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老站在小船上喊了一句,唐顺风红着脸和中年人上了船,发现船上只有他们三个人,别的倭寇都在岸上看热闹。
鲇鱼宋给他俩打招呼:“你两个想活命,就乖乖听话,大王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唐顺风和中年人坐下来,抓起木桨用力一划,小船推开水波,斜着离开了湖岸。船上堆了四件箱笼,沉甸甸的,从木箱的裂缝可以看见里面装满了珍珠翡翠和黄灿灿的金锭。他和中年人划船,鸡老坐在他俩身后,受伤的胳膊吊在胸前,搂着黄布包裹的名刀,一只手提着明晃晃的倭刀。
唐顺风的脑海里翻腾着鲇鱼宋的警告,想不通鸡老为什么又要杀他?等他看见箱笼里的珍宝,隐约明白了:鸡老想埋藏这些宝物,然后杀他俩灭口!他和中年人是掳来的人质,对鸡老来说死不足惜。
怎么办?他的动作断时续,紧张地思考逃生办法。首先是跳水逃生,但是周围水面辽阔,湖面都是干枯的荷叶,没法隐藏。而且,一两天没吃饭了,体力不足,跳进清晨冰凉的湖水里游不了多远就会被鸡老追上来杀死!现在跳水,还不如半夜里趁乱逃走。要么,抡起木桨,冷不丁给鸡老来一下子?他的心怦怦乱跳,不知道自己冒险的后果是死里逃生还是惨死当场?
小船背向朝阳,鸡老的身影长长地投在他的前方,这个怪异的身影中伸出一根细长的阴影,那是鸡老的倭刀!他不敢回头看,仅仅看到那个影子,就知道鸡老已经长刀出鞘,对他俩非常提防。
鸡老是个警觉性很高的人,他独自面对这两个俘虏,似乎洞穿了俘虏的心理,倭刀是在肩上扛着的。
唐顺风左思右想,不敢贸然动手。此时此刻,他才懊悔自己平时练武只知道偷懒,此刻一点自信也没有。如果云雨帕在手,回身一撒,鸡老即使只打一个喷嚏,自己也有机会扭转局面。可惜,巫山情和云雨帕那晚在客船上已经弄丢了。
他机械地摇着桨,偷偷瞄了中年人一眼。这个人四十多岁年纪,鬓发毛乱,面如死灰,神情沮丧的吹一口气也会流出泪来。看来他已经放弃活着的希望,只是麻木地等待死神降临的一刻。
唐顺风心情复杂,虽然死神就在身后,他却不相信自己会这样轻易死掉。鲇鱼宋不是教给自己一句咒语吗?或许,那句咒语真的管用,在生死瞬间可以救得自己大难不死。
鸡老不时用倭刀拍打两人的肩膀,给他们指示方向。小船在湖岸的苇丛里穿行,并不进入湖心。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鸡老看湖岸上有一处高岗,杂木茂盛,周围不见人迹,就叫两人把船停在滩头,三个人扛着锄头和铁锨,步行来到高岗上。此时日上三竿,极目远眺,原野葱茏,碧水蓝天,烟气在大地上袅袅升腾。山岗下是一个大湖,一望无际,波光粼粼。湖中有一座岛,林木葳蕤,看似桃源胜地。只是这一带被倭寇蹂躏的极惨,老百姓大都逃难去了,看不到一点人烟。
鸡老在树林深处找到一棵高大的皂角树,在树下丈量了距离,让两人就地挖掘,他在一旁监视。唐顺风想和中年人交流一下眼神,那个人却低下头,有气无力地深一下,浅一下地挖了起来。
“八嘎!你干活真会偷懒。”鸡老骂了一句,用刀背在中年人后脑上狠磕了一下。
鸡老说的是倭语,两人听不懂,却知道鸡老对他俩的工作态度极不满意。为了不命丧当场,只得打起精神,奋力挖掘。从早晨挖到下午,一个两人多深,三尺见方的深坑挖成了。鸡老目测了土坑的大小,命令两人把船上的四个箱笼搬过来。每个箱子都有二三百斤,两人抬得十分吃力,一直磨到黄昏,才把箱笼放进坑里,用土掩埋了。
晚风陡起,唐顺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偷眼注意着鸡老的一举一动,担心他现在就要杀人灭口。鸡老找了些草盖在新土上,用河滩的卵石在树下摆了个三角形,箭头指着藏宝点。一切弄完,他挥挥手,意思是上船返回驻地。
