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得可真好。”康老太太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到底是南都城来的,不比我们这种小地方长出来的,都是猴儿。”
花渊鱼直挠头。
康是福摸着鼻,凑趣道:“祖母你也太厚此薄彼了,就算是猴儿,也有成齐天大圣的一日不是。”
康老太太笑骂道:“说他是猴儿,就还真要当弼马温了。”
一时满堂欢笑,几个小的又被长辈们取乐玩笑好了一会子。
回头康老太太让人取来表礼给了韩束,又拿了个骑赤兔马的关公小金人给了韩束。
韩束一再谢过。
关帝爷是武运之神,康老太太给这礼,倒是楚氏有些意外,意外康老太太竟然知道韩家是什么出身的。
就以为是康大奶奶说的,楚氏便撩开不管了。
而那厢,黄氏瞧韩束那形容身段,那言谈举止,那人品,只道他们这地方上是没有的,是越看越喜欢,越瞧越满意,一时竟问起韩束的年庚八字,与家里境况。这里头的用意,便不言而喻了。
康舅父的大女儿康是巧,面上立时飞红一片。
也是黄氏话音刚落的功夫,方才的一堂和乐,霎时散了。
黄氏还不觉自己说错了话,见康舅父连着给她使眼色,还问:“怎么了?这问不得不成?”
不说韩束,就是花景途一家也尴尬了。
康老太太拿帕子按了按嘴角,对康舅父道:“你们父子也不必在这拘着了,带姑爷和两个外甥,到你们爷儿们的地方去,让我们娘儿们自在说话。”
康舅父父子两领命,和花景途父子,还有韩束一道辞了,就是小吉宝咿咿呀呀挥着小手也跟了出去。
康老太太才又对黄氏道:“你也不用在这侍候的,到厨房去瞧着些吧,今儿那道羹汤最是要小心火候的。”
黄氏讷讷地应了是,便蹲福出去了。
最后康老太太又让康是巧带着花羡鱼她们几个小姊妹们,到里屋去玩。
一时厅堂里,就只剩下康老太太和楚氏婆媳。
楚氏这才又拾起方才的话,再三谢过康老太太的。
康老太太道:“亲家外道了不是,你可别忘了,羡姐儿可是我外孙女,我岂有眼睁睁看着不施援手的道理。只是当日给羡姐儿求的护身符,许了愿,到底不拘是你们家,还是我们家,去还这‘过关愿’才是法子。”
楚氏连连点头,道:“自然是我们家去才是正理。正好阿羡祖父冥寿,一并办了,也没什么不妥的。”
康老太太听了,直点头,道:“也好。”回头给一旁的大丫头吩咐了几句,少时,丫头就捧着几样礼出来了,自然是给花晋华冥寿的礼。
楚氏略略推辞,便让康大奶奶收下了,罢了就让康大奶奶把备好的人参和一些别的调补养身药材献上。
康老太太道:“亲家太太这是做什么?虽说亲戚间就该礼尚往来的,可也没眼下就还的,生分了。”
康大奶奶捧礼过去,笑道:“娘,这可不是还你方才的礼。这些是人参和一些调养身子的药材。”
康老太太摆手笑道:“还说不是还我的礼,我不就给外孙女几支参,和你们不相干的,使不着你们来还这礼的。”
康大奶奶道:“自然是使不着我们来还这礼的,日后阿羡大了,自有她的孝心,所以这些是你女婿和我孝敬您老的。”
康老太太听了,很是熨帖,便哂纳了。
罢了,康大奶奶又劝道:“这人参虽是好物,但年份一长,只过百年就成灰了的,娘可别舍不得吃。”
康老太太是个性子剔透的,一听这话,便问:“可是我给羡姐儿的人参坏了?”一面说,一面赶紧让丫头寻出她剩下的那些来瞧。
她们一堆妇道人家,能瞧出什么好歹来的,便打发人拿去给医馆里的大夫认。
下人回来报,果然那些人参竟没一支好的了,再存些年月便会化灰了。
康老太太捧着那些人参,长长叹了一气,不禁黯然感伤了起来。
都以为康老太太是心疼人参没了,纷纷劝解。
只当初康老太太的陪房——严大嬷嬷,能明白了。
严大嬷嬷知道,康老太太并非是心疼这些个如今有银子也买不着的上好人参,而是感念当年做姑娘时,承父母膝下的一份天伦。
罢了,康老太太也没什么心思再说话,便让康大奶奶她们散了。
花羡鱼觉着自己因为一场南柯梦,也算是有些见识了的,却也是后知后觉才发现,她外祖母竟和他们这地方的人都不同,说起来倒是能和南北都中的那些大家小姐,名门贵妇而论的。
当日,花羡鱼一家就在康家歇下了,花羡鱼借故问起康大奶奶的。
康大奶奶回想了一会子,叹了又叹才道:“说起来,当初我也只听你外祖父说过那么一回。”
原来康老太太真不是他们这地方的人,是北都人士。
可好好的都中大小姐,怎么就嫁到他们这等僻远之地来了?
