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青杏小,燕燕呢喃,春意阑珊;湖风吹皱碧波镜,正是蔷薇满架香。
午后,虽仍在初夏,可窗外这日头却是烈烈炎炎,墙上爬着的蔷薇一片碧玉红妆也微微有些蔫了劲儿。照着往素的习惯,史清婉坐在窗前,沉心静气地专注于笔下这一方天地;挥毫泼墨,恣肆淋漓,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浅浅淡淡洇晕开来的墨葡萄便跃然纸上。
或许是从医经历的影响,对细节要求颇高的史清婉更擅长工笔花鸟,对于写意画碰得不多。然而在生下小丛箴后,她惊愕地发现,自己体内的灵气居然达到了饱和的状态,道莲空间内寸寸皆可见实质状态的乳白色灵气,偏偏此时她修行又遇到了瓶颈,无法将这些难得纯粹的灵气收归己用。
可这灵气还在继续充盈增加,史清婉想起自己记忆中有过的几个灵气暴体的例子,不由得心中发寒。小丛箴虽说天生灵胎根骨奇佳,对灵气有极大的亲和吸引力,可是如今他毕竟年纪尚小,史清婉也不敢随便拿他冒险。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试着想出些方法来慢慢将空间内的灵气一点一点疏导出来。几次尝试下来,史清婉惊喜的发现,越是随心所欲的作法,越是能够大限度地将体内灵气散逸出来。重点在于,这疏导出来的灵气,不仅仅能对史清婉本身产生滋养,对小丛箴更是益处多多,瞧瞧他越发晶莹剔透的小脸蛋就可见一斑了。
因此,她便暂时抛开了簪花小楷和工笔,专心地研习起草书与写意,倒是叫绣蕊几人有些微微的诧异。
“奶奶,小杨夫人来了!”史清婉正将手中笔搁下来,便见绣芙从屏风外面探了一下头,注意到摇篮里的小丛箴安安静静地没声儿,她脚步轻悄地进来,压低了声音禀报着。
闻言,史清婉点点头:“领她往园子那边小花厅奉茶,我立时便到!”说着,她站起身来,弯腰瞧着摇篮里睡得香甜还一边吐着奶泡泡的自家儿子,眼底溶溶如一潭春水,轻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小丛箴似乎感觉到了母亲身上那令他安心的气息,露出两颊一对传承自母亲的甜甜笑涡来,红艳艳的小嘴巴抿了抿,便要将握着的小拳头塞到嘴里去。
从袖中掏出一方淡蓝色的帕子,史清婉怜爱地将他沾了口水的小拳头拿起来,擦拭干净,又亲了亲他奶香味十足的柔嫩脸颊。吩咐奶娘丫鬟小心守着,她才放心地出门去。
兵部尚书杨雅谌,正是当年王子腾在金陵时的授业恩师,当初王子腾多蒙了他的照顾。杨家有三个儿子,长子杨琏,次子杨瑢,幼子杨璋。三人俱已娶妻,这小公子娶得正是史清婉昔年闺中好友、江南大儒顾氏之女夏怡。
顾夏怡与史清婉同岁,当初未嫁之时两人便以姐妹相称,交情极好。史清婉嫁入王家之后,在金陵老宅中多有不方便之处,因此与顾夏怡的书信来往便淡了下去;直到随着王子腾上京自立门户后,两人来往方才方便起来。
史清婉一进门,便瞧见一道茜色身影立在窗前,饶有兴致地伸手轻轻敲着花厅那扇独特的镂空四菱花窗户。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瞧了瞧史清婉身后,带着些许失望和嗔怪:“你来啦,丛哥儿呢?又睡着了不成?”
听着她这似怨似恼的口气,史清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并不说什么多余的客套话:“瞧你说的,若是喜欢,好好养身子自己生一个罢!时时记挂着我家丛哥儿算什么事儿?也就是我家丛哥儿还小不记事儿,你才这么没顾忌地逗弄他!”
话音方落,史清婉惊讶地瞅着顾夏怡竟没有像往日那般上来和自己争理儿,反倒是有些羞涩别扭地转过脸去,面颊飞红。
她正想问,便听顾夏怡扭扭捏捏地、声音跟猫儿叫一般:“前日大夫诊脉,说我有了两个月的身子啦!”
