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上人念及这些僧兵对山门的一片忠诚,一心要解救他们。当下没有迟疑,立刻带领一众随从风尘仆仆赶到万花庄。上人是化外之人,但也通晓人情事理,知道此行绝不会一帆风顺,关天刃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任何事情都做得出来。
万花庄坐落在一处山岭上,庄园广阔,气势壮观,亭台楼阁连绵不断,在低垂的雨雾中时隐时现,无法窥其全貌。
小山上人一行穿过三道牌坊,来到万花庄大门前。万花庄大总管撑起雨伞,已经带人在门前迎候。大总管神情忧伤,却又不失礼仪,其他人面带哀容,都是白袍裹身,庄园深处隐隐传来法器声和僧人做法事的吟唱声,一阵阵悲痛的哭丧声,令人不免哀伤同情。
小山上人心往下一沉,知道在这种情境下救人,一定会碰到一个大大的硬钉子,甚至有可能引起群体围攻。他现在唯一指望的,是关天刃没有完全丧失理智。
少林是化外之地,轻易不介入武林纷争。因此,它和万花庄井水不犯河水,礼尚往来,却又互相戒备。万花庄忌惮少林的威望和雄厚实力,少林也警惕万花庄的勃勃野心和无处不在的黑手。
“请上人去客房歇息……”大总管躬身在前面带路。
“阿弥陀佛,请问老庄主可安好?”小山上人小心翼翼地问。
“唉,一言难尽,上人稍后就会知晓。”
“老衲先去客房更衣,然后就去拜会老庄主,请大总管通报。”
大总管犹豫了一下,为难地说:“我先去禀报老庄主,至于老庄主是否应允会面,小人不敢擅断。”
小山上人来到客房,拣出干净衣服换了,装束整齐,安然等待关天刃的回复。关天刃认定少林僧兵杀害了关仲谋,自然会迁怒到少林所有人头上,或许他永远都不愿意见到少林二字,或许会马上面见上人,无情地发泄他的怒火。
一盏茶工夫,大总管急匆匆来了。
“请上人客厅用茶。”
小山上人带着最贴心的三个徒弟,跟着大总管来到客厅。气势宏大的客厅气氛冷清,上百张座椅空荡荡的,只有三位老者聚在角落轻声密谈。一位是恒山派掌门定星师太,一位是济南府铁面判官严子介,一位是泰山派长老玉颜子。还有几个端茶送水的童仆来往穿梭。关天刃并没有露面。
小山上人和三位老者寒暄几句,见他们脸色难看,态度冰冷,料想是关天刃的亲朋好友,对自己自然视若仇敌。他静下心,端起茶杯,耐心等候事态的变化。
客厅里的气氛僵硬了半天,严子介突然开口:“上人带的好僧兵。”
小山上人知道对方揶揄自己,不紧不慢地说:“僧兵无关好坏,各人自有自家的看法。江南百姓对僧兵无不交口称赞,倭寇却对僧兵恨之入骨。”
严子介说:“我自然是夸赞的,好手段,好手段,天下谁不敬服?铁棍一出,横扫千军,煞是威猛,不服也不行啊。”
泰山派长老猛地一拍桌子,茶盏蹦起老高,所有人都一惊。
“你的僧兵无法无天,连俺关侄儿都敢加害。老秃驴,俺泰山派和你少林誓不两立,今天有你没俺有俺没你……”说着话,他一撩袍袖,站了起来。
大总管连忙劝止:“玉师伯息怒,上人乃是世外高人,僧兵做事与他无关。”
小山上人放下茶杯,平静地说:“阿弥陀佛,如果僧兵做下这桩罪恶,老衲也难逃干系,愿受责难惩罚。只是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老衲委实不知,还请各位明明白白讲出来。”
严子介哼了一声,怪兮兮地说:“这样也好,就让你的僧兵亲自来讲,别人讲出来,估计你也不信。只是你这些僧兵非常滑头,根本不说实话。”
大总管对着门外一拍巴掌,廊亭下立刻涌出一群大汉,推推搡搡押进来三个不僧不俗的中年人,把他们推倒在地。
小山上人明白了,你们早有准备,这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他仔细打量这三个中年人,见他们头顶刚长出稀疏毛发,衣服全被撕烂,鼻青脸肿,萎顿在地下无力挣扎,非常痛苦的样子,显然已经饱受折磨。
这三人的容貌已经被打得无法辨认,小山上人皱着眉头问:“你们都是什么人?报上名来。”
一个矮胖子使劲挣开红肿的眼睛,脑袋不停地颤抖,显得有些神志不清。
“俺叫胡三麻,这两个是段七锤、马二杆,冤枉啊,俺们没有杀害关公子。”
小山上人想了想,记忆中的胡三麻矮胖敦实,号称草上飞,是个办事干练的人,和眼前这人判若两人,只是依稀有些象胡三麻。
“你没有杀害关公子,你可知道是谁杀害的关公子?”小山上人有些恼火,僧兵被人打成这样,真使少林颜面扫地。
“是……是驴子踢死的。”
玉颜子指着胡三麻大叫:“他又来了!满嘴胡话,自己犯下的勾当,只管往驴子身上推。”
“真是驴子踢死的。”胡三麻有气无力地申辩着。
“俺踢死你!”玉颜子脾气暴躁,撩起袍子上前抬腿,严子介看了一眼小山上人,连忙拦住他。“道兄息怒。”
小山上人不动声色地说:“阿弥陀佛,胡三麻,你也是条汉子,好汉做事好汉当,怎能说出这种荒唐的话?”
