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方花,还不懂什么叫察言观色;作为方家的小丫鬟,被夫人训,那是常有的事。那个时候,她委屈难过,可却不敢回嘴顶撞,只觉得,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了。
十三岁的公子,每天板着张脸,从不知道嬉笑是个什么摸样。每每身后跟这个鼓着嘴巴的受气包,两个人,两道身影,从方府,到书院;从春到夏,竟也,融洽的紧。
书院里一派热闹气氛,方花作为小丫头,只能在书院门外守着。可是先生讲课拖堂的紧,明明已到了回家的时间,可是,公子却迟迟不见出来。
方花无聊的坐在地上发呆,瞧着地上来来往往的蚂蚁,打了个哈欠,靠着墙壁,脑袋一点一点。
方昔名对着手里的书本,久久不曾移动视线。少年墨色的眸子里一片清明,却不知,其中有何暗义。
邻座的少年悄悄捅了捅方昔名,语含兴奋:“昔名,你家那个小跟班睡着啦~”
方昔名转头看去,夕阳下,那个小姑娘睡的安然。偶尔砸吧的小嘴巴微微翘着,细腻的皮肤因着背光的原因,显得十分柔和。他不由弯了弯眉头,嘴角翘起。
“昔名,你说你每日来书院你家小丫头都跟着,她一个小女孩,你不觉得丢脸吗?”
“有何丢脸的?”
“这是书院啊!哪家公子不是跟着书童就是自己一人,偏偏你却带着个小姑娘,你不知道旁人怎么说你的,那叫一个难听啊。”
“别人的言论,与我何干?”
与他搭话的少年自觉无趣,悻悻的回身,低低叹道:“果真是个没情趣的人,不过那小丫头着实漂亮得很,逗弄起来,一定感觉很不错。鲺”
方花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就看见公子放大的俊颜在眼前。她下了跳,慌忙站起身:“公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在这睡觉的,我下次不敢了。”
方昔名倒是没有追究她睡觉的事情,见她醒来,便径直抬步离开。方花忙不迭的跟在后头。
“公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因为先生老师不散堂,没人跟我说话,我一个人太无聊了……”
“从明日起,你就不要跟着我来书院了。”
方花一听,吓得脸都白了。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公子不让她在跟着,是要将她赶走吗?
“公,公子……我,我……”
小姑娘双眼汪汪,已是染上了哭腔。
方昔名脚步一顿,还是回身拉过她,低声一叹:“这里是书院,你一个女孩子本就不方便,每天随我来,一定有不少人对你指指点点吧,以后你就不用再受这些指点了,乖乖待在家里,陪着夫人学些女红,想学字,等我回去教你。”
原来,不是要赶她走啊。方花松口气,复又开心起来。
“公子,我不想学字,我想和阿香去佛庙玩。阿香说她每次去佛庙都能遇到很多好玩的人事呢。”
“不许。”
“可是你又不准我跟着你,待着府里,夫人一定会嫌弃我笨手笨脚的,夫人不高兴了,就会说我的;公子,你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府里……”
方昔名平生最受不得的,就是她用这样可怜的语气同他讲话,那样会让他有种冲动,一种要将这世界捧之她面前的,冲动。
“那,太眼下上前必须回府,不准和阿香到处跑。佛庙讲究,你不要冲冲撞撞的扰了别人。”
方花一蹦而起,拽着他的胳膊一摇一晃:“我当然知道啊,公子教给我的那些,我都记着呢,我不会惹是生非的。”
夕阳下,两人牵着,一双剪影落在身后的青石板路上,一年一年过去,他们,从未分离。
方花有时候想想,自己小时候那样矫情,什么都不会不说,还一心想着玩,一点都没有作为丫鬟的自觉,这样的自己,又是如何让公子喜欢上的?