闻言,史清婉眉头一挑,目光落在顾夏怡那被束腰裹着的小腹,捂着嘴儿笑得得意又促狭:“恭喜恭喜!叫你那会儿笑话我娇气,我只瞧着往后你怎么样哩!缇儿,快点扶着你们奶奶坐下,正是该好好在家里歇着的时候,怎么冒冒失失地便过来了?若是叫你家那位知晓,保不准又把这账记在我头上呢!”
说起来,顾夏怡与杨璋这桩婚事也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
南北有两处书院天下闻名,一名白鹿,一名仁安;前者乃是江南顾氏所立,后者则是当朝二皇子的外家陈氏创办。杨雅谌是忠皇党,往年又与陈氏素来有些龃龉,因此幼子杨璋求学之时,他果断地便安排杨璋前往江南白鹿书院。
顾夏怡乃是顾氏最小的女儿,因此家中十分宠爱,对她时常偷偷跑去白鹿书院后山玩耍的行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与在后山温书的杨璋误打误撞认识,相处之下,两人都是小儿女情思初萌动,杨璋也是死心眼的,认定了顾夏怡后,他直接向顾氏大家长提亲,几次都被轰出门去。直到杨雅谌与杨夫人亲自上门提亲,顾家才松了口。
如今顾夏怡嫁给杨璋已经两年有余,两人仍是温存亲昵得很,照着杨顾两家当年的约定,也并没有什么糟心的姨娘之流。对于自己妻子与史清婉亲密无间这件事儿,杨璋看似没有生气,实际上却很是吃味。这一点也屡屡被史清婉拿来取笑顾夏怡。
顾夏怡啐了一声,抬起眼来瞪了她一下:“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非要嘴上刻薄刻薄——今儿看在我干儿子份上不和你计较!”绣芙已经将茶水换成了补血益气的玫瑰红枣茶,她端着青瓷莲花盏,抿了一口:“那块牌子你究竟是给了谁?白白多给了一百两出去呢!”
“还不是我那嫁给荣国府二公子的小姑子?!”对于顾夏怡所说的银钱之事,史清婉浑不放在心上:“荣国府两房分了家,二房出来过日子,前两天说要拿东西在我这儿押着,借些银钱,不过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主意儿!她说分家的时候多得了些古玩字画,荣国府当初发家,可是捞了不少稀罕玩意儿,与其搁在他们手中明珠蒙尘,倒不如拿到咱们店里去,顺带着给我也省些事儿!”
舒了一口气,顾夏怡见她淡定的模样,知晓她心中有数,便也不再多谈,话题转开,眉宇间满怀愁绪:“不提这茬了,我来找你还有别的事儿——这头一胎,心里着实是着慌;你且劳神,把这里面要注意的事情与我说说!”
顾夏怡这般忧惧记怀,原本也在史清婉的意料之中。她嫁入杨璋两年多,虽说杨璋两位兄长膝下均已经有子,公公婆婆有孙子可抱,对她的肚子并不是十分着急,然而顾夏怡自己却有几分焦虑。为此,平素最吃不得苦味的她暗中开了汤药回去调养,只可惜或许是精神压力过大,一直都没有传出喜信来。
史清婉常常宽慰她,亦曾悄悄疏导些灵气给她,如今总算是心愿有偿。
“咱俩还客气什么?”史清婉蹙着眉头,有些不满,招过华锦吩咐了两句,便见着小丫鬟退了出去:“待会儿我便将这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分条写下来,回去之后若是有了什么对号的症状,你先找了大夫,毕竟各人体质不同的,症候合上了再照着来!”
自是一番细细叮嘱不提。
……
朝中田集成弹劾不成反被贬官的风波方才停息了没两天,不知从何处,又传出个莫名其妙的消息来。
田集成因为得罪太子,为了赔罪,不知从哪儿得了一个绝色美人送进了太子府!
虽说不知道这绝色美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可是朝中聪明的几个都能看得出太子府中的变化。太子妃崔氏是有目共睹的贤良淑德,与太子之间素来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四月中旬太子妃祖父、即是今上昔日老师崔侯爷寿诞,太子妃居然不等太子一同前往,独自摆驾先行!
