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依稀,月亮发出浅淡的光,和启明星互相辉映。晨风拂动杨柳岸,运河上涛声澎湃,鹧鸪声声不时打破清晨的宁静,无边无际的花香如潮水般在黑沉沉的大地上涌动。
北卫所的兵营灯火通明,演兵场上人喊马叫,刀枪泛着寒光,各色旗帜在晨风中簌簌乱抖。僧兵披挂整齐,神情肃穆,在天性带领下排成两列长队。懒散惯了的官军也早早起床,各执器械站在各队队旗下面,略显紧张地等待出发的号令。
今天,北卫所的官军奉命去阳澄湖东岸扫荡倭寇,目的地是杨庄和曹监生庄。根据情报,这一带盘踞着鸡老、靠鸡老和鳗鱼老爹三股倭寇,人数大约七八百,都是穷凶恶极、恶贯满盈的老倭寇。仅凭夏指挥的北卫所无法胜任这项任务,因此,参与这次会剿行动的还有常熟的栾指挥,镇江府的艾游击,七团的李都司,金佛寺的张千户,官军总数大约三四千人,从五个方向对关庄进行合围扫荡。这一重大行动,是闽浙总督张经在发起决定性总攻前的一次前哨战。
张经在总督闽浙两省数年间,被倭寇搞得焦头烂额。本地官军士气低落,羸弱奸猾,根本不堪驱使。他只好向朝廷请调各地精锐前来增援。旬月之间,数万大军陆续抵达江南,枕戈待旦,准备彻底剿灭这些海外恶魔。大军中有北方来的蓟州兵,山东马队和青州火枪兵,令人耳目一新的少林僧兵,还有张经最为赏识的广西狼兵和湘西土兵。
嘉靖三十三年,倭寇之祸蔓延了整个闽浙沿海。北起扬州府,南至福建广东,千里海防如同虚构,任由倭寇恣意烧杀施暴。今年初,二万多倭寇猬集扬子江口,对杭嘉湖平原进行了一次大规模袭掠。他们攻城掠地,气焰熏天,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所过之处十室九空,全部化为瓦砾废墟!美丽富饶的江南大地,一时间成了人间地狱。倭寇先是攻打杭州,攻城未遂,一把火烧了雷峰塔。然后攻打苏州,被客居在此的南少林僧人月池带领僧兵打退,气焰才稍稍收敛,转而化整为零,肆意侵掠乡下。北到常熟淞江府,南到宁波温州,到处都是小股倭寇在流窜作案。
大军齐聚,张经考虑进行一次总决战。由于倭寇遍布江南,行动诡秘,如果分路进剿,官军将疲于奔命,也难有大的战果。因此,他筹划了这次前哨战,由各地卫所对本地倭寇进行驱赶,将倭寇压缩到一个狭窄区域,以便于大军瓮中捉鳖,一举消灭倭寇主力。
由于总督府的参军亲自监督这次行动,夏指挥不敢再耍花样,演兵场上训示完毕,五更天,三声炮响,北卫所几乎倾巢出动,浩浩荡荡杀奔阳澄湖东岸的杨庄和曹监生庄一带。
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前面是三十名僧兵,身穿竹甲,拿着形形色色的古怪兵器;后面是五百名官军,盔甲鲜明,步伐整齐,十几面龙旗却有些无精打采。中间夹着三个女人和一头驴子,驴背上趴着一只猴子。
经历了昨晚的风波,陈氏坚决要跟着僧兵一起行动。要么走,要么就在窦老六面前横剑自刎。窦老六知道陈氏是个意志坚决的人,说到做到。夏指挥的兵丁不安好意,他和胡三麻对自己家眷的安全也有些操心。天性和倭寇打过几仗,知道战场上充满不确定性,谁的安全都没有保障。他苦劝无效,只得私下里让窦老六和胡三麻上了战场别只顾追杀,要留心家眷的安全。
陈氏和小夏都会武艺,各自拿了剑和雁翎刀防身。果儿从小娇生惯养,只会绣花做女红,刚走了一段路就喊叫脚疼。
“宝贝,让姑奶奶在你背上骑一会?”
