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四听见驴子报告的消息,立刻从人堆里找到刘把总,鼓动他:“您方才不是说,里外夹攻此战必胜吗?倭寇都去阻击狼兵了,咱们恰好把门外几个倭寇收拾掉。”
刘把总没精打采地瞥了他一眼,说:“门外漆黑一团,谁知道藏了多少倭寇?”
崔老四说:“您刚才也听见了,驴子说门外只有八个倭寇。”他是存心坑这些官军。驴子说八个,是多到数不清的意思。
刘把总眼睛一亮,霍地站起身,振臂一呼:“孩儿们,好买卖不做白不做,走,斩他八颗首级!”
兵丁们从黑暗中围过来,好似闻到了腥味的猫,刚才的萎靡之气一扫而光。
倭寇拆毁了前后门,正是从后门出去迎战狼兵的。
刘把总点了二十个兵,人手一只火把,命令他们出门先扔火把,大队跟着冲出去一鼓作气拿下那八个倭寇。
僧兵们站在台阶上,冷眼旁观这群唯利是图的逐臭之夫。
刘把总排布妥当,长剑一挥,黑压压一群兵丁呼喊着冲出后门。
月亮还没露面,墙外湖水轻拍,芦苇的气息在空气中飘荡,五里外震天的喊杀声不时随风传来,不绝于耳。
后门口陡地发出一阵兵器碰撞的脆响,随即响起几声惨叫,涌向后门的充满希望的脚步声突然停止,有人惊慌中喊了一嗓子,大队人马“哗”地一声突然溃退回来,一个个争先恐后,没站稳的瞬间被人踩到了脚下,发出连串的哭喊声。
“怎么了?”在后面督阵的刘把总问。
一个兵丁说:“门外足有一二十个倭寇,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他们堵在门口,出去一个砍一个。”
刘把总非常不满地问崔老四:“你那驴子不是说只有八个吗?”
崔老四说:“黑灯瞎火的,兴许是兵丁看错了……”
兵丁哭丧个脸说:“没错!火把往外一扔,顿时照亮了十几个面孔。”
崔老四摇头,“我不信。我那驴子最诚实,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会瞎编。”
几个人正在扯皮,忽然听见驴子在外面叫了一声:“胡三麻。”
僧兵们都一愣,老胡回来了?
突然,后门外传出兵器激烈的相格声,胡三麻大喊:“出来帮俺!”
唐顺风反应敏捷,一个箭步跳下台阶,挥着刀就向门口冲去。马二杆和段七锤随后赶上去,受了伤的人也拄着枪棒,一瘸一拐跟了过去。果儿听见父亲回来了,连忙跑出大殿,双手合十求菩萨保佑。
过了一会,僧兵们簇拥着胡三麻回到庙里,驴子也跟了进来。段七锤向刘把总大喊:“打翻了五个,快去割首级。”
胡三麻问:“大伙都等急了吧?”
崔老四哀叹一声,“你怎么来这么晚?”
胡三麻乐呵呵地说:“俺赶到菱角泾,狼兵不在,守城的人说狼兵把靠鸡老的队伍围住了。俺又跑上战场,帮着打了一阵,彻底把靠鸡老打残了,割了百十个首级。岑将军见俺仗义,战场都没打扫干净就带兵来了。”
崔老四指着门外说:“鸡老的队伍正在和狼兵厮杀,看情形似乎不妙。”
胡三麻摆摆手,“不碍事,七团的李都司、镇江府的艾游击两哨人马都在狼兵后面跟着,说话工夫就到。”
众人放下心,胡三麻忽然看见小歪带着重孝,觉得奇怪,“孩子怎么这样?”
小歪哭着说:“俺爹没了。”
“啊?”胡三麻大吃一惊,连忙跑进大殿,见陈氏和小夏哭的泣不成声,窦老六躺在地下,身上盖了一张苇席。
崔老四跟进来说:“惨啊,月空也没了。”
胡三麻大叫一声,跪了下来,拍打着地砖嚎啕大哭:“老六,咋就把你没了?都怪哥哥回来迟了,万没想到这一下丢了两个兄弟。”
大伙陪着落泪,大殿里又爆出一片哀声。
胡三麻哭了半晌,瞪着眼睛问道:“是谁干的?”
“鸡老。”
“俺一定要杀了他!给俺两兄弟报仇。”他勒紧腰带,抓起熟铜鞭就往外走。众人连忙拉住他,“不要冲动。你怎么报仇?”
胡三麻咬紧牙关,恶狠狠地说:“特么门外就是倭寇。”
有胡三麻做主心骨,大家抄起兵器,气势汹汹地冲出大殿,直扑后门。刘把总见这群和尚急了眼,心里暗自叫好,连忙吆喝兵丁们跟在后面捡便宜。
驴子听见小夏和果儿在哭泣,蹦蹦跳跳进了大殿,问道:“你们做什么?”
