来,当林思画看着被钉在城楼上满身鲜血的云浅止、当林思画害怕得花容失色连忙向城楼下的封亦修求救、当林思画声泪俱下的苦苦哀求城楼下的封亦修时,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可笑。
那一个前一刻还顶天立地、大义凛凛的男人,竟下令撤兵。
他说:撤!
一个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多么的……可笑。
云浅止不知何时已经轻轻黯然敛下的长睫,在那一个‘撤’字之下,又重新缓缓的掀了开来。清澈如水的双眸,静静的、一眨不眨的望向底下那撤离的千军万马,望向那一人的背影。许久许久,心寸寸成灰,视线亦渐渐变得迷离起来。然后,灿烂明媚的半空中竟奇迹般的浮现出了父亲那一张多年不见、和蔼可亲的脸。
于是,垂着的左手,不由自主的慢慢抬起,想要去触碰、想要被握住……
面上,染上一丝浅笑,“父亲,女儿好想你好想你。”
“父亲,你曾对女儿说,若是你哪一天不在了,让女儿一定不要伤心。因为,你是去天上陪伴着母亲了,你会在天上与母亲一道陪伴着女儿。可如今,女儿想将这一句话送还给你。这么多年来,女儿始终咬牙努力的坚持活着,不过只为有一天还能再见你一面而已。但现在,女儿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好累好累,你不要怪女儿,也千万不要伤心。因为,女儿是去陪伴着母亲去了。女儿会与母亲在天上一同陪伴着你。如果有来世,女儿依然想做你的女儿。只是,来世,你可以不当官吗?因为女儿真的不想再被推出去和亲了,真的不想……可,这些话,父亲你听得到吗?”
“父亲,女儿想回家,接女儿回家好吗……”
伴随着心底最后一声想念,她抬至半空中的手无力垂落,永远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无声无息从眼角淌落……
同一瞬间,远在千里之遥外的东清国太傅府内,一个名叫云泽天、两鬓已染上白发的半百男人骤然从午休的可怕噩梦中惊醒了过来,口中喊着‘浅儿’二字,却不知融了多少思念。
若有一天,知道了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又不知是何种凄凉……
城楼上,林思画看着那撤离的大军,止不住松了一口气、一深一浅的连连喘息了起来。同时,整个人有气无力的趴在城墙上,就像是突然被人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李余刚难以置信的站在一侧,一个堂堂的东清国公主,封亦修竟可以这样狠绝无情的直接下杀手。而一个名叫林思画的女人,却让他……却让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那撤离的兵马之上,没有人知道,那一个被硬生生钉在城楼上的女子,已经在那千军万马的撤离过程中,悄然逝去。
片刻,慢慢恢复了呼吸的林思画,冷笑着走向云浅止。
她被凌空钉在城柱上,距离地面近膝盖的高度,让她只能高高的仰起头来看她。
“云浅止,没想到你也会有今天。”她笑,笑得阴狠、笑得幸灾乐祸、笑得好生开心。然,万万不曾想,就在这时,原本紧闭着眼、毫无生气低垂着头的人,竟忽然毫无征兆的猛然睁开了眼睛。眸光,锐利的令人心惊。刹那间,就恍如一把锋利的利刀一下子狠狠剜在了林思画的身上。
林思画不料,面色骤变,惧骇的猛然后退。
而那一退之下,脚下不小心一扭,重重跌倒在地,怎‘狼狈’二字足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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