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色如洗。
雁陵浅眠中耳朵一动,听到门边有轻微的摩擦声,睁开眼睛,见南柳站在门口,撩开帘子一角朝外看。
雁陵翻身坐起来,大大的睁着眼睛:“怎么了?”
南柳目光移动着,过了一会儿说道:“他进林了。”
雁陵刚醒,需要反应一会儿,好久之后,惊道:“什么意思?不跟我们回京了?”
“你怎么想到这上头去了。”南柳不满,“他比我还着急回。这定是去看他父亲了。”
雁陵起身问她:“你一直在等着他出来?”
“哪能。”南柳微微笑了笑,“恰巧醒来瞧一眼,结果还真让我给碰上了。是不是挺有缘?跟我和北舟也差不多了。”
雁陵唤了她一声:“殿下。”
南柳顿了一下,迅速收了笑,说道:“任何话都不许说,我不想听。”
她知道雁陵想说什么。
无非就是让她考虑回京之后的事情。
她现今能带着拾京回京,回京之后呢?
母皇若问起来,要见他,她该如何介绍拾京?
只说,我只是带他回来,帮他找家人?
若真如此,她随意找个人帮他去找就是。母皇怎会相信?
她只要一带他进京,事就来了。
南柳清楚的很。
她知道自己回京后,摆在她面前亟待解决的是什么。
南柳躺回榻上,睁着眼睛。
雁陵呆坐半晌,亦躺了回去。
南柳忽然出声:“北舟只要同意,那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她还抱着一点天真的想法。
雁陵叹气:“殿下考虑少了。皇上的意思,定是让你在傅尚书家和陆尚书家择一个,傅居或是陆泽安,其他都不可能。”
“笑话。”南柳翻身,淡淡一笑,虽知雁陵说得不错,但却不能承认,“北舟替我撑着,朝政上还有什么我必须要考虑的?我又不是储君,我愿,我就承担一部分,我不愿,母皇也不会逼迫我。只要北舟在,我就没那么多‘必须要’的事。就跟我这次出京来云州一样,再胡闹,他们也都同意了。”
雁陵无话,南柳忽然叹了口气:“算了,现在考虑这些都还太早。拾京到底什么想法我还不知。我是有意认真,他却不一定。他不是不懂得喜欢是什么,只是,我不知道他如今在想什么。初见时觉得他简单,我有情他也知我意。可他后来见一次变一次,使我心难安。不仅他的人,连他现在什么想法,对我到底是何感情,我都拿不准了……”
雁陵不知该如何劝慰南柳,只是她私心认为,南柳与拾京无结果可能是最好的结果,只有没有结果,南柳才不必去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的事。不然,若真的感情深厚非他不可,等他们回了京,面对的局面只会更难解,更复杂。
雁陵知道,南柳离京到云州来一是因她心收不住,来云州散心收心。二来,她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逃避选择。
今年入秋后,南柳就满二十了,她的婚事自然不能再含糊过去,皇上已经要把它摆在桌面上来了。
是工部尚书,军机处事务大臣,都察院御史傅起之子傅居,还是吏部尚书议政大臣陆笑汝之子陆泽安,南柳必须点一个。
至于这什么,云州巫族野林子里出来的苍族子,怎么可能?
南柳似是也想到了这里,又翻了个身,笑着说:“其实,拾京是有才之人,与苍族人还不同。我舅舅说他在火铳一事上极有天赋,等我回京,就找昭王收他做徒弟,母皇尤重军工火铳,以他天赋,指不定要比傅居陆泽安强得多,到时候也不是不可能……”
雁陵很直白:“殿下,不可能。”
她说:“假如你说的有可能,那也是我这样的。我这样的,找个他这样有手艺有大才之人,说起来是昭王的徒弟,运气好了认个义子,跟他成婚算是勉强不掉身份。殿下你想想你,一国公主,就算他以才华拼功名,能拼到哪一步?即便当了制造办监理大臣那也才三品,家中无助力,身份地位仍是配不上你。皇上不会同意的。”
良久无声,唯闻虫鸣风动。
南柳艰难道:“不要说了,睡吧。”
雁陵本想就此打住,不料自己又想到一事,忍不住问道:“既然注定不成,殿下要不要稍加疏远他?像今日那般亲昵万万不成,日久生情后情难断,等他到京之后知道你二人之间根本没有可能,就要由爱生恨,多出一笔孽缘情债来了。”
“别管那么多。”南柳心中酸涩,“别管那么多,容我再想想,再多想些日子……”
叶行之刚开张,见街对面停了一队马车,他迎出去,见马车里伸出一只手,把拾京推了出来,紧接着,南柳也跳下车,笑嘻嘻推着他走来。
拾京脸上挂着还未消散的笑,见到他,说道:“叶阿叔,我今日出发,要到京城去了。”
叶行之呆了一呆,招呼道:“你来,你进来,阿叔给你准备了东西。”
他拉着拾京进楼,到酒柜前,取出一袋钱。
南柳跟进来见了,笑道:“叶老板太实诚,他和我一路,用不到。你做点生意不易,不用送了。”
叶老板是怕将来万一南柳的兴致淡了,拾京又无钱两傍身,来去不自由,但南柳在,他又不能明说,只道:“践行财,送不出去,双方都不吉利。拾京,收下,一路平安。”
拾京犹豫着接过钱袋:“阿叔……我没什么东西给阿叔。”
“平安就是,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虽说你因外族子身份在林中活的艰难,但要真说艰难,何处又不艰难?林中林外都一样。生活不易,我无别的东西给你,唯有送你些钱两聊表心意。虽不多,但也能救急。你好好去,找到你家人,你的父族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骨肉分离最痛,失而复得最喜,一路顺风。”
南柳笑道:“叶老板好会说!”