胡三麻指了指身旁的两位难友,“不信问他们。”
严子介厉声叫道:“你们都串通好了,全都说是驴子踢的。找得个好借口,你以为天下人都像你们一样白痴!”
小山上人惋惜地摇摇头,眼前这三人又可怜又可恨。你们武功不行,又没志气,找个借口还这么离谱,这让我怎么救你们?再过几天,等各地武林名宿到齐,大庭广众下再说这样的话,越发让少林丢脸了。
“上人。”一个阴冷尖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小山上人回头一看,见一个瘦高精干的老者从屏风后面慢慢跺出来。这人年逾古稀,须发斑白,气度傲岸,深陷的眼窝中透着锐光,浑身散发出夺人心魄的寒气。他一出现,整个大厅都为之窒息,似乎提前进入了寒冬。
小山上人认出老者正是关天刃,和以往豪气干云的精神不同,脸色晦暗,显然受到了严重打击,看起来有些憔悴。
小山上人止住心跳,打了个闻讯:“阿弥陀佛,老僧向来蒙老檀越厚爱,一直不曾闻讯,还望见谅。”
关天刃在虎皮座椅上缓缓落座,强自克制情绪,摆摆手说:“罢了。老夫请上人来敝庄,只想弄明白一件事,我知人生到头必有一死,犬子有百种死法,为何偏偏死在少林门人手下?”
小山上人心里一震,关天刃硬要把这事牵扯到少林寺,会不会有更深的想法?难道要联合所有门派围攻少林?
“此事令人痛心疾首,闻者莫不哀伤流涕,无奈事已至此,还请老檀越节哀。”
关天刃无动于衷地呃了一声,冷眼瞅着门外的大雨,“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就是想不通。犬子虽然飘零江湖,也做过错事,但绝没做过伤天害理的大恶,为何老天如此无情?硬生生将他夺走。他身边有三十几个兄弟,人人都有万夫不当之勇,须臾不离左右,为何偏偏在那一刻,竟然保护不了他?”
小山上人叹了口气,“阿弥陀佛。”
关天刃说:“最后我想通了,是我自己造下的罪孽,折损了孩子的福禄。罢了,他是老天带走的,与旁人无关。”
小山上人一愣,关天刃的境界真是非同一般,他真会放走杀他孩子的凶手吗?
“老檀越能有这般想法,超乎常人,令人心生敬佩。”
“但是,我想弄明白一件事,犬子究竟是怎样死的!”关天刃越说越激动,尖锐刺耳的声音破窗而出。客厅内外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小山上人沉吟半响,说:“想来此事也不难弄明白……”
关天刃冷哼一声,“你少林门下疯言疯语,只管把罪责往牲口身上推,如果天下人都以为犬子是被牲口踢死的,岂不成了天大的笑柄?你杀死我儿子,我可以原谅你,只当是老天杀他,可是你侮辱他,只怕我答应,我庄内扫地的仆人也不答应!”
小山上人一时难住了,正在思考措辞,胡三麻突然抬起头说:“冤枉啊,老天明鉴,真是驴子踢的。”
“你为何一口咬定是驴子踢的?”小山上人对这个僧兵有点不耐烦了。
胡三麻终于认出了小山上人,挣扎着说:“上人,那可不是一般的驴子,它会说话。”
小山上人猛然想起,真有这么一头驴子,而且自己亲眼见过。
“我记得,那是窦老六的驴子。”
“正是正是,窦老六在弥陀寺战死,临死前托付俺们把驴子带回太室山,送还给老神仙。结果,驴子一直跟着俺们。那天夜里在苏州报恩寺,不知怎么,关公子突然跑到驴子身后,结果被驴子尥蹶子……就成了这样。”
“那头驴子呢?”