“因为你笨,那么笨的你要是我不对你好点,你被人卖了可以怎么办?方家收养了你,自然是要对你负责的。”
方昔名这样解释道,可是方花一点都不相信。
她托着肚子,在走廊下散着步,从院子里洒下来的午后阳光,温暖舒适。
院子中,早有布置好的摇椅与矮桌,上面摆放着一壶热茶与三两糕点,精致飘香;摇椅上铺着厚实的绒毯,她慢慢走上前,在椅子上坐下躺着,一摇一晃间,仿佛时光都在眼前静止了般。院中的草木花盆紧挨着,一阵阵清香随风拂来,这样的日子,有些,幸福的,让人战栗。
“才不是呢,我知道,在我们自小的时候,你就已经喜欢上我了;你对我好,是因为你喜欢我;你捉弄我,也是因为你喜欢我;你无端生我的气,还是因为你喜欢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从来不说,可我就是知道,你,一直,都是喜欢我的。”
她闭着双目,面上柔和,嘴角翘起。美人如斯,便是此刻让他放弃一切,保住眼前的美景,他,甘愿至极。
方昔名坐在她旁边的
矮桌旁,一边替她剥着桌上的杏仁,一边抽空去看她的肚子。圆圆鼓鼓的,仿佛他此刻的心脏,亦是被填塞的,圆圆鼓鼓的。
“哦?都说一孕傻三年,你这一怀孕,我瞧着怎么脑子还比之前灵光了呢?”
方花听着他调笑的话,也不计较。只是轻柔的抚着肚子,语气浅浅:“因为我怀的是公子的孩子啊,公子你这么聪明,孩子一定也很聪明,他那么聪明了,作为娘亲,怎么可以在他面前表现的很笨呢。”
将剥好的杏仁放在她手边,方昔名又顺手去给她倒茶,泛着热气的香茶到处,空气里,都带着几分香气。
“公子,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呀?”
方昔名顾着杯子,茶水太烫,还是等凉会拿给她好了。糕点太甜,她最近胃口不好,吃了老是想吐,可真要吐,又吐不出什么,实在把她折腾的够呛。问大夫,大夫说是寻常,并不要紧。可是,每日如此,他看着,却越发心疼。
“女孩。”
方花不期然得到这个回答,顿时有些不满。她睁开眼睛,缓缓坐起身,语带责怪:“为什么呀?明明我跟夫人都喜欢男孩子,那么喜欢我的你,为什么不跟我喜欢的一样呢?”
这又是什么说法?方昔名只觉好笑,将温度适宜的茶杯递到她唇边,看着她顺从的饮下,很是满意。收回时,还顺带抚了抚她柔嫩的脸颊,目光灼灼:“生个像你一样的女孩子,我们方家,也是给别人,做了一件善事。”
“这话怎么讲的?”方花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顿时皱巴着小脸,老大不高兴的。
“因为这样,以后就不会有人觉得方家的姑娘难娶回门啊。”
被夫君拐着弯调戏了一把的方花,就连晚饭时,都还在闷闷不乐。
方夫人自从方花有孕以来,简直是要把她供起来伺候了。别说三餐精致,就连宵夜茶点,也是精益求精。眼看着方花的肚子渐渐的大起来,方夫人成日都是乐的看不见双眼。
晚膳的菜式十分丰盛,方夫人不停的给方花夹菜,可是方花自始至终也不见多吃几口。
虽说平日方花的胃口也不见的多好,可却不像今日这样,无精打采的,方夫人急了,忙追问着原因。
“花儿啊,怎么了这是?看着小眉头皱的,谁欺负你了?跟娘说,我替你教训他!”
方花为难的看看方夫人,又瞧了瞧旁边的夫君,最后还是可怜兮兮的低下头,一下一下的戳着碗里的饭菜。
方夫人见她这小摸样,心里也有了谱,忙瞪向自家儿子,语气不畅:“是不是你又欺负咱花儿了?”
