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两千年,七月初,一个闷热的午后。
省教育学院中文系准毕业生吴雁南,从宿舍里走出来。他面庞微黑,身材偏瘦,一米七五的个头,很有点香港名星古天乐的风格,连长脸、五官、傻乎乎的眼神都有些神似。只可惜皱巴巴的白衬衣和没有光泽的黑皮鞋,使“古天乐”显得土气了点。他匆匆穿过本系宿舍区静静的走廊,终于发现一间寝室的门上没有挂锁,便把门轻轻推开一道缝,探进去半个脑袋。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声音,吴雁南的目光很快落到了靠后窗的一张下铺上面。他要寻的就是这两条腿的活物,所以那个躺在床上的家伙虽然一声没吭,但还是逃脱不过他鹰隼觅食般空前敏锐的眼睛。吴雁南差点笑出了声,因为那家伙正全裸着身子,右手举着一本打开的书,遮住了整个脸部,左手却在拨弄着胯间的物件。那物件半软不硬地呆在黑色草丛上面,他用手指一会把它拨向左边,一会拨向右边,那东西也便随着主人的拨弄耷拉来耷拉去。看样子它的主人也并非在寻求无聊的生理刺激,只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动作。事实也的确如此,走近床边的吴雁南发现,物件主人手里举着的是一本《大学英语》。
吴雁南并不太觉奇怪,这是这个寝室的风格。这个寝室里的大龄男人,个个自慰有方,自残有术,寝室便被大家送了个“血不要脸寝室”的称号。其成员个个绰号奇特,什么大英静子啦,**正雄啦,梅川库子啦,滕美啦,朴成性啦……总之,都是一些极易让人联想到肢体和肢体上一些特别物件的称谓,是一些特具日韩人名谐音的称谓,是只能在男人面前张口不宜在女生之间公开的称谓。
虽然那人还没有挪开他遮着脸的大学英语课本,吴雁南也已经认出了他。他叫金成龙,也有绰号,唤作“**偏左郎”。只有他能在血不要脸寝室中如此超凡,大白天不拉窗帘也不闩门就敢赤身**地做那些下流举动。这个走上讲台七八年的老师范毕业生,考进省教院后,凸显出两大嗜好——裸露癖和考研狂。他因前者而被大家取笑,又因后者而多次补考,本届中文系一百多人,就他一个被光荣“留校”一年了。
“不会吧,偏左郎?”吴雁南走上前去叫道。
金成龙听到叫唤,不慌不忙地把双手连书搭在了瘪瘪的肚皮上,和吴雁南一样微黑的脸上,瞪着一双浑沌无光的眼睛,望着吴雁南,半晌才张开嘴巴,露出外凸的牙齿,说:“你呀,我还以为是个母的呢。”
“都作鸟兽散了,还在想女人?你就空有一腔热血浑身肌肉,浪费去吧。”吴雁南拍了拍金成龙的光膝盖。
“大爷今年二十八,一朵鲜花要耷拉,你看看,你看看,”金成龙说着扔了书,伸出右手,正反相交地打起自己的物件来,嘴里骂道,“你***要是跟个有钱人,荤儿早不知开了多少回,可惜呀,你投错了胎,竟跟了我!不要说吃了二十八年的素,就连个省教院都毕不掉业!”
“行了行了,又来了,好好考你的研吧,搭好这跳板,一步跳过去不就成了龙了?”吴雁南有些不耐烦地说,“但是现在,请你回答我,你见到何书章了吗?”
“没有。”金成龙一边回答一边拉过床单搭在了要害处,仿佛吴雁南一提到别人,就像多出一双眼睛盯在那物件上面一样,他也似乎有点害羞了。
“见到周明生了吗?”吴雁南并不再在意金成龙的举动,又问。
“没有。”
“那么赵博远、彭明天呢?”
“没有。”
“洪长海、陈建江呢?”