如此看来,这美人一说是j□j不离十的了……
一时间,朝野上下猜测流言纷纷扬扬。
“荒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珍贵的冰裂纹缠枝连理瓶被毫不犹豫地摔在地上,紧接着又是摆在盘中的黄油玉佛手、紫檀大案上陈列着的金玉如意……
端坐在窗前的宫装女子淡淡地扫了一眼,仿佛没有看到这满地的瓷渣玉碎一般,眼底平静无波:“殿下砸够了么?若是不够,安祥,将外室的那些摆设给搬进来!”
听着这平平淡淡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徒文慎一下子转过身来,满眼的恼怒愤恨,死死地盯着正垂眸抚摸着手上碧玉戒指的女子,从牙缝里狠狠地逼出几个字:“崔氏,何峥的消息究竟是从哪儿传出去的!是不是你——”
面对同床共枕五年的丈夫此刻近乎狰狞的表情和咄咄逼人的口吻,崔氏居然一丝伤怀或是难过都没有,或许是心冷了吧——她站起身来,坚定而冷漠的目光与徒文慎对上:“殿下想多了,妾身纵然不喜那个娈宠,也不至于如此不识大体,将太子府中的事儿宣扬出去!这于妾身有何益处呢?”
她竟是浅浅地笑了起来:“妾身是崔家的女儿,管家五年,太子府中从没有消息能够传出去!如今您将这娈宠带回来不过才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便闹得家中不宁,您应该来责问我吗?”
对徒文慎恶狠狠的眼神视若无睹,崔氏挺直了腰,全无半丝敬畏地直接往门口而去;拉开房门,她顿住了脚步,转过脸来,眼底满满的讽刺与漠然:“殿下,您的兼文兼武、仪度堂堂都到哪儿去了呢?”
徒文慎愣神地看着妻子的一举一动,待房门重新“嘭”地一声重重地撞上,他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心头怒火高涨,随手抄起身旁桌上一只端砚,直直地摔在地上。
浓重的墨色瞬间流淌开来。
听着身后的动静,崔氏的脚步更快了几分,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去向祖父和父亲求助。纵然自己对着太子那么一点微薄的夫妻之情已经被磨灭得差不多了,可是但凡自己一日是太子妃,一日就要担负起这份责任来!她有这个自信,消息绝对不是从太子府中流传出去的,如此一来,其中的因果便值得推敲了……田集成,何峥,二皇子……
这边太子府中的纷纷扰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已经尽数被摊在徒高程的面前。
“太子——真是越发地不长进了!朕该庆幸当年给她选了崔氏做太子妃啊……”静默的大殿中,徒高程将那张看似平凡无奇的纸丢入水中,瞬间便没了踪影,唯余浅浅淡淡的墨色逐渐地散逸不见。他很是疲累地仰脖靠着身后宽软的靠背,无奈着按着额头。
安福在一旁磨着墨,并不敢多言。
想着自己后宫中那两个女人,徒高程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弧度,谁说女子不如男?这算计,这谋略,若是身为男儿,怕是早便封侯拜相了!狠毒、狡诈、豁得出去。
“将陈贵妃昨夜的那封信再拿过来!”徒高程懒懒地撑着下巴,如是吩咐着。
安福不敢有所怠慢,准确地从多宝格子上取下一只朴素得有些近乎黯淡的黑漆盒子,拧开上面一把黄铜小锁,从中取出一封书信。
洁白的信纸,方正的颜体,这一切都令观者觉得端重肃穆,绝对想不到这竟是出自女子之手。徒高程手指弹着上面一行字,手劲略有些大,一下子把那薄薄的纸戳破了:“可叹生子多不类我!所幸年寿尚且丰余,只能慢慢来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甄氏只怕也没想到,已经落入彀中的鸟雀奋力反搏一下,却将猎手也拽入了网中吧!再有崔侯爷往里面掺和一脚,只怕甄氏难以独善其身、坐山观虎斗了……
徒高程将手中信纸重新塞回牛皮纸的信袋中,起身负手站在窗前。
窗外天际,霞光灼灼。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