“娘,我哪敢啊,她现在可是咱们家重点保护对象啊。”
“那花儿怎么不高兴了?她成日待着府里都不出去,不是你欺负了她,她能不高兴吗?”
自家娘亲到还是挺聪明的。方昔名眼里含笑,只好抬头认罪。
“我错了,我不该逗她的。”
方夫人气的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拿着筷子使劲指着自己儿子:“你说说你,花儿如今有孕,你不好生照应着,你还欺负她,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啊!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懂事的儿子,你媳妇大着个肚子,我时时担惊受怕着,你倒好,趁我不在,还在欺负她!”方夫人左想右想,还是不顺畅,大手一挥,做了决定:“从今天起,花儿跟我睡一屋,这样我可以时时照顾她,也省得花儿怀着孩子这么辛苦,还要受你欺负。”
本是优哉游哉的方昔名,闻言倒是立马变了脸色,急忙打断:“不行!”
“为什么不行?”
方昔名眸中笑意不再,看着自己亲娘,语气渐冷:“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是她夫君,她得听我的。”
“嘿,你这小子,你欺负她的时候,怎么就不想着她是你妻子呢?”
“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用不着外人插手。”
“你这混小子!你说谁是外人呢?我生你养你,到头来,就落一个外人的称号?你还有没有良心了?”
“你若是不多言,我自然就不会说出这些了。”
“照你这么说,还是我错了?”
方花目瞪口呆的看着已然杠上了的两位,吓得手里的筷子都抓不稳了。良久,她才惊觉,自己该是要劝架的。
“那个,夫,夫人……公子他没有欺负我,他,跟我开玩笑来着。”
方花这样一说,方夫人更是认准了自家儿子欺负了老婆,现在他老婆为了家中和谐,不得已又装作没受欺负的样子,回身来劝他们了。
“哼,我说分房就得分房,花儿如今快八个月的身子,你晚上翻个身不小心压倒了她动了胎气可怎么办?”
方昔名当然是不会妥协的主,冷冷放下手里的筷子,嘲讽道:“一把年纪还要我爹半夜起身给盖被子的人,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
方夫人瞪着眼,一口气没提上来,果断败
下阵来,只是她还不死心,回身去劝方花。
“花儿啊,你现在的身子可受不得气啊,听娘的,这段时间你可不能动了胎气,跟昔名分开住,对你和孩子都好。”
方花想了想,坚定的朝着方夫人摇了摇头。她没好意思说出,每晚公子给她盖被子,揉小腿,按肩膀来着……要是换了地方,没有公子陪着,她还首先不适应呢。
最后,方昔名得意的扶着妻子回房,方夫人摇头丧气,甘拜下风。她比不得自家儿子的,驭妻有道啊。
方昔名扶着人,沿着走廊漫步回房。方花被他护在身前,短短的距离,却让她觉得,格外安宁。
“公子,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你就是生气了。”方花嘴角弯弯,早就忘了,自己才是那一开始生气的人。
“哦?那你说说,我生什么气了?”
方花有些脸红,可四下无人,她还是壮着胆子说道:“因为夫人说要我们分房啊,你不愿意,所以你生气了。”
“呵,你如今大着肚子,我又不能对你做些什么,分房就分房啊。”
方花双颊通红,被方昔名拽着的手心都冒着汗,可她还是很高兴。
“因为我离开了公子就睡不安稳啊,睡不安稳就会精神不好,对胎儿也就不好;公子不愿意看到那样,就不喜欢分房睡啊。”
她的口吻那般理所当然,方昔名渐渐柔和了面部。拥着她,穿过回廊,回到两人的房间。
“你知道就好,乖乖待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许去。”
他伸手去解方花身上的披风,又细细替她挂好。扶着她洗漱一番,牵着她在床上坐下,弯腰替她退去鞋袜,环着她盖上被子入睡。
做完这一切,他起身离去。外间传来他洗漱的声音,方花仰望着帐顶,渐渐红了眼眶。
她做梦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的生命中,会出现这样的一幕。公子替她做的这些,她原是想都不敢想,可是如今,一切变为现实,美好的,让她害怕。
她怕,这样的日子,只是自己的黄粱一梦,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公子,没有了家庭,没有了,孩子。
方花伸手抚上肚子,这里真真切切的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她与公子生命的延续。命运就是那么奇妙,这个孩子,会延续她与公子的一切,成为他们的,唯一。
“我希望是个男孩子,像公子那般聪明的男孩子;这样,夫人高兴,我也高兴。公子是世间唯一的,他,也会是唯一的。真好,上天待我这么好,我便是不能终老,也是如愿的。”
“你一个人瞎嘀咕些什么呢?”
