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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垣城地势自西南向东北渐低,沙、溏二川自西南缓缓流经城内而向东北流出。武垣属于齐国瀛州,相邻乐城、高阳二县,但乐城、高阳距离武垣皆较远,武垣犹如瀛州的一块凸起,直面沧州。

急先锋在距离城墙一千五百步距离呈一字排开,第二波轻装步兵即刻而上,二万人自东北城门,组成六十人一组的阵型,如黑色的潮水一般,扑向武垣城门。另一边,察汗淖尔部队派出了三千人,绕道西南,占据沙、溏二川的上游。

谢灿身着一队制甲,在护腕上刻有野狼图腾,她身处一队队列最西北处,并非直面城墙,却也能看到城楼之上熊熊燃起的狼烟。她身侧不断有步兵冲上前,在她身前组成六十人一队的阵型,朝着城墙开进。她身后两千□□手整装待命,大批羽箭从她头顶飞射而出,用以掩护攻城的步兵。

杀声震天。

拓跋朗作战向来奉行速战速决,他准备趁着武垣人还没反应过来,甚至都来不及派出兵力的时候,迅速登上武垣城墙,一旦城门打开,再由一队冲锋,剩余七千察汗淖尔骑兵突入城中,此城便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因此二万步兵跋涉半日,吊着的那一口气在见到武垣城灰黄色城墙的时候皆提了起来,六十人一队执着云梯,保持整齐的步伐朝着武垣城迈进,很快,那云梯就被搭设在武垣城城墙之上。第一波士兵开始攀登。

谢灿握着萨仁图雅的缰绳,她此生第一次从城外看一座城市。数百士兵挂在云梯上,他们丢去了沉重的藤盾,只着胡人的轻甲,武垣城墙不堪重负般摇摇欲坠。

她不知道当初苻铮攻打丹徒的时候,站在城楼弓|弩射程之外,看着他的大军攀登丹徒城墙,是否也是这般激昂肆意。而原以为广陵可以撑很久的丹徒守将王据,在惊慌失措之中,又如何了?

苻铮从广陵打到丹徒用了一日半,王据还是没能做好万全准备,只能眼睁睁看着丹徒被围。如今呢?他们从沧州到武垣只花了半日,武垣人根本措手不及。

她甚至已经可以看到武垣城门大开,她跟随贺赖贺六浑等人一路冲到城中,拿下县令,再之后,乐城、高阳二县很快也能被拓跋朗拿下了,整个瀛州,都将成为魏国的土地。

她心中欢呼雀跃,手中缰绳握紧,就待着第一批攻城兵爬上墙头,一队的骑兵就可以冲上城门了。

可是突然她看见城头上出现了一个黑魆魆的大锅,不,不止一个,是许多个,每个城垛之间,都缓缓冒出了冒着热烟的铜锅。

拓跋朗显然也看见了,他当即下令让弓箭手向前二百步,加紧羽箭封锁。

步六孤里沉声问道:“六哥,不用火箭?”

拓跋朗沉吟了片刻,觉得此时必须加大火力,眼看着第一波士兵就快爬上城头了,必须将对方压制住。

他重重点头,高声发号施令:“放火箭!”

“不!——”

可是谢灿已经来不及了,准备了火种的弓|弩手,已经将第一波火箭送入空中。

她眼睁睁看着那城头之上的铜锅倾斜下来,即将到达顶端的第一波士兵尚无任何防备,便连带着云梯全都重重跌入土灰之中。于此同时,铜锅中黑魆魆的滚烫的液体,顺着城墙留下来,仿佛数道黑色的瀑布。

拓跋朗在听到谢灿尖叫的那一瞬间,已经发现了自己决策的失误,忙纵马前越,阻止弓|弩手继续放火箭入空。前方尚未抵达城墙下的步兵也收拢了阵型,倒下的云梯又一次被架设上去。

他们竟然……有桐油!

又一批大锅被架设上来,显然这些桐油已经准备多时了。

谢灿的心仿佛同那黑色的油滴一般,下坠、下坠,带着刺啦啦的焦灼声音。

城垛上开始出现对方弓|弩手的身影。拓跋朗阻止了己方的火箭,但是却没法阻止守方的火力,火箭被搭设起来,直直射入城下的土地,落在桐油之上,顿起一片火海。

“怎么回事!”拓跋朗不敢相信这突生的变故,却看着城头上的齐国士兵越来越多。

他怒问步六孤里:“步六孤里!武垣一县,人口几何!”

步六孤里凝眉望向城楼:“至多二十万。”

武垣县毗邻北魏,常年遭受胡人流匪洗劫,人口流失众多。

“好,半数妇人,再半老弱,青壮年男子能有几何!”

“五万。”步六孤里说。

“十丁一兵,还有几何?”

“五千。”

“这是五千的兵力!”