“不行。”驴子回答得很干脆。
“姑奶奶脚疼,走不了路。”
驴子回头望了望远处的夏指挥和几名军官,说:“人骑马,不骑驴。”
果儿知道驴子的智力缺陷,就是不会拐弯。“宝贝,姑奶奶不骑驴了。”
“好。”
“你让姑奶奶在你背上趴一会。”
驴子想了想,咽下嘴里的稻草,问:“趴一会是何意思?”
“趴一会就是趴一会,不是骑驴。”
“只要不是骑驴就行。”驴子停下来,小夏帮着果儿爬上驴背。
“走啦。”小夏在驴脑袋上拍了一下。
驴子扭过脖子,看看自己背上的果儿和猴子,想不通骑驴和趴一会有什么区别?
唐顺风今天借来胡三麻的戒刀,有意走在队伍后面,这样和果儿挨得很近。果儿哄骗驴子的对话声声入耳,他不时回头看果儿一眼,心里非常舒畅。不过,刚才听到鸡老的名字,他大吃一惊,难道鸡老真的没死?他心里不由得有些恐慌。
他现在揣了两件心事,追求果儿已经有了进展,但是夺回金子的事依然渺茫。身上被三叔下了药,夺不回金子就会遭到家法惩罚。那是比死更加糟糕的结果,会连累父母家人。当然,现在距离汇合日期还早,他可以跟着僧兵在这一带剿倭,慢慢寻找夺回金子的机会。
队伍一路逶迤,走过人烟稠密的乡村,慢慢接近阳澄湖岸边,莲花岛出现在视野中,在蓝色的波光中像一条细细的绿线。这一带人烟逐渐稀少,远近只有几处小渔村,透过茂密的苇丛,能看见湖中几条渔船,鱼鹰在船边嬉戏。
有参军大人监督,夏指挥要对得起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付棺材。走到中午,他也不下令停下吃饭,队伍中渐渐有了牢骚声。
参军是个通脱的人,并不会为了表现自己的忠于职守而委屈自己的肚子。他在马上对夏指挥耳语几句,夏指挥略显做作地为难了几下,命令队伍停止前进,就地生火做饭。
伙头兵忙碌起来,支起锅灶,四下里寻找干柴。不一会,湖畔升起团团炊烟,人在很远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这股不同寻常的烟引起了潜藏倭寇的警觉,继而,他们又发现了官军的龙旗。倭寇悄悄接近湖岸,数清了龙旗的数量,大致判断出这队官军的规模,一声声怪异的鸟叫遥相传递,迅速传到了倭寇的巢穴。
常小酒吃饭很快,大家刚吃到一半,他已经撂下饭钵去苇丛中解手。很快,他憋红了脸跑回来,在天性耳边说了几句。
“别吃了!快拿家伙,倭寇来了。”天性扔下碗振臂一呼,抓起铁棍跑向夏指挥。“大人,快集合队伍,大队倭寇就在苇丛后面。”
夏指挥吓了一跳,慌忙让鼓手击鼓集合队伍。
这边乱糟糟地正在抹嘴,寻找各自兵器,苇丛中响起了沉闷的海螺号声。三四里远近不断有海螺号的回音,倭寇也在集结人马。
三十名僧兵排成两排,面对前方大路,气势肃杀。经过天性的紧急培训,他们不再着急慌乱,而是沉着等待敌人的出现。
小夏和果儿围着驴子,说不上是害怕还是兴奋。小夏低声安慰果儿:“妹儿你甭怕,姐不会让你吃亏。”
果儿浑身哆嗦,脸上却笑嘻嘻的,仿佛等了许久的精彩大戏就要开演了。
“我才不怕,有这么多大叔大爷照着,肯定没事儿。我还要看看倭寇的首级是啥样子的。”
唐顺风悄悄回头望了她一眼,做了一个誓死保护她的手势。果儿脸一红,连忙把视线转向别处。
陈氏忙着收拾饭桶,把碗筷收拢在一起,全部摆在路边,以免厮杀中糟蹋了。
官军在鼓声中列好队,夏指挥一挥令旗,把队伍摆成二龙出水阵。这是两列纵队,中间留出一条过道。他并非想要合围倭寇,而是自己逃起来便当。说来也难怪,官军这几年和倭寇交锋,就没尝过胜仗的滋味。他们养成了一个好习惯,没交手前预留逃跑路线,这样就大大降低了官军的伤损数量,为兵丁们所津津乐道。士兵站在阵前,眼睛望着前方倭寇令人眼花缭乱的刀技,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双腿随时准备拐弯,带走自己的美丽,把悲伤留给倭寇!
