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入夜,温娇手里提了一个食盒,欲偷偷潜进祠堂探望唐君意,奈何祠堂外守卫实在森严,连个苍蝇都飞不进。
她正心焦,一身青袍、手执折扇的唐言康款款而至,唤了几个守卫过去吃茶,温娇便由这个空隙溜进了祠堂。
祠堂里灯火通明,隐隐约约可见一人长跪于堂正中,温娇蹑手蹑脚、望而却步,把对他要说的话在心里又念叨一遍,才敢将门推了个细缝。
“九少爷……”
唐君意听到声响,微侧头,见那在烛光里头熟悉又明亮的眉眼,心中一动,但他的火气还未消,便转回身去,哼道:“你来做甚!”
温娇矮身进了祠堂,把食盒放到一边,忙跪在唐君意跟前,头低低垂着,都要到胸口了:“九少爷,对不住……九少爷……你、你罚小的罢!打、骂、罚站,只要你能消气,小的怎样都肯做!”
唐君意看眼食盒,撇过脸,面上是不愿见她,却用眼角淡淡瞥她,轻笑道:“你受罚,本少爷就不用跪祠堂了?本少爷就不必独自去清凉寺思过?”
温娇吸下鼻子,噎声道:“九少爷是为了小的才……小的不知那玉牌竟是皇上御赐,不然,就算借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当掉九少爷的玉牌!”
“不知?不知你便可不问自取?!”提及此事,唐君意终是抑制不住火气。
温娇被他吼得闭上了眼,嘴巴蚌壳儿一样抿紧。
“白玲珑玉牌是在十年前的品菊宴上本少爷亲手从身上摘下,你定知道那价值不菲,所以才挖走了去,你倒说说——”唐君意说道激动处,攥了温娇的两个肩膀,拉得极近,四目相对,她一双秋水荡漾的眼里满是惊诧,而唐君意的目光一一扫过她的脸,喉头一滞,也将声音放低几分,如青山之巅那缠绕的绵绵雾气,“你说说,为何、为谁,而挖走玉牌?”
温娇到底是女儿家,被唐君意渐深的眸子望得心慌,一时一颗心怦怦乱跳如脱兔。她从未离九少爷这样近,甚至,在唐府乔装改扮活了十年,也未离哪个男子的脸是这样近。
“小的……小的……”她结结巴巴,眼神虚飘。
“说不清楚?本少爷替你说!你个小书童典当玉牌竟被四哥的人发现,便证明他是有意跟踪你。原因好猜,前几日咱在城北药材铺结了梁子,四哥和二娘正找机会回击,你这时却不知何故拿着块价值连城的玉牌到当铺,他们自会起疑。本少爷把白玲珑玉牌埋在馥雅苑,娘亲和爹爹问本少爷,本少爷把它当做与你在儿时的一个约定,来日等得了机遇便送与你,就说放到一个让人心安的地方,没想到十年后你却——”
温娇不可置信,瞪大了眼:“送……给小的?”
唐君意侧脸,鼻息相触,仿佛俩人挨得又近些许。
他垂眸盯她许久,眼睛里一会儿像要喷火,一会儿又冷的似冰,只重复道:“你为何、为谁,挖了本少爷的玉牌!”
他已猜到缘由有八分,但他执拗地偏要听她亲口说出,才肯相信。
温娇娇唇颤颤:“小的……复……复哥哥,复哥哥被二奶奶逼得要去打擂才能还清那一车五十两的桑寄生,故而小的出了下策……”
“五十两?!”唐君意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俊逸的脸涨得通红,他唐九少爷的东西在这丫头眼里,竟只值五十两?!
温娇堪堪忍着他在耳边震天响的吼声儿,委屈道:“小的当时心急,又是第一次去当铺,甚么都不懂,那老板说五十两,已经是多给小的了……还把小的玉坠子也一并拿走……至于为何要当玉牌,不知九少爷可否记得,当年九少爷帮小的出府回温庄找娘亲时,复哥哥曾给小的一对银耳钳子傍身?”
复哥哥,复哥哥,一声声的,唐君意听得刺耳极了,咬牙道:“记得又如何?一对银耳钳子而已,值几个银两?怎能和白玲珑玉牌相提并论?”
温娇小声:“九少爷,这份心意不能用多少银两来衡量。小的后来不小心把耳钳子弄丢了,一直欠复哥哥一个人情……”
唐君意忽而攥起她的粗布衫领子,将她整个人用力提上来,紧紧逼视:“那本少爷的心意呢?对你来说算甚么!何况,你……既是你欠唐复人情……凭甚要用本少爷的东西来还!”气到恨时,唐君意用力把手中的人儿向旁边一甩,连身边装着小菜和汤饭的食盒也踢翻,瓷碗瓷碟打坏,如同他的心碎了一地般,厉声喝道,“你滚——滚出去!”
温娇猛一跌倒,手肘和膝盖磕都得生疼,菜也洒了一身。来此一遭,她知道一定会被唐君意责骂,却未料到他这样大发雷霆、凶神恶煞,心里难受极了,眼泪不由自主泉涌似的冒了出来。
她望了眼他凛立的背影,缓缓爬起身,低声道:“九少爷,小的本想暂且当了玉牌帮复哥哥,日后等你的气消了,再对你坦白,却没料到正好被二奶奶拿来说事……是小的冲动、愚钝,小的知错了。去清凉寺的山路不好走,你自己多些当心,小的先回去外院……保重。”
哽咽着话罢,温娇默默退出去,关上房门时,见唐君意面对唐家祖先牌位,还未转身,便捂着嘴巴、忍着泪跑了出去。
快出祠堂时,正撞上了一个人怀中,温娇抹掉眼泪,微微抬头,竟是唐言康。
唐言康上下打量:“怎弄得浑身这样脏了?”