“没有,都没有,你还要不要问我见没见到严莉莉和李爱华两个老女人?这么跟你说吧,中文系要毕业的十个叶县老乡,我现在除了见到你,视野里再没有第二个活的了。也是,你说这大热天的,都到哪里去了呢?不会这么快就都打道回府了吧?”金成龙疑疑惑惑地说,仿佛刚刚走出他的考研梦,发觉现实有些不正常似的。
“那好,金兄,我本没有打算要把这不幸降临在你身上,现在,也只能不好意思了。”吴雁南的眼里闪出一丝狡黠,却又尽量不让气氛显得紧张。
金成龙直直地坐起来,瞪着吴雁南不说话。
“别害怕,我的偏左郎先生,很简单的,我没有钱了。”吴雁南摊开双手说。
金成龙重又躺下,可能觉得受了愚弄,话就难听起来:“吴雁南,说你傻B就傻B,毕业了还借钱?”
“哎,金兄,金老大,我们是老乡嘛。”吴雁南只好摇着金成龙的光胳膊细声软语地央求起来。
“别麻人了,老乡又怎样,我也没钱了啊。”金成龙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金,有道是‘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要是他们几个,早掏光口袋了。”
“不是我不仁义,我说雁南啊,没钱就别谈什么鸟恋爱了。你能保证,杨玲会跟你回老家做老婆?就是她愿意,你能给她安排好工作?安排不好,你养得起她?”金成龙的语气,像是埋怨,又很有些苦口婆心的味道。
“这你别管,你只借给我钱就行了。”吴雁南渐渐失去了耐心。
“我是不想让你这个穷教师,把钱都打了水漂啊!你看看你金兄我,多少靓女美媚轮番勾引,我都心静如止水呢,没钱在她们身上糟蹋!”
“得了吧你,你这血不要脸寝室里最血不要脸的家伙,就你**偏左郎,会有女人看上你?我只问你,借还是不借?”吴雁南甩开拉着金成龙的手,挺直地站着,直喘气。
“唉,遇上打劫的了,还有七八十块钱,给你一半好了。”可能吴雁南的激动吓住了金成龙,他慌忙从枕席下面摸出来一叠破烂钞票。
吴雁南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来,把一张五十元面值的攥在手里,其余的扔在席子上,说:“什么一半不一半的,借我五十得了!”
“你——拿去吧。”金成龙摸了摸搭在要害处的床单,只好顺风驶船,自认倒霉了。
“那,金兄,谢了。”吴雁南迅速低下头在金成龙的光肩膀上咬一口,迅速地转身,跑了。
“门,关门,唉,不听哥哥言,吃亏在眼前。”金成龙只能自言自语了。
吴雁南哪里还听得到,他也没有精力听。
二
在离教院不远的中心公园里,有一棵千年古柏,像一把绿色的巨伞,遮住了如火的骄阳,洒下一片浓阴。浓阴下,有好几对青年男女,那都是教院的毕业生,只有他们会在这炎热的天气里放弃午休,在离校之前,来这“老地方”,做最后的温存与嘱托。其中有一个戴眼镜的姑娘,独自坐在长椅上,不停地朝公园入口处张望。
终于,那个面庞微黑的男人,手提着方便袋,步履匆匆地走过来了,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停下来,默默地望着她,或许是被烈日烤晒的缘故,他的眼中充满疲惫。
“吴雁南。”她轻轻叫道。
“杨玲。”吴雁南也轻轻叫道。
“你在干什么,全身都汗湿了?”杨玲问。
“遇到一个老乡。”吴雁南随口说道,当然也有一半真,金成龙就是他的老乡嘛。但他不可能告诉杨玲他刚才“抢”钱的经过。
“这是什么?”杨玲指了指吴雁南放在椅子上的袋子。
“一点吃的,还有喝的,明天你回去的时候,就把这个带上。”
杨玲不说话,望向远方的迷茫的目光,渐渐走了神。
“给你,这个。”吴雁南从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和一个蓝色的笔记本。
杨玲就把目光收回来,聚焦到本子上,慢慢接过来,打开。扉页上有一首小诗,字迹隽秀却又略显绵软。她轻轻地念了出来:“分手的时候/不要说永别/也不要刻意约束/用三百六十五个日子思考/让每一抹晚霞作证/让每一片星光作证/让每一蓬晨露作证/如果真有生死不渝的感觉/那时/我再找你。”
念完了,杨玲把本子合上,双眼在厚厚的镜片下闭了闭,说:“你看得很开哦。”
“杨玲,我们都给对方也是给自己一年时间好吗?就算像金成龙那样——留校一年吧。”吴雁南下了决心似的急急地说,但声音从嘴里吐出来,却是轻飘飘的。
“留校?我倒想留校一辈子啊,哪怕是留校察看,可是没人要我。”杨玲苦笑着说。