他带着满身清香,掀开被子,与她躺在一处。方花自动的滚进他怀里,被他紧紧抱着,两个人,都喟叹口气。
“小心些,别压到了肚子。”自从有了这个孩子,方昔名觉得,自己都快有些精神分裂了。一边想着要紧紧抱着她,一边又要顾着她肚子里的种,将她推离。那种感觉,着实不好受。
“他很乖,一点都不调皮的。”
说起孩子,方昔名倒是与平常不一样了。撑着头,细细凝着她,眼底,尽是温情。
“哦?那一定是个女孩子了,文文静静的,嗯,不错。”
方花却是不赞同的。
“夫人说了,一定是个男孩儿,因为公子小时候也不调皮,夫人怀着你的时候,就以为是个女孩子,可生出来却是个男的!所以啊,我们的孩子,一定跟公子一样,是个男孩!”
“哪来的歪理,不动不吵,不就是个女孩子吗?”
“一定是个男的!”
“鼓着嘴做什么?男孩就男孩,我还能不要他吗?”
方花可怜兮兮的眨巴着眼:“男孩多好啊,公子你为什么不喜欢男孩呢?”
她软软的身子就在怀里,方昔名有些心猿意马,可是理智却将他牢牢制住。他将头埋在她沁香的脖间,浅浅吻着。
“我想要个像你一样的女孩子,漂亮精致,让人疼,让人宠。”
“可你总说我笨啊。”
“嗯,笨一点才好啊,笨一点,才会被人宠着爱着,扔不掉,放不下。”
“我不笨呢!”
“呵呵……”
“真的,我一点都不笨,我要是笨的话,如何能嫁给公子你呢,还怀了你的孩子了!”
“是是是,你聪明,全世界,你最聪明。”
“我听出来你在挖苦我了。”
“没有……”
“哼,等孩子生下来了,我一定要告诉他,他爹爹成天欺负我,一点都不疼我,宠我!”
“夫人受委屈了。”……
方花生产那日,正值隆冬。京城几场大雪覆盖,到处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九个多月的身子,方花虽然很喜欢外面的大雪
景色,可却是半分不敢出门。屋里烧着热热的地龙,一点都不觉的冷。方夫人成日陪着她,眼看临盆在即,方花不紧张,可方夫人,却是比任何人都要紧张。
京城里有名的稳婆早已被叫来临阵以待,方昔名自方花有孕以来,就不常出门。苏南一再抱怨,可对他,却是毫无办法。
方花坐在窗前,稍稍打开一点窗户,外面的世界一片洁白。亮丽的有些晃眼。她瞧着窗外的梅树,眼底尽是赞叹。真美啊,要是往年这个时候,她就会团着大大的雪球,趁着公子不注意的时候袭击他;然后看着公子黑沉的脸色,面上装着悔意,心底却乐的不行。
“花儿啊,你怎么能对着窗户吹风呢!快快快,把窗子放下来,别着凉了。”
肩上一暖,方夫人将厚实的披风罩在她肩头,方花手一缩,窗户应声而落。
“娘,屋里暖的很,不会着凉的。”
方夫人念念叨叨,十分的不放心:“在暖也不行啊,外面天寒地冻的,你还怀着孩子,万一感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眼下,你是万万不能吃药的。”
“我知道了。”
方夫人看着她委屈的小眼神,也是不忍心:“花儿啊,不是不让你看啊,等你生完了孩子,想去哪里我都让昔名陪你去,不会让你闷在家里的。”
方花点点头,摸着诺大的肚子,眼底满是温情。
“娘,大夫说生产就在这几日,可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这个孩子,安生的很。”
方夫人倒了热茶让她捧着,袅袅热气迎面而来,让方花只觉,从心底感到热热的。
