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山瞧那屏风时,不禁一奇,屏风面向自己的这一壁上,中间一长条密密麻麻的满是小坑,小坑自上向下,似乎构成了七个汉字,凝目瞧去,认得是“心亡罪灭两俱空”七个字。正瞧得不明所以,忽听得一阵轻微的嗤嗤声响,跟着闻到一股焦臭。萧远山登时明白,原来那小坑并不是小坑,而是一个个小孔,孔中查了佛香,是以在自己这面看来像是一个个小坑。此刻那僧人自是以背脊贴靠屏风另一面燃着的香头,烧炙背上肌肤,他背上的字迹自就是这般落下的。
大辽皇室信奉佛教,萧远山亦曾听说过佛家苦行之说,那是以伤残自身显示尊佛之诚,如刺血写经、八指头陀燃指供佛等等。但多为传说,萧远山从来不信,心想这僧人多半是在练什么奇怪武功。他好奇心起,欲待瞧个究竟,哪知直到佛香烧完,那僧人仍是一动不动。又过一会儿,那僧人才双臂后挥,将木屏风掠归原位。那僧人随即双手合十,又如先前那般一动不动了。只见他背上皮焦肉烂,留下七个被香头炙出的模糊字迹。萧远山又瞧半响,见那僧人始终不动,当下也不在意,起身去别处查探。
如此一连几日,每次经过那背上烧字之人的禅房外,都去张上一张,却见那僧人晚晚如此,倒是甚有毅力。又过两日,玄字悲僧人的禅房都已查探过三遍,仍是一无所获。寻思:“看来只好行险,擒住寺中人众查问了。是了,反正是擒人逼问,就找那丐帮帮主好了,此人既参与雁门关之役,定必知道详情,且其身为丐帮帮主,装束当与常人有异,容易辨认,到不用像先前那般等人谈话了。”这一晚便径自出来,向客舍潜去。
正查到第五间房,忽听得脚步声响,两人自回廊转角处走来。萧远山当即闪身于花木丛中,星月微光下见那两人身穿僧袍,都是少林僧人,听脚步音二人武功都不高,当非玄字辈僧人。只见二僧走到东北角一间客舍前,轻轻敲了两下门,一僧问道:“汪帮主,方二侠,你二位睡了么?”屋里亮着了灯,一个浑厚的声音说道:“嗯,二位大师何事?”那僧人道:“敝寺方丈有请,说有要事相商。”屋里那人道:“二位且请稍待。”过了片刻,两个人从屋中出来,随着那两名僧人转过长廊,向西北角走去。
萧远山悄悄起身跟随,心想:“方丈深夜请这二人前去,定是重大之事。”见四人穿过一片院落,过了一个月洞门,来到一片竹林之前。那两名僧人停了脚步,向二人合十一礼,转身自去。汪方二人穿过竹林,走进一间木屋之中。
萧远山掩至屋前,伏于西侧窗下,从窗缝中向里瞧去。只见三四十名僧人分坐东西两排椅子,都是合十闭目,不言不动。东首面向自己的僧人面貌大都见过,想来屋中都是玄字辈众僧。那汪方二人是在东北角,萧远山目光为西面众僧的身子所挡,瞧不见二人面容。这木屋不大,几十人挤在里面,颇见局促,东西两厢点满了蜡烛,烛火映上一个个光头,点点闪闪,交相辉映,煞是奇观。萧远山若非摄于室内庄严静穆的气氛,倒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只见四名小沙弥奉上清茶,关门出去。众僧仍是合十静坐,口唇微动,似是在轻轻念经。一时四下里一片寂静,萧远山屏气宁息,不敢稍动,心中不禁暗骂:“臭贼秃们装模作样,有话快说不好么?”