“杨玲,我们只能把一切交给感情,或者说——交给理智。”吴雁南更急了。
“实际上是交给了命运,可笑啊,我们连挣扎的想法都没有。”
“杨玲,对不起,你骂我吧。”
“我为什么要骂你呢?又不是你的错!”杨玲低低地叫道。
是呀,她为什么要骂他呢?她有理由说出一个让他伤心的字眼吗?这一年多来,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他给了她真诚的关怀,给了她让她深深感动的爱情!她知道他不是那种负情薄幸的男人,他那么想永远和她在一起,并为此做着种种尝试。但是一切努力都宣告失败,他们这一对世纪之末彼此倾心的男女,这一对千禧之年的大龄恋人,爱的结合对他们来说竟然如此遥远!他们只能强迫自己把一切看开,也把一切想得透彻……
“我要回归故园了啊。”杨玲说,眼睛片下洇湿着雾气。
“去吧,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该记着的记着,该忘记的忘记。”
“你呢?”
“我也是。”
杨玲曾告诉吴雁南,在家乡一片青绿的田野深处,有一所农村小学,那儿是杨玲从师范毕业以后呆过整整五年的地方。她说在那五年里,她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融不进现代文明的生活。她多么希望有一天能够走出去不再踏上归程,但这个愿望转眼成空,吴雁南不能给她她想要的一切,她自己的脚步更是绵绵无力。
听杨玲说这些话的时候,吴雁南的目光总会浮过城市的高楼大厦,浮过绵绵向西的漫漫长路,回到生他养他的江淮大地,看到自己年迈的父母。农村,他何偿不是农民的儿子啊!
“杨玲,要不你就干脆再下下决心,跟我回叶县吧,等我安排好后,慢慢想办法解决你的工作。”吴雁南说。
“可你也是个泥做的菩萨呀,还是按你说的那样,让每一片星光作证,让每一蓬晨露作证吧。”
“但我的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明天上午,我送你呵……”
三
吴雁南和杨玲的爱情,说浪漫也浪漫得动人,说简单也简单得可以。吴雁南最初的记忆是阅览室里杨玲娴静的背影,绕到前面就看见一张不算美丽却恬静贤淑的面庞,鼻梁上架一副细边眼镜,目光专注地看书,绝不四处游移。直到有一天晚上,杨玲站起来准备换书的时候,镜片莫明其妙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吴雁南替她去街上换了副新的,他才知道杨玲近视得厉害,杨玲也才知道已有很长时间,这个微黑偏瘦且有些腼腆的男同学总坐在她的对面。
于是,他们成了好朋友,城市的许多角落渐渐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他们的心里也渐渐刻上了许多相同的记忆。两颗孤寂的心灵,同时找到了慰藉,慰藉对方也慰藉着自己。今年的春天,他们和许多校园恋人一样寻找着爱情的前途,去几所省城有些名气的私立学校应聘。只可惜他们即将得到的本科文凭不是他们的第一学历,聘用者总是拿着他们的简历一个劲地摇头叹息,直到他们离去。
也有对吴雁南优秀大学生的获奖证书感兴趣的学校,比如新世纪国际学校,让他试教了一堂课,同时上课的还有他的同乡同学优秀大学生周明生。两人都感觉课上得很不错,可是学校并不立即拍板说要还是不要,只让两人等通知。他们知道,那是人家在寻找高手中的高手呢,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有没有个结果?并且,无论吴雁南和周明生怎样努力,人力资源部主任也没给第一学历师范毕业的女教院毕业生杨玲同样的机会。这就意味着即使吴雁南愿意放弃自己叶县国家教师的编制留在省城,他和杨玲依旧要天各一方。
在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吴雁南的家乡传来了消息。新世纪伊始,生源达到了高峰,县城的四所高中都在大规模扩招,由此带动了师资的匮乏。这对即将毕业的教院学生来说真是天赐良机!其实高中扩大招生从去年就开始了,只是规模没有今年这样空前。去年教院的师哥师姐们毕业后,除了几个考上研究生的之外,都被县城的高中教育吸纳了进去。这的确是一个广纳贤才的时期,只要你有本事,就只管耍你的十八般武艺。于公,发展家乡的教育事业,莘莘园丁自当义不容辞责无旁贷;于私,一个乡村教师能进县城,不啻于第二次跃进龙门!