“安生好啊,不闹腾的厉害,你生产的时候也少受点罪;这孩子像他爹,就不是个调皮的主。”方夫人眼底尽是笑意,这方家的香火,有着落了。
方昔名从外面进来,一身寒意,在门口处停顿了许久,这才迈步进了里间。
他娘和妻子正小声说着什么,两人乐呵呵的,轻声细语间,只让他眉头舒缓,嘴角微勾。
方夫人一眼瞧见他进来,忙起身放人,走到他跟前,还不忘嘱咐:“花儿产期就在这几日,你这几天没事也不要出门了;别到时候抓瞎了,还要满世界去找你。”
“我知道。”
“花儿这你多看着,她要是不舒服,你就叫我;稳婆也都在府上,不要慌。”
“嗯。”
方夫人太了解她儿子了,方昔名看着稳重大气,可遇上方花的事,他就是个愣头青。方花眼看着就要生产,她瞧着自家儿子也跟着兢兢战战的。这几日方昔名以肉眼看的见速度瘦下去,她心里焦急,可也是没办法。哎,只等花儿生下来孩子,这小夫妻一道给好好补补。
方夫人细心的给他们带上门,房里温暖如春,方花裹着厚实的披风靠坐在窗前的榻上,手里捧着杯热茶,惬意的很。
“可有哪里不舒服?”方昔名退了鞋子,坐上去将人拥进怀里,抚着她的长发,闭目沉息。
方花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一歪头,脖间就落下了他的下巴,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着,也是舒心的很。
“孩子很乖啊,我都没有感觉的。可是那大夫说,产期就在这几日,若是没动静,怕,也不是好事……”方花微微皱眉,想起白日大夫说的话,舒心间不由又泛起几丝忧意来。
“别瞎想,足月出世的孩子哪里不是什么好事?”
微微沉下的语气,却给了方花莫大的安全感。她拉过方昔名搁在一旁的手臂轻轻放在自己的肚皮之上,笑意盈盈:“要不,爹爹来唤唤他吧,你唤他出来,也许他就迫不及待要出来了呢。”
方昔名勾着嘴角,大掌在她肚上轻轻抚摸,一低头,浅浅吻在她的发心:“是啊,我唤他出来,赶紧出来,不要再让她娘亲受罪了。”
后来的很多年里,方昔名一直在想,若是他没有急切的想要这个孩子出来,若是他们从来不对这个孩子报以热切的期盼,若是方花,从未怀过这个孩子,若是……
当天夜里,方昔名刚刚替方花收拾好抱上,床,方花裹着被子,乖乖的躺在床上等着夫君洗漱。
可还在方昔名换衣间,她就觉得肚子有些隐隐的痛感。还来不及出声,下一刻,剧烈的痛感来袭,她眼前一黑,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啊……”
等到她痛呼出声,耳边传来一阵重物倒地的声音,下一秒,方昔名便出现在她面前。
方花一把抓住他伸来的手臂,额间已是细细密汗,眼前迷蒙着,看不清任何景物,可她清楚的知道,公子就在她身边。
“公子……我,我好像……要生了……”
虽是夜深人静,可方府早就做好了少夫人要生产的准备。丫鬟稳婆都居住在府,等到方昔名一嗓子,整个方府灯火通明,一盆盆热水接了进去,来来往往间,就连方花的喊叫声,都被掩盖的小了些。
方夫人披着外衣冻得发抖,
可还是十分精神的冲到房里把自家儿子给揪了出来。
方昔名全身上下都透着危险的气息,方夫人一个哆嗦,还是壮着胆子去训他:“你一个大男人待在里面干什么?碍手碍脚不说,还让花儿觉得紧张!”