只听康大奶奶说,她外祖家,也就是康老太太的娘家,姓梁,曾是都中书香继世的官宦之家,梁父更曾是朝中大员。
只可惜,当年梁大人一念之差,贪图那从龙之功,一步错,步步错。
常言“一朝天子一朝臣”的。
新帝登基伊始,便有心要铲除政敌,排除异己,梁家便在其中。
梁大人追悔莫及的,却已于事无补。
在梁家遭大难前,梁大人和梁夫人为保女儿不受牵连,一生平安,仓促间附大半的家财做嫁妆,将康老太太远嫁了。
也是那时康老太太年轻,不能体会当时父母的良苦用心,对于被远嫁到如此僻远之地,心中难免有怨。
也是多年后,康老太太才听到传闻,但那时梁家早逢大劫。
梁大人病死在牢中,不久梁夫人随之亦去了。
而康老太太的兄长也被治了枷号示众,日复一日的,兄长不堪受辱,也久不在人世了。
乍闻,梁家家破人亡,康老太太肝肠俱断,若不是那时候康舅父还小,康老太太舍不得幼子,怕是早便看破了红尘,万念俱灰出家去了。
故而那些个人参等物,于康老太太而言非只是陪嫁,而是她对父母家人的寄思,所以得知人参都朽了,有朝一日还会化灰,让她如何不感念,不感伤的。
听说完这故事,花羡鱼出了老大一会子神,醒来,一时也不知想到什么了,忙忙就下榻穿鞋,又奔康老太太院子去了。
花羡鱼到了康老太太上房,也不让人进去回,自己就进去了。
只听到里屋隐隐有人说话,“……那些个都不过是身外物,老爷和夫人的苦心只为能让小姐一生富足平安,只要小姐您一世安好,物非人是的事儿,世间都有,却不见得就不是好事儿的。”
花羡鱼听出来了,是严大嬷嬷正在劝解康老太太。
花羡鱼暗叹道:“这严奶奶果真是从都中繁华之地出来的人,看其品行,听其言行,就是个忠心的,周全的,不愧是外祖母跟前一等得用之人,也不枉外祖母给他们家这样的体面。唉,但到底也不过是一介仆人,虽说准了外祖母心思,却说不到根源。外祖母确是有感寄思之物不再,而伤怀,但起因终究是为了当年自己的不谙世事,错失家人音信,临别亦不能再见一面,而悔恨不已。”
想到如此,花羡鱼不禁替康老太太也惋惜了一回,又想道:“如今想来,外曾祖父一家当年那样的境况,怕是葬身之处都不能有的,想再寻回尸骨都要破费周折,况且还是多年后再去寻的。外祖母纵有心,却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找,说来怕是至今也不得结果的,也就无以寄托哀思,才拿那些个身外物代替了。”
严大嬷嬷还在继续劝说康老太太,让其宽心。
花羡鱼理了理心绪便大步进去,见面就直奔主题道:“外祖母,那些身外物虽好,能长久的终究少,也不妥当,依我说,还不如修一座衣冠冢。我曾在一书上瞧见过的,纵然尸骨不在,只得衣冠,但只要其后人做以法事,再常以思念之情为托,先灵定能感怀察觉,纵在千里之外亦能循迹而来,一家团圆。”
闻言,康老太太和严大嬷嬷无不惊异的。
许久后康老太太红着两眼,招手让花羡鱼到她跟前,一把搂进怀中,口中一叠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想为父母造一处长眠之地的心,康老太太并非没有过的,但到底已嫁做人妇,多有不便;二则,梁家当年是戴罪之身,若康家贸然出头怕是牵连颇多。康老太太不得不作罢了。
不想这些多年后,就是自己都快要歇了那心思了,小小年纪的外孙女却能明白她心底的苦楚,解了她一世的为难。康老太太深感老怀大慰,一时忍俊不住又潸然泪下的。
衣冠之冢,可无名无姓,外人不可知,却能让先人安息有处,不至于不知该魂归何处,游荡无依;生者亦可寄以哀思,又可四时祭祀,是再美满不过的事儿了。
然,理儿是这个理儿,康老太太到底是康家的媳妇了,要给梁家修冢立碑还得如今的康家当家人,康舅父起头的好。
但都知康舅父最是孝顺的,只要是康老太太所说,他没有不依的,这就容易了。
那夜,康老太太和花羡鱼一块商议起衣冠冢的事儿,康老太太执意要亲手为父母和兄长各做一身衣冠,且说做便做,当下寻出眼镜来就要动针线的。
可见康老太太是十分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