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管家劝大厅里众人尽快离席,各回客房,酒肉随后送到。又有人跑到广场席棚,不知说了什么,那上百号江湖好汉一阵马蹄杂乱,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座垃圾。
池谷雨来到上人跟前,恭恭敬敬地插手行礼,“上人,泰安知府袁大人听说上人正在鄙庄讲经,对上人无比想往,今日特来鄙庄聆听上人讲经弘法,祈望上人更换衣装,和小人一同前往山门外迎迓。”
上人心中有底,拿住架子,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冷冷地说:“老衲心悬僧兵性命,哪有什么心情讲经?休管他圆大人方大人,今日定要辨明僧兵之事。”
池谷雨一时语塞,只好掬出一捧笑脸,说:“上人,僧兵之事可延后数天,若果当庭对质,证明僧兵无罪,万花庄自然不能留难,到时自会赔情道歉。还望上人通融包涵。”
上人摆出一副慈悲之容,叹了口气,“得饶人处且饶人。也罢,老衲便给池总管一个脸面,且去拜会袁大人。只是这几天,贵庄再不要殴打折磨这几个僧兵。”
池谷雨满口答应,陪着小心,把上人送回客房。上人洗漱一番,换了一身锦襕袈裟,戴上僧帽,手持锡杖,收拾的庄严隆重。
不一会,万花庄铺排开仪仗,庄丁们紧急集合,沿着山路清扫道路,乐手抬着鼓乐,一路吹吹打打,庄内有头有脸的人都换了新衣裳,浩浩荡荡的,前去半路迎接袁大人一行。
小山上人年轻时游历京城,和王侯公卿、文人士大夫广结善缘,积累了深厚的人脉。他三次领兵出征,其实都有朝廷的深意。上人不但被朝廷内定为少林下一任住持,头顶上还有皇上赐予的官爵。因此,在万花庄深陷困境,万般无奈下才借助官府的势力,不是为了剿灭万花庄,而是要拖延时间,等待天员的到来。
今天,天理陪着袁大人的管家先来送信,叫万花庄做好迎接的准备。袁大人接到上人的信件后,以为上人在万花庄讲经弘法。欣喜之余,带了全部家眷来到万花庄,一为聆听上人讲经,一为欣赏万花庄美景。此事传开,泰安州的名流绅仕,喜欢捧臭脚的阿谀之辈,屁颠屁颠都跟来了,来了足足四五十位。
只是,据袁大人的管家讲,袁大人公务繁冗,只能在万花庄逗留两天。
上人在去迎接袁大人的路上,不禁又愁上眉梢。袁大人只能待两天,那第三天怎么办?靠什么顶住关天刃重如泰山的致命一击?
在袁大人和家眷赏花游玩的两天里,万花庄一派太平盛世景象,连鸡也没杀一只。因此,我们先用一个篇幅来讲一讲僧兵在江南打击倭寇的遭遇,以及唐顺风追求果儿的艰辛和甜蜜,还有僧兵惹下这起祸端的来龙去脉。
这天清晨,僧兵船队离开瓜洲渡,到达镇江水师营寨,先期抵达的小山上人带着天员、天性以及几位僧官前来迎接。他们站在辕门的大纛旗下,静静等待俗家弟子出场亮相。在他们身后,是八车衣甲装备。
小山上人来到杭州后,天员和月池、月空等人向他介绍剿倭战况,都说倭寇行事诡谲残忍,刀法快捷迅猛,近身格斗所向披靡。和他们短兵相接,即便是高手也很难占得便宜。
小山上人吃了一惊,“似此当如何?”
月池说:“倭寇刀法精,也最爱惜刀,轻易不舍得砍削坚硬物品。因此,僧兵最好使用长铁棍,这样才能在格斗中占得先机。而且,铁棍和刀碰撞,可以毫无顾忌,利于僧兵的发挥。”
上人放下心,说:“很巧,因为戒刀打造迟缓,后几路僧兵发的都是铁棍。”
天员说:“还有,弟子在江南与倭寇交手数次,感觉山门僧兵没有护甲,格斗时很是吃亏。倭寇不但刀法精,还有长弓鸟铳,在战场上远近都占上风。”
上人说:“我佛慈悲,那就购买一批护甲。”
天员:“弟子亲身体验,江南水乡泽国,若是穿戴铁甲,不利于跳跃腾挪。短时间内也打造不出来。江南人士向弟子推荐,可以先造一批竹甲应急。竹甲造价便宜,毛竹又多,寻日之内就可完成几千副。”
上人问:“竹甲一击就散,如何护得完全?”