又过了好半响,才听得北首一个慈和沉厚的声音说道:“死者俱已,杀业尽消,死难诸者,往生极乐!阿弥陀佛!”萧远山心知说话之人便是少林方丈了,听他声音中充满了悲悯祥和之意,不由得有些肃然起敬。只听得众僧齐喧佛号:“阿弥陀佛!”那少林方丈道:“玄悲师弟,你便将此次江南之行,说与汪方二兄知晓。”一名僧人起身应道:“是!”面向汪方二人,说道:“汪帮主,方二侠,小僧于上一次在此聚会的第二天,即奉方丈师兄法谕,前赴江南那人家里,求证讯息是否属实。那人的妻子言道,那人于大半年前离家外游,迄今未返,又说家人异常挂念,还请少林僧侣代为寻访。于是方丈师兄颁下法谕,除了留守寺院的僧众之外,玄字辈僧人由玄和师兄率领、慧字辈僧人由玄痛、玄寂二位师弟率领,还有灵字辈的七位师叔祖,下山分头寻访。各批弟子于十日之前陆续归寺,历经两月,却未查知那人丝毫踪迹。玄和师兄、玄痛师弟,请你二人将各自寻访经过,分别说与二位知晓。玄寂师弟,灵字辈七位师叔祖的寻访经过,便请由你来转述。”
萧远山寻思:“他们所寻访的那人,自是向少林报讯,说我契丹武士要来寺中劫经之人。却不知此人是谁?又是自哪里得的消息?”只听得玄和、玄痛、玄寂三僧分别细述下山寻访那人的经过。萧远山听得好生不耐,心下只想:“雁门关之变不知是否真和此事相关?如有关的话,少林僧人必是主谋,那么这屋里之人只怕人人有份儿参与。还有,那个向少林寺报讯之人自也放他不过。”等了好半响,只听得三僧仍自絮絮述说,知是因此事关乎重大,是以三僧说得甚是详细。陡然间心中一动:“此事既十分重大,何以只请这汪方二人前来商议?居宿寺中的来援之人决不能只有这二人。前去传召的僧人叫那姓汪之人‘汪帮主’,难道……难道此人竟便是那丐帮帮主?哎呀,正是如此!”
在心中大叫一声,登时想到:“是了,这个‘汪帮主’定便是那丐帮帮主!当日雁门关外我饶了两个人的性命,那姓方的只怕便是另一个人。只因讯息有误,丐帮杀错了好人,少林寺这才下大工夫寻访报讯之人,寻访不着,自须详详细细地向丐帮说明经过。嗯,是了,他们刚才念经,说什么‘死难诸者,往生极乐’,自是超度被我所杀的那些人(他这时自然想不到,所超度的亡灵之中,也有他和他妻子,甚至,他二人是主要的)。”言念及此,便想移动位置,瞧瞧那汪方二人是否真是当日所饶之人。但随即想到,此刻房中个个都是高手,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渐知真相,可不能一时冲动,因小失大。当下一动不动,继续倾听。
这时三僧都已述说完毕,一时无人说话。隔了片刻,听得先前说话的玄悲说道:“各路僧侣归寺之后,一连七日,方丈师兄会同玄字辈诸位长老,都在此‘竹心堂’深夜商谈,众人一致推定,报讯那人若非探查有误,便是误听人言,以致酿成无意的过失,因而心生内疚,愧无面目再见武林同道,便此隐居绝迹。汪帮主、方二侠,今夜请你二位前来,便是想听听两位之见。再者,方丈师兄与大伙儿商量过后,已决定明日向群雄述明原委,然后分送各人下山,汪兄和方兄不是外人,因此也想听听两位的主意。”他说话一直庄肃端严,谨守主客之礼,说到最后两句话时,才稍稍随便了些。
只听得茶杯响动,一人喝了两口茶,说道:“方丈大师,诸位长老,契丹人劫经之事纯属无稽,现下已可断言,因此各路朋友何时下山,各位自行定夺便好。只是那报讯之人累得众兄弟无辜丧命,还……还令咱们错杀了不少好人,如不找出此人问个清楚,这心中如何能安?当然,贵寺派遣人手,大举访寻,兄弟非是信不过贵寺之力,只是天下之大,要寻一人实是不易,而我丐帮虽不足道,弟子却遍布天下。因之在下之意,是寻不到此人绝不甘休!还请方丈大师示知那人姓名。”他不等众僧开口,紧跟着又道:“方丈大师曾言道,与那人多年交好,素来敬重其为人。在下亦与大师多年交好,自然深信大师识人精准,那人并非妄言生事之辈。但此事实在……实在……实在过于重大,因此不得不查问万全。”他说了这一长段话,喘气忽急,跟着大声咳嗽了起来,似乎身上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