她那么痛,以往受了一点小伤都在自己面前哭诉半天的她,眼下痛成那个样子……方昔名一闭眼,眼前都是方花瞳孔涣散,脸色发白的样子,他双手有些颤抖,语不成句。
“我,我要陪着她……她,她需要我……”
“她眼下需要的不是你!”方夫人急的一伸手,猛的敲在了他的脑袋上,倒是成功的让方昔名睁开了眼。
“现在里面有稳婆操心着,京城最好的大夫也在外间候着,出不了事!你一个大男人杵在里面,也不怕外人笑话。”在原则上,方夫人这过来人的身份,决不妥协:“我知道你担心花儿,可这是女人都要经历的,寻常的很,你不必太担心了。生孩子哪里有不痛的,痛过这次就好了。”
方昔名被她说的,倒也没再坚持要进去,只是默默站在房门前,周身泛着冷厉。
方夫人被那气势所及,只好往后推了推,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里面是惊天的呼喊,那一声声,撕心裂肺,听的人,无不揪着心。
到最后,方花嗓子都哑了,发出的声音弱的只剩呻吟。接生的稳婆在床边吩咐着,一个劲的催她用力,用力,再用力。
那一阵阵的痛感太难熬了,方花感觉,这一生的力气都用在了上面,可孩子,却迟迟不见出来。
稳婆额上已见了汗,眉头渐渐蹙起。
在这森冷的夜里,一个产妇痛的满头大汗,一个男子在外,等的满身冷汗。
“少夫人,孩子就快出来了,你在用点力,加把劲,咱们一鼓作气啊!”
一鼓作气……方花眼前发黑,可耳边还响着稳婆的话,她拽紧拳头,拼尽全力:“啊!!!!!!”
门内是一片焦急,呼唤连天;门外……
方夫人来回踱着步,这生产的时间也太久了,却迟迟不见孩子的哭喊,该不会……呸呸呸!花儿身体好的很,头胎是难生一点,她都在瞎想些什么呀。方夫人抬眼去看儿子,却见方昔名挺得笔直的站在门前,一动不动。若不是看见他那握紧的双拳里隐隐有血迹渗出,方夫人都要真的以为,她儿子是真的,镇定的很。
“昔名啊,你别太担心,女人头胎难免受罪些,下一次就好点。”
“没有下一次!”
方夫人一愣,复又微叹。让他亲眼见证了方花的生产,以他对方花的在意,哪里还会让她再受生产之苦。
一胎,也好。
眼看外面的天色渐亮,方夫人搓搓手,在也等不及。
“我进去瞧瞧,你去给自己添件衣裳;花儿生完孩子还需要你照顾,你可别着凉了。”
方夫人的话点在了方昔名心上,他这才转过身子,大步出了屋里去加衣裳。
方夫人推门一进去,就感到扑鼻的血腥之气传来。她有些难受的皱眉,走到床前一看,心底却猛的一缩。
稳婆见她进来,倒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连向她请示:“老夫人,这少夫人力气用尽,可孩子还闷在里面不出来,这要是再耽误下去,怕是,怕是……”
方夫人一个过来人,如何不清楚,再耽误下去,怕是,一尸两命!