僧兵们眼中的世界定格了。朵朵白云徜徉在蓝天里,广袤的绿地烟霭四起。正午阳光强烈,每个人都汗流浃背,丝毫感觉不到轻风的凉意。前方苇丛在剧烈摇动,不断闪烁出耀眼的刀光。他们不断地吞咽口水,感觉自己的心跳如同军中狂敲的大鼓。血液汩汩流淌,此时此刻,才清晰感觉到血液在心里的流动方向。
一个拿长枪的半裸小丑跳出苇丛,远远地望了僧兵一眼,然后旁若无人地就地跳了几跳,像一只剥了皮的蛤蟆,让人恶心。
僧兵们心底涌起一阵冲动,迫不及待想上去把那蛤蟆乱刃分尸!他们偷眼看天性,只见天性坚定沉着,双眼紧盯前方,知道时机未到,就耐下性子,握紧各自兵器。
越来越多的倭寇跳出苇丛,暴露在中国的阳光下面。他们像一群鬼魅,奇装异服,发型丑陋,伸臂曲腿,或佝偻,或摆出奇怪姿势,排成一列横队,挡在僧兵面前。
天性回头叮嘱大家:“等他们头领出现,咱们就冲上去。”
僧兵们咽着唾沫,寻找各自的对手。一贯强势的,如赵八爷,马二杆,段七锤,专挑个头高大的倭寇。不太自信的,似乎专挑比自己还弱小的。杨五郎感到腿肚子有点抽筋,但他知道这个时刻千万不敢丢人,强自站定不动,心里却有些悔意,今天偷懒竟然没穿铁甲!
僧兵们初次上阵,情绪略显紧张。对面的倭寇见惯了大场面,恣意嬉笑不以为意,显得轻松极了。
片刻,苇丛后面出现十几个人,衣裳华丽,仪态傲慢。其中一个坐在一乘凉轿上,手里轻摇缎扇,指指点点,让倭寇展开队列,摆成鹤翼阵。
驴子看见了,慢悠悠地在僧兵身后说:“靠鸡老。”
所有人都一震,原来面前的倭寇是靠鸡老的队伍。靠鸡老是横行这一带的三大匪首之一,他亲自出马,说明今天将是一场恶战!