“驴子也在万花庄。”
小山上人瞄了关天刃一眼,见他不理不睬,显然已经听烦了驴子的故事。上人沉吟了一下,说:“阿弥陀佛,老衲不敢妄言,其实真有这么一头驴子。”
关天刃不无怜悯地望了一眼胡三麻,嘲讽道:“他还说驴子会说话。”
“正是,这是老衲亲眼见过的。老檀越想弄清楚令公子的死因,其实可以找这头驴子来问话。”
关天刃瞪了小山上人半天,确信他不是在耍弄自己,便说:“上人想问话,请上人自便。”
大总管在一旁问:“庄内驴子好几十头,上人想找哪头驴子?”他说话的口气非常不恭敬。
小山上人救人心切,此时也顾不上脸面了,问胡三麻:“你能认出那头驴子吗?”
胡三麻说:“那是一头大黑驴,脑门上有个王字。”
关天刃转过眼,怔怔地望着小山上人,暗自给小山上人的智商做了一番评估。或许是化外之人,不食人间烟火,久而久之,便有些懵懂了。世上哪有会说话的驴子?
“请庄内的贵客都来陪见上人。”他吩咐道。他想借这个机会,让三山五岳的客人们见识见识少林的丑态——他们养了会说话的驴子,而且会向驴子问话。
一会工夫,客厅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江湖豪客,他们是来给关公子吊丧的。大家默不作声,眼睛直勾勾瞪着小山上人,直等关天刃一声令下,立刻挫碎这几个少林僧人。
“他妈的!”大总管骂骂咧咧走到客厅门外,“到处找不到这头黑驴,原来跑到花房去了,把牡丹月季吃了个干净。”
他一挥鞭子,把一头大黑驴赶了进来。这头驴子体型健硕,皮毛发亮,一副营养充足的样子,比普通驴子足足大了一圈。一般驴子性情温顺,总是蔫蔫的,这头驴子却摇头晃脑,精神亢奋,进了客厅先打了几个响鼻,岔开两条后腿,在水磨石地板上屙了几颗驴粪蛋,“哗”又是一大泡尿。顿时,一股刺鼻的草粪味弥漫在每个人的鼻翼间。
客人们不知缘由,都感到奇怪,怎么把驴子赶进客厅里来了?
关天刃挤出一脸嘲弄的干笑,对小山上人说:“请上人问话吧。”
上人走到驴子面前,一本正经地问道:“驴子,你为何踢死关公子?”
上百位客人先是惊讶,随后哄堂大笑。江湖豪客的笑声毫无顾忌,特别响亮,特别刺耳。
驴子摆了摆头,侧过脸看了小山上人几眼,忽然发现了地上躺着的胡三麻,蹦蹦跳跳来到胡三麻身前,低头嗅了嗅,突然口出人言:“昂——胡三麻,给吾铡草去。”
这驴子说话底气十足,声音格外响亮,怪腔怪调的,乍一听,还以为是外国人在说话。
“啊——妖怪!”
大厅里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有的人抻长脖子,有的人却往后缩,更有人直接站起身,下意识去抓腰间的兵器。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驴大哥,上人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胡三麻在地上摸着驴子的脑袋说。
“回答有奖赏吗?”驴子侧眼望了望小山上人。
“有有,糖葫芦,多多的。”
“好,吾要八根糖葫芦。”
“好,就八根。”胡三麻答应了驴子的条件,转向小山上人说,“请上人问话。”
小山上人稍做沉吟,问驴子:“你为何踢杀关公子?”
驴子竖起耳朵,翻了几下眼皮,瓮声瓮气地说:“昂——关公子是何物?”
大厅里一片哗然,豪客们交头接耳,一边惊奇这头驴子竟会说话,又看出这驴子天真幼稚,不懂人事,没脱牲口本性。
胡三麻焦急地提醒驴子:“那晚上在观音殿,轰——房倒屋塌,你想起来没有?佛像倒塌下来,差点砸中你……”
驴子静下来想了想,忽然跳了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昂昂——吾躲开了,没有砸中吾。”
“好好,你再想想,你踢了一个人,他穿了闪光的衣服……”
“吾踢了。昂——他拿鞭子抽吾。吾踢了。”
“好好,驴子真聪明,你怎样踢他的?”
驴子不知好歹,两只后蹄腾空,就地尥了个蹶子。它身后的豪客看得一清二楚,这驴蹄子上竟然钉了亮晃晃两只铁马掌。
“你踢完后,那人怎样了?”
驴子说:“他睡倒了。”
“他说什么话了?”
“昂——他说,这蠢驴,疼煞我也。”
大厅内沉寂的可怕,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听得明明白白,这驴子很傻很诚实,果然是它踢的关公子。不过,堂堂的小孟尝关少侠,深更半夜竟会站在驴子屁股后面,拿着鞭子去打驴子,当真令人匪夷所思。他要么是玩过火了,要么其中必有一段曲折的故事。
“吾说完了,给吾糖葫芦。”驴子不懂得踢杀关公子的严重后果,旁若无人地张开大嘴,撕扯胡三麻身上的破布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