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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锐站在餐厅橱窗前, 给萧肃点了一份瑶柱虾球粥。
萧肃喜欢吃虾、蟹、鲍鱼这种鲜味的东西,刘阿姨给他包的小馄饨里总是塞着足足的肉糜和竹节虾。
他还喜欢吃鳗鱼和秋刀鱼,弄得家里总是一股子鱼腥味儿, 好像住了只猫精。
不过即使爱吃他也吃得很少,几口便放下了, 大多数时候只是坐在那儿看着自己吃……荣锐回想起他们俩相处的情景, 发现百分之八十都是在吃饭,不是在学校附近的餐馆里,就是在loft的吧台上。
他记得萧肃看着自己时的表情, 总是懒洋洋的,暖暖的, 和平日里对同学、同事那种礼貌的疏离完全不同, 和对吴星宇那种肆无忌惮的放松也不大一样, 有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宠溺纵容,又有一种极为机敏的警惕——每当自己试图往前一点点, 他立刻就会退后, 将两个人的距离保持在一个安全的尺度内。
荣锐很清楚,他在抗拒自己,但从另一个角度来想, 正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进攻,所以才会抗拒。
他聪明绝顶,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可是还是……拒绝了。
因为那个什么该死的神经元异常……究竟什么是神经元异常?
荣锐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 给伍心雨发了条消息。
片刻后,伍心雨回了过来:【神经元异常?哪种神经元异常?什么样的异常?】
荣锐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又说:【不会是运动神经元病吧?mnd?那是绝症啊,治不好的。als渐冻症,听说过吧?就是mnd的一种,病人大脑和脊髓中的运动神经会慢慢退化,导致全身肌肉萎缩,最后呼吸衰竭,无法吞咽……即使上呼吸机,鼻饲,也活不了多久 。】
荣锐一阵窒息,无法想象萧肃最后成为那种样子:【完全没办法治疗吗?】
伍心雨:【只能延缓死亡,无法治愈。因为神经元细胞是高度分化的,和红细胞有点像,胚胎期之后一般就不会再分裂产生新细胞了,所以一旦发生病变,只能尽可能延缓恶化,没办法汰旧换新。但它和红细胞又完全不一样,红细胞可以骨髓移植,通过血液输入健康的干细胞刺激再生,而神经细胞是没办法移植的,它的结构结构和分布太复杂、太精密了……话说荣警官,你问这个干嘛啊?】
荣锐看着手机上密密麻麻的对话,忽然感觉有些眩晕,良久回道:【没什么,谢谢。注意保密,别告诉任何人我问过这个。】
伍心雨没有多问,发了个海盗兔乖乖点头的表情,下线了。
荣锐打开搜索引擎,输入“运动神经元病”,果然,如伍心雨所说,无论是bls、als、pls,存活率都基本为零。
而萧肃说自己发病后只有两到五年存活期,甚至比这些绝症还要更严重一点。
怎么办?荣锐心乱如麻,忽然有一种特别无力,特别绝望的感觉。
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还是被父亲带到公墓,指着一块墓碑说母亲去世了的时候。
“瑶柱虾球粥一份!”
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荣锐一抬头,才发现给萧肃点的粥做好了。
拎着粥回到病房,静悄悄的,萧肃蒙着头躺在床上,随着呼吸被单微微起伏。
荣锐将被单往下拉了一点,发现他睡着了,颧骨微红,眼睫依稀带着潮气,耳边的枕头上有几个轻浅的印痕。
他哭过了。
心里一阵难受,有心疼,也有内疚,荣锐抽了张纸巾给他擦了擦脸,特别后悔之前自己摔门而去。
他一定难过极了吧?他是个那么克制内敛的人,藏着那样绝望的秘密,还努力活着、保护家人、努力教书、写冷掉渣的微博,帮自己分析案情……
再也不要惹他生气了,再也不要让他伤心了……只要能一直陪着他就好,以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关系?
至少,他把最大的秘密告诉了自己,他答应把自己当最亲的亲人。
荣锐彻底说服了自己,将粥倒进保温桶,坐在床前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开始考虑另一个严峻的问题——如何说服丁天一不追究这件事。
从监控看,他对萧然应该是还有感情的,如果不是因为抗衰针项目,星悦之美被方氏和周律师逼到死角,他不至于和萧然反目成仇。
而这一切,到底是谁造成的?
洪颖?
如果自己和萧肃之前的推测是对的,洪颖从一开始就离间丁天一和萧然的感情,商战之后又利用王玉麟、王玉贵对付方卉慈和周律师,完美嫁祸给丁天一……
丁天一自己有没有察觉这一点?
这次劫车绑架、纵火杀人,这么大的案子,他被警方列为头号幕后嫌疑人,他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有没有怀疑过身边的人?
