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一阵山呼海啸,一个五短身材的壮汉从廊下走进大厅。这人眼睛红肿,满脸伤疤,一张嘴还少了两颗门牙。身上披着重孝,走路稍有点瘸,看似吃了不少苦头。
“晚辈魏牛头,拜见各位前辈。”
魏牛头从小跟随关天刃,忠心不二。随着关仲谋长大,需要去江湖上闯荡,关天刃便叫两人结拜弟兄,名义上是好友,实则是关仲谋的贴身大保镖。关仲谋命丧报恩寺,魏牛头难辞其咎,在万花庄没少受惩罚。
严子介严肃地问:“魏牛头,你是关少侠的结拜义兄,一直不离左右。关少侠殒命报恩寺,事发经过究竟如何?你给在座诸位前辈一五一十说个明白,以正视听。”
魏牛头瞪起红肿的眼睛,满脸冤屈地说:“事件发生之时,我们正跟着大公子在江南追捕淫贼王三花……”
熟悉关仲谋的人都知道,关少侠最喜欢做护花使者。
“那天,我们在栖霞山截杀一伙强盗,战况异常惨烈。然后,大公子去找吕一明,他骑的是红鬃马,是一匹千里驹。他的马脚程快,渐渐把我们落在后面。一口气跑了几天几宿,他先进了苏州城,抛下我们有两个时辰的距离。我们沿路寻找他留下的记号,在那天清晨赶到苏州报恩寺。在观音殿里,我们从佛像下面找到他时,可怜啊,大公子已然气绝身亡。我们撩起他的衣服,发现他胸前受过两记重创,已经没法救治了。”
大厅内的人屏住呼吸,随着魏牛头的叙述填补当时的情景。
“我们立刻盘查报恩寺,僧人告诉我们,那晚上有一伙少林僧兵在观音殿歇宿,天不亮就离开了。随后,我们找到官府,证实确有八个僧兵住在观音殿,天亮后,从官府领到赏钱便离去了。”
“由此,我们推断,大公子的死,一定和这些秃驴有莫大关系。当即联络各地好汉,趁他们没有逃远,在无锡将他们一网拿下。”
“各位前辈,大公子死的好冤啊。他带着我们三十六弟兄不辞劳苦东奔西走,专一在江湖上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不知烧了多少下蒙汗药的黑店,光是抓捕送官的淫贼就不下三二十个。可惜,他没有死在虎狼窝,却死在这些贼秃之手,死的不明不白,万请各位前辈明断是非,替大公子讨还公道。”
魏牛头说完,趴在地下号啕痛哭,真情流露,场面十分震撼。
大厅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少林一桌,目光中充满愤怒和憎恶。
小山上人顶着无形的压力,神情坦然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在他周围肃立的弟子们则显得有些紧张,不敢碰触别人的目光。
严子介抹了一把泪,拍着巴掌,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斯人已逝,芳华犹在。今日武林大会,不但要缅怀逝者,同时要挖出幕后真凶,让逝者瞑目,给活人一个交待。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接下来,有请六扇门高手,来自京城刑部的天下第一仵作范成范大人,让他为我等揭示真相。”
大厅里的人们还没从伤感中恢复过来,立刻又发出一片惊呼声。广场上席棚里的人群则发出一阵骚动,有些人慌乱中忙不迭地遮掩自己的嘴脸。
廊下出现两个人,年长者衣带飘飘,便服下露出一双官靴。这人举止轻快,干瘦的脸上镶了一对机警的鹰眼,灼灼放光。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双手捧着一个油光发亮的工具匣子。
范成目不旁视,径直步入大厅,朝人群随意拱拱手,问严子介:“勘验结果对谁宣读?”
严子介讨巧地笑笑,“在座都是武林名门正派,请向他们宣读结果。”
范成从工具匣拿出一页黄纸,抑扬顿挫地念道:“尸身男,年约二十有八。身长七尺三寸,体重一百四十一斤。死亡时日大约在十五天前,经由冰块冷藏,未见明显腐化。经查,尸身体表前胸有两处明显凹陷痕,分别位于左胸第七第八根肋骨、胸骨偏右第四第五第六根肋骨全部断裂,分别插入左右肺和脾脏,造成内脏大出血。尸身未见其他伤痕或毒素,由此判断,死者死于两次外力重击。经伤痕对比,形成外力之物体,为直径三寸两分之硬物,可能是拳头、木杠顶端、衣架端面、桌子腿端面等等物体。本人保证,以上勘验结果精准度十之九成,随时可复验,本人对此结论终身负责。”
范成读完报告,管家把他和徒弟请出大厅。
“太惨了!”大厅内的人们议论纷纷,都对关公子的死万分同情。
严子介阴沉着脸,背着手踱了两步;魏牛头仍然趴在地下,哭的已经没了气息,只是身躯在不停地抖动。
“关少侠的死到底由谁来负责?”严子介对着众人自说自问。“有人可能会说,少侠死于两次重击,事发在夜晚,没有第三方目击证人,空口无凭,岂能随随便便冤枉好人?”