叶行之不笑不答,给她行了个大礼。
南柳愣住。
“叶某无子,与拾京相识十年,视他为半个儿子。他长于深林,我无法切实帮他做些什么,如今他走出深林,叶某见贵人相帮,知自己也做不了什么……今后拾京就托贵人多加照看了。”
“……不负所托。”南柳见此大礼,敛笑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叶某曾是五品学士,与柳大人一同在京共事。”
“为何……”
叶行之低低一笑:“叶某妻族是前朝旧人。小将军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南柳一时间感慨万千,却又无言,只好说道:“拾京,谢过叶老板,我们这就出发。”
拾京似有疑虑,但没多问,给叶行之笑了笑,再次谢过。
南柳上车,叶行之轻声叫住要离开的拾京。
“若是京城待不下去,就还回来,到我这里来。若遇到什么事,千万别一个人扛……”
拾京捏着他给的钱袋,里面有碎银也有散币,还有一张银票。
他不明白叶行之的意思,却又不从何问起,只道:“为什么?”
叶行之答:“你对你父亲知之甚少,到了京城,从何找起?京城的人,想的复杂,一人身上系着好几家的链子,动一动,好多家好多人都要跟着动。十年前你与我说话,我听得出你父亲不是普通人,你说了一句话,或许你自己都不知道……”
拾京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不记得了,是哪句话?”
南柳从车中探头出来:“这么久……叶老板,真要舍不得他,等他找到家人,我让他回来看你。”
叶行之低声道:“记住,到了京城先多了解,再寻你父族。十年前那句话,我现在复述给你,你不要同别人讲,记在心里,等你什么时候明白这句话,或许就知该不该找父族。”
十年前,叶行之刚见到拾京时,和他聊了许多。
拾京一边吃着他给的糕点,一边好奇地问他各种各样的东西,那都是他阿爸讲给他的。
“阿叔,芍药长什么样子你见过吗?”
“见过,你往那边看,花盆里那个红色的就是。”
“阿叔,牡丹呢?”
“见过,不过牡丹只有京城人才养,也只有京城养得起。谷雨过后,昭阳京满城紫红。阿叔这里不能养,不过牡丹和芍药长得很像……”
“牡丹不是黄色的吗?阿爸说它盛世金光融娇柔,是花中的金色阳光。怎会和红色的芍药像?”
叶行之愕然,慢慢纠正道:“一定是你阿爸记错了,你到了京城就知道了,满城牡丹,除了红紫,怎敢有其他颜色。拾京,你阿爸会写字?”
“会。还会念诗。”
“那他一定是个……读书人。”
想起十年前的话,叶行之微微叹息,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拾京,你记住了,除了昭阳宫,其他地方见不到黄色的牡丹。”
拾京不解:“昭阳宫是哪里?”
叶行之竖起一根指头,示意他不要问。
“跟着南柳,她能帮你找到,只是……你到了京中,要先观察,把人心看遍,再决定要不要找你阿爸的父族。”
拾京虽不明白他的意思,然而还是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京中人心复杂,对你笑的不一定是对你好的人,对你好的人不一定是好人,你要当心,到了京城,生存一事,无人能帮,唯有靠你自己。”
“我知道了,阿叔……我走了,再见。”
车驾离开岚城,朝北而行,至贺方时,南柳叫停车驾,带着拾京坐进了贺方的酒楼。
南柳给他斟了一杯酒,悠悠笑道:“慢慢喝。”
拾京似喝水一样,皱着眉把酒喝了,歪过头,发现他们停在街角的车驾缓缓驶走。
“怎么走了?”
南柳哈哈笑道,抽出骨扇,指着东边:“当然要走了,他们走那条道,我们呀,走这条道。”
再次出发时,拾京有些视物不清,脸也发烫,他坐在马车里,手扒在窗口,朝外面看去。
雁陵骑着马微微动了动眉,问他:“何事?”
拾京又看向前面骑马的陌生大哥,更是迷惑,似是想不明白。
南柳把他拽了回来,笑问:“醉了?你竟把魂归酒当水喝,佩服。”
拾京忽然问她:“南柳,这是去哪?”
“回京啊。”南柳说道,“这条路回京,清静多了。”
拾京摇头:“京城在北边。”
“看来醉了也没傻。”南柳笑眯眯地玩着他头发,“不骗你,这也是回京,真的。”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