温娇摇摇头:“时辰已晚,小的告退。”
说完便走,却被人拽住手臂:“你这样子,可是被九儿骂了?”
“九少爷教训的是。”
唐言康笑得意味不明:“呵,有趣,今儿个九儿在老爷和大娘面前极力袒护你,现在却要骂你,你两个当真有趣。”
温娇推开唐言康的手,警惕道:“小的做错事,主子当然会罚,不知四少爷的‘有趣’是……何意思?方才多亏四少爷相助,小的才能见上九少爷一面,日后小的定会报答,也会履行今日承诺。”
唐言康低头瞧她神色,轻轻一笑,也不勉强,道:“小脸都哭花了,你且回罢,我可不像九儿那样不识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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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老夫人和唐大奶奶来到祠堂时,见唐君意身边有被打翻的食盒,饭菜也稀稀落落撒了一地,想必是有人偷偷来送过饭,可惜唐君意脾气坏,该是早把送饭之人撵走,遂吩咐几个丫头收拾了。
唐老夫人刚得知此事,便和大奶奶一同赶来祠堂,把唐君意抱在怀里好一阵疼:“糊涂啊,九儿。”
唐君意只乖乖说了“九儿知错”,便一副恹恹的样子。
唐大奶奶带来丰盛的饭菜,道道都是唐君意的心头好,色泽可口,香飘阵阵,让人垂涎欲滴,可唐君意不肯吃,说是要在组先牌位面前诚心悔过,四天只喝水便可。
唐老夫人和大奶奶拗不过,作罢。
大奶奶临走之时,唐君意忽然侧头道:“娘亲,九儿有件事想问您……”
唐大奶奶觉得今晚的唐君意尤其不同,若是搁在往前,他定是先要嘴儿甜甜地撒娇一番,然后向她和老夫人求情才是。
“九儿,且对娘亲说一说。”
唐君意欲言又止,呆望了一会儿,仿佛在出神想事情。
许久后,终为难地开口道:“女子的心思……到底是怎样的?”
唐大奶奶先是惊奇,再是担忧:“九儿为何忽然这样问?”
“哦……九儿……九儿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唐大奶奶摸了下他的头,笑道:“等你考了功名后,便正及弱冠之年,娘亲会亲自为你挑门好亲事,到时你便自然知道女子的心思了。”
唐君意兴致不大,点了点头,应付了事。
他并不想等到明年春天才明白那人所想,万一她脑袋一混,跟了唐复还是谁的私定终生,那他这十年在干甚么?做冤大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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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祠堂跪了四日后,唐君意的膝盖已经青紫,浑身力气散尽,仿佛短短几天他已清瘦许多。
唐大奶奶亲手喂他喝了粥,心疼得连连掉眼泪,抱着一点希望向唐老爷求情。
唐老爷摇头未应,坚持原判,让唐君意去清凉寺粗茶淡饭渡过秋闱前的最后几个月。
临走那日,唐君意恨自己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还是来到外院,见温娇坐在水井边捧着个小食盒发呆,刚欲轻咳一声,便见唐复背着药篓从外归来。
温娇极为兴奋地转身,招手唤他:“复哥哥,你可回来了,正好尝尝我的杏仁酥。我昨个儿偷偷做了一晚呢。”
唐复放下药篓,用肩头的汗巾擦汗,一边笑一边捡了一颗,吃得津津有味:“乔儿,味道真不错。”
唐君意顿时觉得,他俩的笑颜在他眼里似乎比一根根刺都扎得慌,他气性大,正甩身欲走,想了想,折回,从腰间取了只锦囊,扔在外院内靠墙的草丛中,这才离开。
温娇捧着食盒若有所思,唐复见她样子憔悴,内疚道:“乔儿,是我害了你和九少爷要受罚。”
温娇勉强笑了笑:“复哥哥,别这样说,咱们是好兄弟嘛,何必计较,就算出事的是寿儿,我也会出手帮忙。只是……连累到九少爷,我始料未及,更是过意不去……他今天就要启程去孝灵山了,我做这些杏仁酥想给他在路上吃……但是我不敢见他……怕他还在生我的气。”
唐复想了阵,蹲下来道:“要不……我拿去给他?”
温娇眼神一亮:“真的吗?”
唐复脉脉看她满眼的期待,苦笑着,点点头。
唐复自从到药材行做事后,便很少见到唐君意。
在外院,他是除了许嬷嬷之外唯一一个知道温娇是女孩的人,但这十年来,他和温娇之间从未将这层纸捅破,偶尔出了尴尬的状况,比如唐寿想和温娇一起泡汤之类的事,他还会帮她打圆场解围。而且,同为男子,从唐君意对温娇的言行,他多多少少可以感觉到,唐君意可能也早已知道温娇的身份。
当唐复把食盒放在唐君意手中,唐君意一想方才那在外院水井边的景象,气不打一处来,不屑地哼笑一声,一把将其掀翻,一盒子杏仁酥跳得老高,最后全都掉落到地上。
唐复攥拳:“九少爷——这是温乔儿做了一整晚才——”
唐君意道:“温乔儿本就是本少爷的人,她做的东西也全都是本少爷的,听着,唐复,你区区一个下人,休要妄想!”
唐复点头,忽然笑:“温乔儿既是九少爷的人,为何要这般糟蹋她的心思,就不在乎她为此伤心?”
唐君意看向那满地的杏仁酥,面上神情有变:“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