果儿说:“窦六叔没了,你快给窦六叔行礼。”
驴子用蹄子拨开苇席,说:“窦老六在这里。”
果儿说:“他没了。他再也不能给你铡草了。”
驴子说:“小夏铡草。”
陈氏摆摆手,叫果儿别打理驴子。驴子是牲口,它不懂人类的感情。看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反而玷污了人们的哀思。
驴子出了大殿,看见僧兵们从后门回来,噼里啪啦扔下十几颗倭寇首级,直接又去了前门。
一会工夫,大殿台阶上摆了二十几颗倭寇首级,胡三麻带着大伙给窦老六和月空祭奠,“兄弟啊,都怪哥哥不好,俺如今杀了这些倭寇,只当是给你们做垫背的,你们走的也瞑目了。”
官军站在他们身后,一个个探头探脑,只等着仪式完毕就去争抢首级。
夜半时分,一轮圆月升上中天,院子里披满淡淡的辉光。
僧兵们守着陈氏,安慰她们母女两个。官军则躲在屋檐下,发出一片鼾声。房顶的人瞭望远方,不时给大伙报告最新战况。正如胡三麻所说,狼兵一直苦苦坚持,终于等到了两股援军。两条火龙斜着插入战场,瞬间改变了战场形势。三条火龙汇聚成一团,正在缓慢向弥陀寺靠近。
倏地,七八个人影从后门窜进来,看见满院的官军,也不敢停留,直接从前门跑了出去。
“什么人?”值哨的兵丁猛然惊醒。
“像是倭寇。”房顶的人回答。
胡三麻跑出大殿问:“往哪儿跑了?”
“从前门出去了。”房顶的人看得很清楚。
胡三麻猛一跺脚,把僧兵召集起来,“鸡老败局已定,咱决不能叫一个倭寇漏网!”他点出段七锤、马二杆、杨五郎、常小酒——这是还能凑合上阵的人,又嘱咐唐顺风守在庙里保护家小和伤号。
大家换了几把好刀,常小酒扛起他的棉花弓,簇拥着下了台阶。胡三麻又要求刘把总给他派几十个兵丁,刘把总犹豫了半天,极不痛快地点出二十个兵交给胡三麻。
一行人借着月光,匆匆跑出前门。房顶的人刚才看见倭寇钻进了苇丛,他们索性顺着湖边小路一直追下去。
胡三麻号称草上飞,很快就把大家甩到了身后。追出几里地,却没发现倭寇的踪迹。他如今有了经验,知道倭寇最爱搞伏击,就学倭寇的样子趴在地下俯耳倾听。不过,除了无边夜籁和轰鸣的湖水,他没辨出任何动静。兵丁们气喘吁吁赶上来,看他的架势这么专业,心里都觉得踏实了。
拂晓时分,晨雾消散,原野上渐渐能分辨树木和人影。朝露湿重,每个人都被汗水和露水渗湿了衣服。
大伙追了半夜却徒劳无功,心里都生出了怨气。随着湖面上水禽的阵阵脆鸣,鹧鸪村的大片残垣断壁清晰地出现在大家眼前。
“胡师傅,停下吃点干粮吧。”兵丁的体力比不上僧兵,一个个都快虚脱了。
“别急!”胡三麻指着村中的蒋家大院,“小酒,你眼力好,看看那里是烟还是雾?”
常小酒仔细观察了一下,“是有一股烟。”
胡三麻肯定地说:“一定是倭寇在做早饭!”
大家陡地打起精神,一个个跃跃欲试。胡三麻说:“倭寇在做早饭,肯定还没察觉咱们。大家别弄出动静,悄悄摸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他思索了一下,把众人分成两队,他带常小酒和十个兵打前门,另外三人带十个兵打后门,争取不叫一个倭寇漏网。
他们前天夜里刚在蒋家大院住了一宿,熟悉那里的地形。借着周围残破建筑的掩护,两队人无声无息地包抄上去。
“答来!”
众人还没靠近大院,蒋家大院的房顶上突然发出一声喝问。原来,倭寇在房顶设置了哨兵,早就发现他们了。
胡三麻见行踪暴露,忽地从街角闪出身,飞快地冲向大门。大门是虚掩的,只要熟铜鞭往里一插,倭寇就别想关上。七步、四步——门内的倭寇反应敏捷,在胡三麻的鞭梢插向门缝的一瞬间,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功亏一篑!胡三麻气得踹了大门几脚。蒋掌柜是有钱人,朱漆大门非常厚重,门边镶了铜皮,门板上钉满铜钉。门外的人只能干瞪眼。
“马二杆,你进去了没?”胡三麻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
大院那一头,马二杆大声回应:“后门关着,撞不开。”
胡三麻逡巡了几圈,跑到街上,见围墙高耸,一色大青砖砌成,坚固的像洛阳府的城墙。
常小酒和兵丁们尾随在他身后,盲目地转来转去。
胡三麻目测了围墙的高度,断然下令:“搭人梯。”
一个身体粗壮的兵丁做了垫脚石,稳稳托起一个高个兵丁。这兵丁口里衔着刀,奋力一撑,身体上了墙头,还没等坐稳,墙内“砰”地一声枪响,他带着胡三麻的希望摔了下来,眼看活不成了。
胡三麻大手一挥,“再上!”