他能在二十出头做出星悦之美这么大的公司,能让萧然看中,绝对不是个蠢人,即使爱情观有问题,智商绝对没问题。
荣锐打开手机,催孙之圣:【昨天说要跨国调查洪颖,协调下来没有?】
孙之圣:【哪儿那么容易?你以为档案那边和我们行动组一样24小时上班啊?朝九晚五听说过没有?你自己想想你昨天提要求的时候是几点,现在又是几点!】
荣锐:【那就是没有了?说话痛快点!】
孙之圣:【你什么态度?!你是爸爸我是爸爸?】
荣锐:【爸你说话痛快点!】
孙之圣:【你这个死孩子!我迟早把你沉塘!】
骂归骂,骂完还是给他发了个资料包:【只有这点,从海关那边拿到的,详细的部分还要等,越南警方办事效率你懂的。】
荣锐:【谢谢爸。】
孙之圣:【仙人板板,你让老子以后怎么直面你爹荣大校?】
荣锐并不在乎自己爹怎么想,给他回了个“我看好你哟”的表情就开始研究资料包了。
海关提供的资料不多,主要是中介机构上报的关于洪颖的各种证件和材料,她是以经商的名义来中国的,所以其中有收入证明、资产情况、社会关系、履历等等。
一份早期的履历表引起了荣锐的注意,上面附着一张洪颖少女时期的照片,照片中的她和现在那个风情万种的无瑕总裁判若两人,虽然眉目有六七分相似,但五官的精致程度、脸型的流畅度,以及看着镜头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履历证明她在水灾之前一直待在家乡小镇,只有初中学历,后来全家遇难,天降馅儿饼继承了美国亲戚的遗产,才辗转来到中国,投资创办了无暇。
一个初中生,创办了珑州数一数二的电商?
这是什么操作?
荣锐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推测——洪颖,真的是洪颖吗?
他反复对比履历上越南村姑的照片,和无瑕官网上总裁洪颖的照片,越看,越是疑惑。
她该不会是冒名顶替的吧?
关闭资料,荣锐沉思片刻,离开了病房。
已经八点多了,再有两个小时丁天一的父母就会到达靖川,必须在这之前先和他谈谈。荣锐找到丁天一的主治医生,万幸他一个小时前已经醒了,虽然极度衰弱,但意识还算清醒。
荣锐不得已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医生终于答应给他半个小时,并答应替他保密。
丁天一躺在加护病房里,戴着氧气面罩,床头的心电监控发出枯燥迟缓的“滴——滴——”声,但很平稳。
他脸色很难看,几乎没有血色,听到有人进来,勉强抬了一下眼皮,认出是荣锐,立刻显露出迟疑警惕的神色。
“别担心,我只是来看看你。”荣锐说,“萧肃伤得很重,在另一间病房里,萧然在照顾她。”
听到萧然的名字,丁天一的眼神明显流露出暗淡的痛苦,缓缓侧过头去。
“她告诉我事情的经过,你来找她,结果和萧肃发生冲突……她非常愤怒,也很难过,我想你应该能理解,她为什么不相信你。”荣锐尽量平缓地说,一边注视着他的表情。丁天一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绝望,随即缓缓合上了眼睛。
“但是,我相信你。”荣锐话锋一转,道。
丁天一眼皮抖了一下,没动。荣锐接着道:“我看过警方的口供,王玉麟、王玉贵,还有你和你的助理。很明显有人在说谎,你应该也猜到了。但我的想法和你不太一样,我觉得说谎的不是王玉麟和王玉贵,而是剩下的两个人之一。”
丁天一的眼皮又抖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狐疑地看向他。
“你应该很清楚自己有没有说谎。”荣锐道,“那么剩下的,只有一个人了。”
他的眼神从狐疑变成质问。
“对了,你还不知道火灾的事。”荣锐将制皂厂的金属火灾大致解释了一遍,说,“首先,王氏兄弟如果是为了图财,那绑架的第一时间肯定是索要赎金。其次,他们做不出这么精巧的杀人局,他们俩都是高中学历,没有化工厂工作经验,学的那点儿化学早还给老师了。”
顿了下,道:“最重要的,他们没必要为了区区一车行李,纵火杀人——他们连周律师的车都没拿,根本不符合你助理所说的谋财害命的动机,倒是反过来想,有点像是被你们……中的某个人,利用和陷害了。”
隔着氧气面罩,丁天一嘲讽地冷笑了一下。荣锐一直观察着他,发现他眉宇间竟然有一丝清高不屑的意思。
荣锐忽然意识到,萧然以前对他的认识固然不够深刻,现在,却也未必精准。
丁天一,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有着凤凰男成长中无法避免的劣根性,也有着草根精英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自我标准。
他道德的上限和下限其实都很清晰。
“我一直有个疑问。”荣锐慢慢走入正题,“如果你真的爱着萧然,真心诚意打算向她求婚,为什么要利用她对付方氏?你想过你这么做的后果吗?”
顿了顿,又问:“也许你当时低估了这么做造成的伤害,那么现在,回过头去,你能不能对自己做个剖析,是什么让你在当时忽略她的感受?仅仅是钱和利益吗?”
“你们在一起那么久,你对她真的没有一点点了解?”荣锐问他,“是什么,让你偏离了对她的了解,忽略了对她的爱?是谁,促使你做了那个毁掉你们感情的决定?”
丁天一的表情一开始是麻木的,慢慢却有些疑惑,当荣锐说完的时候,他垂着双眼,眉头微微蹙起,隐隐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意味。
沉默,良久,他抬手摘下面罩,弱声说:“你、你是为萧肃来、来的吧?”
他嘴角勾起一丝淡笑,有点洞悉,有点悲哀,又有点非常复杂的……谅解。
喘了口气,他说:“我不会告他的,你走吧。”
荣锐不动。他闭目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你是警察,对吗?”
顿一下,又说:“你说话,和他们……很像。”
这是荣锐冒得最大的一个险,但有时候,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必须冒险。
“走吧。”丁天一衰弱地说,“我、我对不起她……我不知道会、会弄成这样……我不会再、再伤害她了。”
他闭着眼睛,喘息片刻,说:“我今天才知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戴上氧气罩,再次别过脸去。
荣锐注视着他轻轻嚅动的嘴唇,依稀辨出他最后没发出声音的三个字——“我真蠢”。
所以,他已经想到了,吧?
荣锐没有再多话,悄悄退出了病房。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最近的打赏,太晚了我明天再一一感谢!
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