“这还用说?肯定是这帮秃驴干的好事。还啰嗦什么?大伙扯家伙,并肩子上!”
大家循声望去,原来是京师霸王枪的李哥楞忍不住发言了。
京师霸王枪一桌围坐了十几个青衣壮汉,身后柱子上靠了一捆花枪,并没有解开,看样子李哥楞只是在起哄,并没有义愤填膺拔刀而起的意思。李哥楞身旁紧挨着一个黑衣人,虎形之躯,头戴斗笠,深深低个头,谁也看不清他的相貌。这个人的古怪之处,是身背剑囊,使人看不出他的家数;一只脚上打着石膏,和其他青衣壮汉截然不同。不过,没人注意他。大家的注意力很快转到严子介那里。
严子介:“截至目前,我们找到了很多的证据,足够将凶手钉死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他死得明白,死的心服口服,死而无憾。下面,我要请一位来自苏州府的官差前来宣读证明,证明凶手当日的活动情形。鉴于他的特殊身份,我就不提他的官职和名讳了,望大家理解。”
小山上人端坐在人群中,万花庄一浪高过一浪的控诉和证人证言,如同滚滚烈焰,使他感觉自己像一根蜡烛,正无声无息地燃烧融化掉,其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静,准备面对万花庄的最后一击。
一个身穿便服的人,用丝巾遮住脸面,顺着墙根快步走进大厅,面对大厅内炙热紧张的气氛,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一时愣在那里。
严子介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这人捂着胸口,用一口吴侬软语怯怯地说:“这个这个,兄弟在苏州府当差,这个这个,有八个少林僧兵前来苏州府请赏,上官命我带他们去报恩寺安歇,就安排在观音殿里,住宿一晚。那个那个,那天晚间,他们就住在观音殿,我可以证实。然后,他们第二天一早领完赏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住宿那晚,观音殿里死了人。想来,他们脱不了干系。”
严子介问:“他们当晚睡在观音殿,不会突然出去到别处去吧?”
官差肯定地说:“不会不会。安排他们住在观音殿,是上官的命令。个中有些隐情,我也不便明说。但我保证,那晚他们只能住在观音殿,想去别的院落也不可能。”
严子介:“那么,除了这些僧兵,当晚有没有其他人进入观音殿?”
官差:“绝不可能。我可以拿人头保证,当晚只有他们住在观音殿,再无旁人。”
严子介:“好,这八个僧兵都是些什么人?你能说说吗?”
官差从怀里掏出一份官文,举过头顶对众人亮了亮,说:“这是他们领赏的收据,签字画押的,一个也错不了。”
厅内都众人伸长脖子,张望那张官文。
“你把他们的名字念出来。”严子介说。
官差把官文举到眼前,字正腔圆地念道:“草民吕一明等八人,于某年月日擒杀倭寇头目一名,特来献首请功。依据本府奖惩条例,特兑现赏银三千贯,以资嘉奖。”
严子介:“读出他们的名字。”
官差:“吕一明、油糕张、马二杆、胡三麻、崔老四、段七锤、常小酒、翟虎”。
管家把官差请下去,严子介举着官文,哼哼冷笑:“这八个无名鼠辈,当晚夜宿观音殿,不知什么缘故,竟然丧心病狂,群起围攻关少侠。到底是受人指使蓄意暗算,还是图财害命另有隐情?善良的人们拭目以待。下面,我们要直面这八个凶徒,看看他们丑恶的嘴脸,听听他们怎样胡言乱语、推卸责任。”他转身向着门外,断喝一声:“押上来!”