她在外面等的时候心里就不安,儿子就在面前她不敢多说什么;可是没想到,方花,真的遇到了,难产。
在不多想,方夫人连忙坐到床头前,将昏昏沉沉的方花微微扶起,在她耳边说着话:“花儿啊,醒醒,你可不能睡啊!孩子就快出来了,你加把劲,等孩子生下来,我一定替你收拾他,敢让他娘亲这么受苦!花儿啊,昔名还在外面等着你呢,你万不能睡过去啊……”方夫人说着说着,也是带了几分哽咽:“你和昔名好不容易在一起,好不容易有了个家,如今又有了孩子,该是幸福圆满的,你怎么能,怎么能……”
“公子……”
方花微弱的声音响起,方夫人一个激灵,连连在她耳边叙说着:“是是是,昔名就在外面候着,你不是一直想和昔名两个人出去走走吗,等你生完孩子,为娘给你们带孩子,你们放心的出去走走。乖,快醒醒,用点劲,孩子就快出来了。”
方花感觉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就连一开始的痛意都没有了。他们在说让她用力,再用点力,孩子就出来了。
孩子,她的孩子,她和公子的孩子。公子希望是个女孩,她希望是个男孩。承载了他们所有期盼的这个孩子,就快要来到世间了。
“啊!!!!”
她握紧双手,手心里黏糊糊的,想必已是一片血迹。可是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一点疼痛感都没有,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孩子,她的孩子,一定要,见到她的,孩子。
“出来了!出来了!看到头了!少
夫人,在用点力啊。”
“啊!!!!!”
方夫人抱着方花,只感觉怀里的人儿全身上下都像是被水浸湿过的,她红着双眼,看着稳婆忙来忙去,方花她,实在是受苦了。
“老妇人,生了生了!少夫人生了。”稳婆一脸喜色的接过丫鬟递来的剪刀,咔嚓一声,随后便是一阵响亮的啼哭声。
方夫人力竭的往后一倒,将方花轻轻放下,脸上,终于泛出笑意。
“恭喜老夫人,少夫人替方家生了个小公子啊。”
方夫人站起身,脸上喜不自禁,忙走到稳婆旁边,伸手去接她抱着的孩子。
“快让我瞧瞧,我的孙子啊,哎哟~真是好看,啧啧啧。”
这边其乐融融,气氛极好。直到一身尖叫声,打破整个房里的喜气。
一个丫鬟端着盆却给方花收拾,可刚一掀开被子,却让她吓得,踢翻了脚边的水盆。
“啊!!血……好多血……少,少夫人,血,血崩了……”
方夫人的笑意僵在嘴角,怀里的小人儿还在一阵接一阵的哭喊,可那声音,却似乎,已经传不进她耳中了。身边是慌乱的一群人,她们尖叫着,呼喊着。似乎又进来了好多人,有大夫,有丫鬟。
他们将床上的人,压着,治着。泛着白光的银针扎进方花的皮肤,银针的尾端一颤一颤的,仿佛亦是,受到了惊吓。
方夫人抱着孩子,站在原地久久不曾动弹,她抬头去看床上的方花,脸色苍白,双眼紧闭,静静躺在那里的方花,已然,毫无生气。
外面又下起了大雪,几日前的大雪还未融去,新的一层雪复又盖了散去,掩去了一地的凌乱。
方昔名披着厚实的披风,大步朝着产房走去。这披风,是她怀着孩子的时候,一针一线替他缝的。他微微倾身,还能闻到上面她残留的清香,他不由弯了弯嘴角。
院子里的梅树傲然的开着,她嚷了许久,想要出来走走,折几枝梅花;可他一直不允。想了想,方昔名转了方向,朝着梅树走去。
虽然带着冷意,可远远放着,给她瞧瞧好了。她生完孩子,那么脆弱,若是这梅花能让她开心点,便是折尽这世上的梅花,又如何?
低头浅浅一闻,清香扑鼻。他这一生,因为她,变得完整而充满色彩。他只要一个方花,这世上的所有大富大贵,权利地位,于他而言,都是飘渺之物,唯有一个方花,才是真实可触碰的。
耳边似乎有孩子的哭喊声传来,终于是生了。他们之间,在这之后,又多了一个孩子,是牵绊,也是,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