天员:“即便竹甲只能经得起一次击砍,一千名僧兵,就可抵挡一千次的击杀。这一千次,或可救活几百条人命。”
上人深感欣慰,双手合什,念了几遍阿弥陀佛。
天员说:“竹甲便宜,经一次战阵,就可以换一次新甲,往复更新,长此不断。”
小山上人点点头,“那就依你所说。”
天员:“弟子意思,再做一批皮甲,贴身穿着,远处可以防弓箭火枪,贴身厮杀也可弥补竹甲之不足。”
上人面露难色,“皮甲造价昂贵,为师怕军资不够。”
天员说:“江南人士给弟子多有馈赠,造出二三百件不是问题。”
上人说:“善哉善哉,所需花费你只管支取,制备越齐全越好。”
上人琢磨,俗家弟子只是临时充数,他们上了岁数,又拖家带口,都是为了报效山门才毅然从军。虽然他们的武艺各有所长,毕竟不是真正的武僧,上了战场能力有限。一旦死伤惨重,他于心何忍?因此,他在会晤闽浙总督张经时,委婉地提出,让这些老龄僧兵参与守城,而不去参加野战。张经对小山上人崇敬有加,就一口答应,安排这队僧兵去苏州驻扎。
今天,小山上人带来了赶制的第一批竹甲和皮甲,还有斗笠、草鞋、金创药、绷带、绑腿、清凉油、薄荷、驱蚊散,以及开过光的护身符。俗家弟子对得起山门,他也要对他们的身家性命负责。
僧兵们陆陆续续来到岸上,在僧官面前排队站好。一个个嘻嘻哈哈,交头接耳,乱糟糟的全没有站队的规矩。举目望去,就是一队大胡子僧兵。
窦老六提着三股叉跳上岸,陈氏追过来问他:“俺们咋办?”
“你们去襄阳找老神仙。”
“俺们咋去?”
“等会,俺问问路。”
僧兵集合完毕,清点人数,一百九十七人,刨去送常河大师回寺养伤的两人,单单缺了一个杨百万。大家都骂:“没义气,半路跑了也不吭一声,要跑大家一起跑!难道就你有老婆?”
小山上人口宣佛号,带领大家念了一段楞严经,说了些辛苦感谢之类的话。随后,总督府的中军官大声宣布命令,欢迎僧兵加入征倭前线的战斗序列,并申明军纪,大体上有五十四斩。不过,除了听从命令、不准临阵脱逃外,谁也没记住那五十二斩是啥内容。
最后,了缘大师说:“江南倭乱,奸细甚多,官军盘查严紧。每人发给腰牌一个,千万不可丢失,否则会被当成倭寇奸细抓起来。另外,每人发给皮甲一付,竹甲一付,各项杂物一套。领完东西,立即开拔去苏州接受督府大人检阅。”
窦老六领完东西,胡三麻凑过来问:“老六,你把嫂子怎么安顿?”
窦老六没好气地说:“让她和小夏带上驴子去湖北找老神仙。”
胡三麻悄悄说:“俺昨晚听了缘师傅说,咱们这队只是去苏州驻扎,不参加野战。他说督府大人已经筹划完全,十几万大军合力围剿,三个月内要荡平倭寇。你想想,咱们呆上三个月就能回洛阳,你却让嫂子去送驴子。湖北山高水远,不知要几年才找得到老神仙,你如何放心得下?”
窦老六哼了一声,“俺老婆的事你操啥心!”
胡三麻被抢白的脸发红,骂窦老六:“你真是属狗的,不知好人心!俺寻思把果儿安顿到苏州,如果嫂子她们住到一起,大家不是都省心了?”
窦老六翻着怪眼,不怀好意地说:“三麻,咱弟兄几十年,都知根知底,你看果儿也到了出阁的年龄,俺也不嫌你家里穷,干脆把果儿嫁给俺家二孬咋样?”
“滚!”胡三麻脸色一变,转身就走。“狗嘴吐不出象牙。”
窦老六打了个小胜仗,兴冲冲回到船上,解开包袱,让陈氏看他的衣甲和各种小物件。
“你问路了吗?”陈氏眉头不展。
“俺打听过了,僧兵在这里只待上三个月就拔营回嵩山。你不要去湖北了,跟着俺去苏州。”窦老六穿上竹甲,晃了两晃,浑身哗哗作响。“到了苏州也别闲着,没事就去撂场子,挣一文算一文。”
陈氏放下心,看见了腰牌。
“这是啥东西?”
“这是官兵的腰牌。如今兵荒马乱,官军盘查的紧,没有这东西寸步难行。”
“俺和你闺女没有腰牌,能去街面上撂场子吗?”
窦老六一拍脑袋,“真是,俺咋没想到?”
“你不给俺们领几个,不怕俺们给官军欺负?”
窦老六扭身跑出船舱,“俺给你们要去!”
僧官们聚在一起,看着僧兵争抢衣甲乱哄哄的场面,心里只有一个感觉:一群乌合之众!