小次郎偷袭鸡老,没抢到宝刀反而被鸡老砍伤,这才知道了鸡老刀法的厉害。他躲避了一阵子,准备对鸡老再次下手。谁知鸡老防范严密,他又忌惮鸡老的凌厉刀法,一直没有机会下手。他的伤势还没还利索,今天只得坐在轿子上指挥战斗,希望把这股官军赶出自己的地盘。
他一挥扇子,把一个红衣头目叫到跟前,说:“麻原,你是我手下第一高手,今天就让这些无能之辈尝尝二刀流的苦头吧。”
麻原身材高挑精悍,是倭寇中难得的高个子。他擅使双刀,是九州岛有名的野武士,杀人不眨眼,以抢劫为生。小次郎为了对付鸡老,专门找到麻原,让他跟着自己来到大明,尝一尝抢劫天堂的滋味。是啊,在九州岛只抢劫饭团和乌鱼干有什么意思?麻原将信将疑,他不相信世上还有比肥前国更富有的地方,也不相信什么饭菜比甘薯和杂烩面更美味!一踏足大明海岸,麻原才发现自己前半生都白活了,这里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乐园啊——有杀不尽的人,变着花样一辈子也杀不完;有堆积如山,抢不完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有绵延几十里,烧不完的华堂美屋——他乐了,满足了,踩在没踝的血水里,手提人头,沿街放火,驱赶那些待宰的羔羊,看他们痛苦看他们流泪看他们哀嚎,他的心都醉了,这才是扶桑武士的成就,是他们快乐之源!
麻原看不起大明的军队,这些貌似武士的家伙,只要看见自己的影子就会四散惊逃,比兔子跑得还快。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一群吃闲饭的家伙吗?为了竖立自己的惊悚形象,麻原穿起了一套红衣红裙,在两军对阵时格外抢眼。他的功夫没有白费,苏州官军都知道倭寇中有一个红衣魔,双刀舞得火辣辣的扎眼,很费视觉神经,大老远看见他都会立即躲开。
麻原对着小次郎“害”了一声,狞笑着抽出双刀,径直来到两军阵前,兀自耍起了刀技。一团红影飞旋,两团刀光朦胧,扫的满地起风,煞是好看。
官军看见了麻原,纷纷惊喊:“红衣魔!红衣魔来了。”
他们偷眼看夏指挥,夏指挥强装镇静,偷眼看总督府参军。参军感到士气有些动摇,心里暗骂:你们总不能隔着三百步就逃吧?好歹总得磕碰几下,让我面上也过得去。
天性低声吩咐:“师兄们,大家跟着我念——佛祖教我脱苦海,九品莲台度我身。业障不除难如愿,誓入地狱不回头!心中无敌也无我,朗朗乾坤见妖魔。护法伽蓝降我身,斩妖除魔紧那罗!”
僧兵们高低不齐地跟着念了起来,嗓音由低变高,逐渐越来越高,最后汇聚成同一个声调,雄浑有力,在苇丛中久久回荡。
“护法伽蓝降我身,斩妖除魔紧那罗!护法伽蓝降我身,斩妖除魔紧那罗!”
麻原独自耍了一阵刀舞,看官军的龙旗在摇晃,隐隐有退却的意思。但是阵前排了两行光头僧人,却纹丝不动,反而齐声念起咒语,气势沉着,语调越来越高亢激昂。
“啊?新方法,想让僧人用咒语咒死我麻原枉八?无礼!”
他怪叫一声,手舞双刀,像一团动人心魄的火焰,冲着僧兵扑杀过来。
他这一冲,官军队伍一片惊慌,忙不迭就要转身,把夏指挥的逃跑通道都给堵上了。
赵八爷一挺铁棍,准备上去迎战,却见月空平举铁棍,率先冲出队列,高大的身形像山一样雄壮,给人以无限的可靠感。
麻原嘴角一撇,加快脚步,恶狠狠地喊道:“八幡大菩萨!”
月空双眼紧盯麻原,嘴角却露出嘲弄的嬉笑。这些呆货,都爱喊来路不明的野菩萨,看似凶神恶煞,哪里经得起他铁棍一击?
“八幡大菩萨!”麻原越发面目可憎。他全靠这副鬼长相吓唬官军。
“伽蓝!”月空也喊起护法伽蓝。
两人越跑越近,两军阵前空气凝固了一般。风停了,云住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张大瞳孔,紧紧盯着两个先锋的交手结果。
两人相差两丈远,月空突然铁棍点地,纵身一跃,跳起一丈多高。麻原收不住脚步,举刀向头顶乱舞,嘴里依然喊叫:“八幡大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