唐顺风走在中年人前面,脚步很快,全身汗毛都竖起来听身后的动静。果然,刚走到河滩,身后掠起一股刀风,中年人惨叫了一声。唐顺风一缩脖子,回头一看,一口倭刀从后面洞穿了中年人的身体,在胸前露出了一尺多长。鸡老拎着另一把倭刀,一脚踹倒那个无辜的人,直接向唐顺风奔来。
唐顺风就地转了一圈,想往两边躲开。但是劳累了一天,加上恐惧,几乎抽干了他的体能。他脚步虚晃,只走了几步,就瘫倒在地下。鸡老面无表情地急赶几步,来到唐顺风身前,单手扬起了细长的倭刀。
“奥咔奈!奥咔奈!”唐顺风一手挡在眼前,下意识地高声叫喊。
鸡老一怔,高举的手臂迟疑着没有斩落。
这句咒语果然有效!唐顺风一边喊叫奥咔奈,一边指着小船,示意自己并非没有用处,还可以摇船把鸡老送回去。
鸡老盯着唐顺风,轻轻摇头,嘴里咕哝了几句,慢慢把刀垂落下来。
唐顺风几乎吓虚脱了。他擦净汗水,挣扎着爬起来,帮鸡老把中年人的尸体抛进了湖里。回程的路上,鸡老和唐顺风面对面坐着,嘴里叽里咕噜说个不停,时而哀怨,时而愤怒狂躁。唐顺风听不懂,以为鸡老是要自己感谢他的不杀之恩,就忙不迭地点头。其实,鸡老是在叙述自己短暂人生的心酸苦辣。两个人一个在心里埋藏仇恨,另一个滔滔不绝,不知所云。不知不觉间,月上柳梢,小船来到一个陌生湖湾,几个倭寇在树下打着呼哨,叫他们靠岸。
这里是鸡老匪帮的另一处巢穴。一个小小的村落,大火烧毁了半个村子,倭寇们挤在一个农庄大院里,无声无息,灯火全无。
鸡老让喽啰把唐顺风押进一间黑屋,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和他说话。现在,只有他和唐顺风知道宝物的埋藏地点,他不能把这个秘密泄漏出去。
唐顺风直到进了屋子才松了一口气,吃了假倭递进来的饭团,浑身酸软发力,望着窗外明月呆呆发愣。他知道自己没有摆脱危险,但是心里一团乱麻,也没有力气思索逃生的办法。
鸡老重新包扎了刀伤,对小次郎的偷袭暴跳如雷。一来到巢穴,立刻命令二十名假倭分成多路,四下里刺探小次郎的踪迹。他早已病态的歇斯底里,让手下都噤若寒蝉,诚惶诚恐守在他周围,听候他的发落。
“谁是昨夜的值哨?”他咬牙切齿地问。
“加藤作六。”
“哦,作六已经死了。”他的怒气平息了一些,“对手是伊贺忍者,确实令人头疼。即便是秋田犬,也未必防得住那些家伙。从今往后,晚上宿营时,必须派两个人值哨!明白了吗?”
众人齐刷刷“害”了一声。
鸡老在新的巢穴里修养了几天刀伤,每天都焦躁不已。他的心里有两个负担,一个是小次郎,一个是唐顺风。唐顺风知道他的秘密,必须尽快除掉。但是,他又惦记着阳山港的丝绸铺和十几万银子,必须把唐顺风利用完后才能杀他。正是这个子虚乌有的丝绸铺,才使得唐顺风苟延了几天性命。
唐顺风休息了几天,每天都在望着院子里的动静,思忖下手的机会。可是倭寇把他看得很严,他根本出不了房间。他慢慢咂摸出来,鸡老没有杀他,绝不是宅心仁厚,而是要让他带路去洗劫阳山港!阳山港是他和丙爷,唐古丁沿着运河去瓜洲渡的路上,无意中记下的一个地名。那是一个小渔村,房舍低矮简陋,到处晾晒着渔网。鸡老一旦看见这番情景,怕不会轻饶自己,说不定还会把自己做成他的人体标本。那可太恐怖了。他在心里反复琢磨,确信自己只有在去阳山港的路上溜掉,否则念什么咒语都不管用了。
这天傍晚,鸡老感觉伤势渐轻,手脚也灵便了,血洗阳山港的时机已经成熟,便叫手下倭寇在草堂集合。一番祈祷拜鬼结束,对鲇鱼宋说:“叫那个会捉鸟的进来。”
倭寇们面面相交,不懂什么意思。鲇鱼宋跑出草堂,去喊唐顺风。
唐顺风先给鲇鱼宋行礼,感谢他的救命之恩。鲇鱼宋拍着他的肩膀,“儿子,你记着干爹的好就行。”
唐顺风悄悄问:“干爹,你教我的那句咒语真管用。奥咔奈到底是什么意思?”