窦老六跑到小山上人面前,躬身施礼,“上人,俺有件事想求你。”
小山上人惊讶地望着窦老六,和颜悦色地说:“有话但讲无妨。”
“俺老婆和闺女一起来了,她们没有腰牌……。”
小山上人皱起眉头,说:“窦老六,你怎么把家眷带到这里了?”
窦老六连忙辩解:“上人,俺自从当上僧兵,可没犯过佛爷的戒律。本想让她们去湖北,可是不认识路,怕走丢了。因此就一直跟来到此处。”
天员在一旁提醒:“这位师兄小点声,军营里有规矩,女眷不能进来。”
小山上人想了想,轻叹一声,“念你一家三口都报效山门,家中确实难办,老衲不能不体谅你。”他转向天员,“天员,腰牌是你经手所办,你就帮他一次。”
天员说:“办理腰牌须申报名单,呈送有司,勘验文凭,再制作领取,颇费时日。窦师兄不如先把我的拿去备用,等到了苏州办下来,再还我不迟。”
窦老六连忙致谢,拿着天员和天性的腰牌,笑眯眯地回到船上。二孬紧跟着跳上船,说:“爹,你帮俺说说,俺想跟天员大师学武艺。”
“还学啥呀?爹教你的武艺够吃饭用了。”
窦二孬说:“天员大师是少林第一武僧,一身少林绝学,俺要学上一招半式真功夫,这辈子也不愁了。”
窦老六把腰牌交给陈氏,回身骂二孬:“爹教你的才是真功夫,真正能混来钱。天员一身都是绝学?他能卖出一贴膏药吗?”
“你那是花架子,好看不中用。”
窦老六一撸胳膊,“兔崽子,今天让你看看中不中用!”
因为二孬闯祸,窦老六父子三个才不得已当了僧兵,窦老六一想起来就一肚子火。
陈氏拽住窦老六,“看你凶的!二孬想学本领是好事,你当爹的咋不成全孩子呢?”
窦老六没办法。他不是怕老婆,他听得懂好赖话,老婆是一贯正确的。
僧官们正在议论苏州的佛塔,窦老六带着窦二孬来了。
“天员师兄,俺儿子想拜你为师,望您成全则个。”
天员一愣,看了看小山上人,上人不置可否。他客气地说:“窦师兄,山门规矩,我是不带俗家弟子的。”
“俺们如今不是俗家弟子,都是僧兵了。”
天员顿了顿,说:“窦师兄想必知道,入山门易,出山门难。一旦进了达摩院学武,打不出十八铜人阵,就不能再出山门了。”
窦老六明白,打不出十八铜人阵,二孬就得永远留在寺里当和尚。他一时犹豫起来。
二孬扑通一声趴到地下,给天员磕头,“师傅,打不出山门俺也愿意。”
天员看二孬眉目俊朗,身手干净利落,显然有练功的好底子,就问小山上人:“不知师傅意下如何?”
小山上人说:“阿弥陀佛,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下不为例吧。”
天员对师傅躬身施礼,又对二孬说:“上人答应收你入山门,我怎可推却?但愿你以后一心向佛,谨遵教律。”
二孬连忙向小山上人磕头行礼,心里乐开了花。
窦老六回到船上,抱怨陈氏:“好了,以后就剩小歪一根独苗了,也不用操心二孬的婚事了。”
陈氏说:“山门能收下二孬,那是他的造化。”
果儿看见小夏的腰牌,找胡三麻闹着也要腰牌。父女俩说话,被驴子听到了,就跑来对窦老六说:“吾要腰牌!”
“神啊,你要腰牌作啥?”陈氏对驴子已经厌烦透顶。
驴子说:“人人都有腰牌,为何吾没有?”
窦老六说:“那是供官军查验的凭证,你要也没用。”
“为何吾没用?”
“官军又不查验你。”陈氏说。
“为何不查验吾?”
“官军查的是倭寇奸细,你是奸细吗?”
“吾不是。”
“因此你要腰牌没用。”
“你是奸细吗?”驴子反问。
“俺怎么会是奸细?”
“为何要查你?”
陈氏没好气地说:“因为俺是人,只有人才会做奸细。“
驴子对窦老六说:“吾要!就现在。”
“大哥,俺给你铡多多的草。”
“不,吾要腰牌!”
窦老六没办法,又来到岸上。僧官们看见他走过来,都想回避。
“上人,俺还想要一块腰牌。”
小山上人耐下心问:“这次给谁要?”
窦老六红着脸说:“俺家那头驴子,它也想要一个。”
小山上人用充满怜悯的目光直视着窦老六,问周围的僧官:“谁还有多余的腰牌?”
了尘大师说:“窦老六,你去找天弦师傅,我看见他手上多出十几块。”
窦老六信以为真,在马车后面找到天弦大师,结结巴巴说出自己的要求。
天弦大师一把掐住窦老六的后脖颈,很爽快地说:“滚!你再提你的驴子,俺把你这驴脑袋和你的驴脑袋一掌一个,都拍成烂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