步六孤里指着城墙上源源不断弓|弩手,他们训练有素,箭法精准,风助火势,城垛下很快就堆起了小山一样的尸首。

拓跋朗第一次领导攻城之战,胡人很少有将领攻过城,大多擅长平原阻击。他的部队经过连日的奔袭,更是只花了半日,就从沧州奔赴武垣,若是这半日拿不下武垣城,他们的体力也撑不住了。

胡人的弓|弩手此刻已经转移到了一队骑兵的前方,他们的长弓射程要比对方的射程远一些,目前只能靠火力压制对方城墙上的□□手,给我方攻城士兵制造机会。

拓跋朗纵马在阵前来回逡巡,二万步兵在城下的已经一万,尚有一万还在箭雨中进发。察汗淖尔的骑兵经过阵型变换,已经从最前锋,落到了最后。

兵贵胜,不贵久。半日下城乃是上上之策,可是半日下不来,尽管他们已经掌控了沙溏二川的上游,便还是落了下成。

拓跋朗纵马来到谢灿身前,问道:“阿康,如今形势,你有何对策?”

谢灿大吃一惊,拓跋朗是走投无路了么,竟然来问她!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等候攻城的骑兵而已!

“阿康!”拓跋朗盯着她,在场的众人,经历过攻城之战的只有她了,其他的士兵,虽然同他久经沙场,可到底一直打的平原野战,攻城不过是兵书上缥缈的文字罢了。“阿康,若你是武垣县令,你会如何?”

谢灿看向前方孤零零的武垣城,阳光照在武垣黑灰城墙上,桐油的火焰将墙根熏黑,呐喊声呼痛声挤入她的耳膜。她能如何!钱唐陷落的时候,她一杯毒酒殉国了!

“我……”

突然,城头北边突然冒出了一台巨形器械,谢灿只觉得心跳加速,脸色苍白,拓跋朗回头一看,不明就里,却也觉得一阵紧张,谢灿显然认得那庞然大物,他连忙问道:“那是什么?”

谢灿说不出话来,在她身旁的叶延替她回答了:“此乃扫城锤。”

胡兵野战,几乎都是肉搏刀刺,很少使用器械,叶延也是曾经偶尔,在一本汉人著作上读到过。

此物乃是一重达千斤的铜锤,两头方中间圆,用碗口粗的麻绳悬于城墙之上,自高处下落,左右摇摆,将攀登的敌军扫落下来。这种重型器械,一般很难从别处运来,且器械复杂,数百工匠同时建造也需要至少半月。武垣何时有的扫城锤!

拓跋朗终于意识到不对,脸色发青,大声吼道:“撤!他们有埋伏!”

尚未冲上城墙的士兵,立刻调转回来,举起滕盾,后方骑兵亦是纷纷下马,冲上前去,同弓|弩手一道,拉弓射箭,掩护步兵撤退。

扫城锤被吊车吊往西北高处,然后放了下来,沿着城墙划过一道利落弧线,未来得及撤下来的云梯顷刻之间被砸得粉碎。

从步兵上前到撤退,此般变故,不过只有不到一个时辰,日头似乎都没有挪动过。

谢灿不知道是如何回的营,麻木地处理了不知道多少伤员之后,贺赖贺六浑来到她的医帐,说:“阿康,六哥找你。”

她抬起头来。她在察汗淖尔部队,编制是军医,但又隶属一队,算是骑兵。战时冲锋,战后救人……竟然还要参与战术讨论。

她洗了下手,回到跟着贺赖贺六浑出去,中军大帐之中,众人皆是神色凝重。

拓跋朗见她来,急不可耐冲上前去,问她:“阿康,你可有什么想法?”

她看着拓跋朗,只觉得心中一阵无力,缓缓推开了他握着她的手:“拓跋朗,我错了,我原以为我能给你什么建议,可是你不觉得,我出的全都是馊主意么?”

挑起丘穆陵内乱,她全力支持,攻打武垣,她亦是全力支持。可是待真的上了战场,她才发现战场上的一切同她想得完全不一样。她以为能如拓跋朗所说,半日之内攻克武垣。

众人的目光都钉在她的身上,她叹息一声,问道:“拓跋朗,我不过是一队的一个医女,自认为知道点战术,狂妄自大,可是为何连你们都这样以为?”

步六孤里上前一步说道:“阿康,如今在场诸人,只有你经历过攻城,我们都是毫无经验……”

她抬起头来,看向步六孤里:“步六孤里,你以为,攻城之时我在做什么?难道在城楼上拉弓射箭么?我只是个女人罢了。”她又转向拓跋朗,说:“拓跋朗,战术是你们将领的事情,我既然入了一队,将军让我医治伤患,我便医治伤患,将军让我骑兵冲锋,我也就骑兵冲锋,可是让我参与讨论战术,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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