顷刻间,广场上传来一阵嘘声,席棚里的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纷纷亮出兵器,要不是二十多个庄丁奋力阻拦,不等大厅的人看到那些凶嫌,他们在路上就被碎尸万段了。
严子介得意地对厅内众人说:“万花庄做事讲究一个公道,我们不会仗势欺人,我们要用一连串无懈可击的证据,让这些凶徒认罪伏法。让那些胡说八道的人乖乖闭嘴。”
一串人出现在窗户外面,由庄丁押解着,拖拖拉拉,行动迟缓。
终于,那些被指控的僧兵出现在众人眼前,乱糟糟的,被庄丁扔了一地。这是一群中年人,毛发稀疏,神情沮丧,脸上尽是伤痕,在地下或趴或卧,一举一动都痛苦万分,显然受了重刑。
上人痛惜地望着这些惹祸的人,突然发现胡三麻也在里面。他们刚才出门时,专门让一个小沙弥在房中照料胡三麻,没想到也被抓来了。
“快回房看看。”上人低声吩咐天性。天性转身离去。
严子介轻佻地在这些僧兵中间来回穿行,难掩一脸的厌恶和得意,“众位看看,看看这些货色,一个个贼眉鼠眼,天生的坏胚子贼囚徒。”
厅内众人带着先入为主的印象,敛着拳头,无比憎恨地盯着这些僧兵,心里都在想着怎样处死他们才能解恨。
席棚里的人冲破了庄丁的阻拦,纷纷拥到门外,骂着世间最污秽的语言,做出各种张牙舞爪的动作,兵器碰撞门窗的响声不绝于耳。厅内厅外的情势一时有点混乱。
客观地看,僧兵们并非面目丑陋,只是被打得没了人样子。
天理和月池紧紧站在上人身后,担心情势失控,转眼间就会动起手来。一个弟子附身问上人:“师傅,要发号吗?”
这是给山外埋伏的人的信号。
上人轻轻摇摇头,这一切都是万花庄安排好的,万花庄苦心搜求那么多材料,正要精心烹调这桌好菜,不会这样胡乱糟蹋的。
关仲谋的舅舅突然站起身,冲到门口,声嘶力竭地呵责:“都他麻滚!别在这乱吵吵。”
门外的人群突然没了声响,犹豫了片刻,默默地退下石阶,回到席棚里。
等大厅内安静下来,严子介朝众人一拱手,“诸位前辈,综上证据,证明这些僧兵正是当晚唯一和关少侠在一起的人。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僧兵正是杀害关少侠的凶手!”他的话音一转,“但是,有人认为万花庄是苦主,万花庄审来的证据是不可信的。因此,我想请一位,任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由您来亲自审问这些僧兵,这样可能更公正一些。哪位想来?”
厅内静默了片刻,候震天突然扬起手说“我来问。”
小山上人顿时感到凉风习习,内心的燥热似乎也止息了。这时,天性匆匆回来,在他耳边悄声说:“这些无耻之徒。小沙弥被点了穴道,胡师兄才被抢走。我已经解了他的穴道,瞩他暂时休息。”
上人点点头,候震天能出场,好戏这才开始。
候震天背着松纹剑,走出人群,踱到严子介跟前,“严兄,我老候就事论事,谁也不偏向。我适才听出一点名堂弄不明白,在此探讨一番。”
严子介:“前辈请讲。”
候震天:“魏牛头说关公子寻找吕一明去了苏州,又听见官差读僧兵的名字,其中也有吕一明,这两个吕一明是一个人吗?关公子之死,怕是和这个吕一明大有牵连。”
严子介沉吟一番,问魏牛头:“是哪个吕一明?”
魏牛头抬起头,泪眼模糊地张望了半天,说:“大概是这些凶徒中的吕一明。”
候震天:“好,我问这些少林僧兵,你们哪个是吕一明?关公子为何要找你?”
僧兵们躺在地下,艰难地互相望了望,谁也不吭声。
候震天:“这就奇了。官府文书中分明有个领赏的吕一明,此刻怎么没人承认?”
胡三麻突然坐起身,神情复杂地说:“别问了。大公子是俺杀的。他进到观音殿,俺看他满身绫罗绸缎,腰上挂着金刀玉佩,一时见财起意,便跟在他身后,趁他不备,下了杀手……”
大厅内外轰地一下沸腾了,真凶果然架不住盘问,终于招认了。
上人也一怔,满腹狐疑地回头望望自己的弟子们,感到不可思议。胡三麻信誓旦旦地说关公子是被驴子踢死的,怎么一会工夫全变了?
“你是如何暗算关公子的?细细说来。”候震天问。
胡三麻没有回答,眼睛却转向一个角落,大声喊了一句:“照明,你千万照看好果儿,俺死也瞑目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似是在向谁托付后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那个区域,那个角落坐的都是几个小门派,也纷纷站起身东张西望。其中有张桌子,偌大的桌子上只有一个人,是个俊俏潇洒的公子哥,心事重重地坐着没动。认识他的人知道,这是来自四川唐门的人,是来给关公子吊唁的。
胡三麻说完,拍着胸脯大喊:“人是俺杀的,与他人无关。你们杀了俺给关公子报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