鲇鱼宋嬉皮笑脸地说:“那是倭语,钱的意思。你只有提钱,大王才舍不得杀你。”
唐顺风恍然大悟,连忙又给鲇鱼宋行礼。钱!不论古今中外,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咒语。
唐顺风跟着鲇鱼宋来到草堂,心里惴惴不安。一进门,见一大群倭寇席地而坐,秩序井然,气度森严,心里不免害怕,连忙趴下给正当中的鸡老行礼。
“你在阳山港呆了多久?”鸡老问话,鲇鱼宋在一旁翻译。
“小人在那里呆了四年。”
“那里的地形你都熟悉吗?”
“阳山港挨着运河,还有一条小河直通阳澄湖。港里有十四五家丝绸铺,都是富得流油。不过,我只知道我老板家的银窖入口。”唐顺风不知道,附近的大湖正是阳澄湖。他现在根本搞不清东西南北。
鸡老点点头,和颜悦色地说:“唐桑,你良心好,诚实!我会分给你很多银子。阳山港有围墙吗?”
“有,刚刚筑起来的。不过,还没完工,从小河直接就能通到街上。”这是他亲眼所见。
“咬洗!我看你搬运东西很勤快,很好。你出去吧。”
唐顺风出去后,鸡老对鲇鱼宋说:“他很聪明伶俐,不可靠。你把他仔细搜查一下,给他换上作六的衣服,也不要让他接触刀剑。这件事做完后,就把他杀掉!”
鲇鱼宋愣了一下,以为鸡老是在嫉妒唐顺风的聪明伶俐。随即想到唐顺风知道鸡老的藏宝地,活是活不成了。便答应一声,内心把这个刚认下的干儿子抹掉了。一个将死的人,认他有什么用?
唐顺风刚回到黑屋,见鲇鱼宋拿着一件油渍麻花的脏衣服跟了进来。
“干爹,门外这是什么湖?”
鲇鱼宋面无表情地干笑一声,“那是阳澄湖。你没认出来?湖中的岛就是莲花岛。”
唐顺风自嘲地扇了一下耳光,“这些天忙得昏天黑地,急切间竟然没有认出来。”
鲇鱼宋把衣服扔到地下,说:“儿子,换上吧。这可是大王吩咐的。”
唐顺风捡起衣服,抖开一看,是件黑乎乎的粗布衣服,缀了些菊花图案,不但脏,而且胸前还有一大片干硬的血渍。
“这、这也太恶心了。”他为难地看着鲇鱼宋,感觉对方的眼神不再热情,恢复了固有的冷漠。前后脚工夫他就变了?一定是鸡老说了什么。
鲇鱼宋说:“大王叫你穿,你就穿上。这么多废话!”
唐顺风皱着眉头,把心一横,脱下自己的衣服,换上这件和服。这只是一件单衣,却没有裤子,他只好像倭寇一样光着两条腿。万幸,鲇鱼宋没让他缠上倭寇的粪兜。
“我的鞋子不用脱吧?”
“你留着吧,还好走路。”鲇鱼宋劈手夺过他的衣服,转身离开屋子。
唐顺风恨得牙根发痒,眼巴巴看着鲇鱼宋走到湖边,把自己的衣服扔进水里。他的衣服裤子里藏了十几种毒药,那是他报仇的本钱,这下都没了。
夜晚,他浑身上下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里夹着两根毒发丝,硬硬的,手不敢碰。在他的虎头鞋里,还有两包“鼻儿翘”。往后的日子,只得靠这两样毒物临机发挥,报仇雪恨了。
但是,如果凑不到倭寇的锅灶杯盏跟前,他仍然没有机会下手。怎么办呢?他翻来覆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昏昏沉沉睡着了。
天刚亮,院子里脚步杂沓,人声嘈杂。唐顺风从窗户望出去,见两队精悍的倭寇正在检查各自的刀矛倭弓和火枪,他们准备出发了。鲇鱼宋走到窗外,对他喊:“儿子,今天就去你说的阳山港,你出来带路吧。”
这是决定生死存亡的一天!唐顺风清楚,在到达阳山港之前如果没有机会逃走,自己就死定了。他靠着虚构的丝绸铺多活了这几天,一旦真相大白,再也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他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办法,只得靠老天保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