常小酒说:“三哥,这法子不中。”
胡三麻瞪起眼睛,“啥法子中?”
“房顶马面墙后面有个倭寇,他把咱们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先得把他打下来才中。”
常小酒昨天经历了弥陀寺攻防战,深刻体会到占据制高点的重要性。幸运的是,房顶的倭寇没有弓箭,要不然大家都要遭殃了。
胡三麻拉着常小酒离开围墙,一直退到远处一座小桥上,才看见房顶那个倭寇。那家伙服饰光鲜,一圈修饰整洁的络腮胡子,悠闲地半躺在房瓦上,挥着扇子指指点点,正在指挥院子里的倭寇。
“靠鸡老?”两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次扫荡杨阁老庄,僧兵遭到靠鸡老的合围,历经几番生死,损失了一半弟兄,和靠鸡老结下了血海深仇。万没想到,时光逆转,僧兵如今占了上风,靠鸡老则成了丧家之犬,不复往昔的骄横,只剩下被动防守的份儿。
胡三麻眼睛里露出怪异的笑,好像看见自家走失很久的狗,他寻得好苦!
“菩萨开眼,我要拿他的首级祭奠张小楼杨老歪。”
常小酒量了量距离,大约三百步。要想从桥上射中靠鸡老,只有棉花弓才行。棉花弓是他专门用榆木精心制造,里外三层上好榆木,光是木胶都用了一桶,不但能弹棉花挣钱,还能隔河射鸟,足足四百步的射程。棉花弓不是两边对称的标准弓,而是一头大一头小,弓臂粗壮,中间有三个孔,即是射孔又是瞄准孔,一般人根本用不了。他来江南的路上,在瓜州渡和三十六天罡的黑李广康昭比过一次箭法,最后全靠这张棉花弓才反败为胜的。
胡三麻挥手让那几个兵做好上墙准备,一边催促常小酒快射。
常小酒把棉花弓竖在地下,上大下小,一只脚踩在弓角上,踏得稳稳当当,捡起一支长箭,从弓臂中间的小孔塞进去,搭在牛筋弦上,慢慢拉开弓,身体不断后倾,姿势别扭,手脚和目光却不移动。
胡三麻紧盯常小酒的动作,满怀希望地屏住呼吸。
弓弦一阵嗡鸣,箭支跳了出去,羽翎颤抖着,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可惜,小次郎早就留意到他俩的举动,猛地往旁边一挪屁股,雕翎箭“啪”地一声,正中他离开的位置,击穿了瓦片,扎在房顶抖个不停。
桥上的人感到惋惜,房顶的人惊出一身汗。
“这鳖孙闪得还快。”常小酒又搭上一支箭。他的箭是特制的加长箭,总共只有四支。一般的箭都是二尺半到三尺长,他的箭足有四尺三分,活像一杆短枪。
小次郎不敢大意,紧紧盯着这个怪异的箭手。
长箭破空袭来,小次郎又挪了一下屁股。长箭钉在他身边,箭杆剧烈摇晃,打得他的肩膀疼。
常小酒第三箭出手,眼睁睁看着靠鸡老又一次闪避过去,还拔出房顶的箭支,拿在手上,嘴里叽里咕噜的给下面倭寇大声炫耀。
“你让开!俺来射。”胡三麻恨铁不成钢,把常小酒推开。小酒红了脸,把最后一支箭递给他。
“鳖孙,俺就不信邪。”胡三麻学着常小酒的架势稳住弓,大概瞄了瞄,果断撒手。
小次郎听见弓弦响,按照规律往旁边一挪屁股——不挪还好,胡三麻根本射不准。他一挪,刚好撞上胡乱飞来的箭,被一箭穿肠,抱着肚子叫了声“自撸一”,骨碌骨碌从房顶摔了下去。﹙自撸一,狡猾﹚
小次郎毙命,院里的倭寇乱了手脚。三个人寻找隐蔽处躲了起来,四个人慌不择路打开前门就往外跑。兵丁们早就守在门外,一顿乱枪,全部戳翻在地。
胡三麻拍拍小酒的肩膀,“这就是箭法的奥妙,以后跟三哥好好学着。”
“你臭美。”常小酒哭笑不得。
兵丁们在蒋家大院仔细搜索了一番,从房梁上戳下一个,在茅厕里刺死一个,收货了七颗首级,满载而归。其中靠鸡老价值三千贯,让几个僧兵看得心疼不已。段七锤连声叹气,恨不能直接抢过来。可是,小山上人严禁僧兵邀功请赏,他们也不敢违令,心里憋屈极了。
中午,一行人返回弥陀寺,大老远就看见庙里插满官军的旗幡。唐顺风兴高采烈地跑上来迎接,对胡三麻说:“师傅,好消息。”
胡三麻露出微笑,他第一次看见唐顺风笑得这么开心。“什么事?”
“鸡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