叶县今年在教院的本科毕业生有七十多人。都说叶县是教院招生的大户,足见叶县人对国家教育事业之重视!曾有好事者就“脱产进修的老师多是利还是弊”,在《叶县日报》上作出过一番争论。正方说,进修就是提高教师素养,这对教育本身就是一种促进,怎么不好?反方却说,大家都去提高素养,谁来教课,且好多教师素养提得太高了,就回不来了,试问在职教师有一个研究生吗?
现在看来,这种争论简直无聊透顶!
所以,六月初,当叶县西湖中学的副校长郑直来教院招聘的时候,大家群情激昂,喊着豪言壮语:“不下海,不考研,不外聘,兄弟姐妹们,回城去!”尤其喊那最后三个字的热情,一点也不比当年的“看海去”和后来的“进藏去”缺少分毫。
吴雁南在杨玲的鼓励下,和同乡学友们一起回了趟县城。
每个人在心里都做过统计和摸底,叶县城关共有一中、二中、西湖中学和职业高中四所高中学校。对这七十多人,不可能满盘皆收,所以各校都要通过竞聘,择优录取。一中是省重点中学,说是只要应届本科生,即使要不到,也宁缺毋滥。其他几所学校没有一中那样的牛气,只能在省教院和其他成人学校毕业生中矮子里面选将军。语文学科,二中缺三人,西湖中学缺三人,职高缺两人。
在省城应聘屡遭打击的吴雁南,回到叶县城关,有一种随波逐流的感觉,潜藏心底的对杨玲的爱,也使他对叶县城关没有寄予太大的梦想和热情。谁料,在西湖中学的公开课评分上,他竟然高居第一!分管教学的副校长申建文对他说:“吴雁南,你的课讲得不错,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你九月份可以来上班。”
他想笑,却笑不出声。本知道命运弄人,没想到命运竟这样捉弄自己。当他从叶县重返教院的时候,又和周明生双双接到新世纪学校录用的通知。鱼与熊掌同时涌来,怎么办?他把回乡应聘的结果告诉杨玲,杨玲说:“你回叶县吧,人的一生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中国人都讲究个根,在新世纪工资再高不也还是一棵浮萍?——能进县城当然好,工作要尽力,为人也要在意,别弄得跟高加林那样,弄来弄去又弄回乡里了。”
“你看我像高加林吗?”吴雁南听了杨玲的话,既感激又觉得好笑。
“不是像,是很像,”杨玲开玩笑说,“也许我是多担心了,但谁让你的根也在农村呢?”
“我懂了,杨玲,我会时时留心处处在意的,谢谢你。”
于是在一天天的毕业临近中,在一次次的矛盾煎熬中,吴雁南彻底做出了回家的决定。他觉得自己很自私,但他只能自私。他想起自己在家乡石河中学教书的时候,有一次父亲跟同村的一个年轻人为争宅基地发生了冲突。吴雁南当然站在父亲这边,那家伙便指点着他说:“高兴时我叫你一声吴老师,不高兴你什么都不是,我是没你书念得多,但这年头多念两本破书我看没什么了不起,还不一样住个破草房!阻碍国家康居工程发展的,就是你们这样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半吊子家庭!”这些刻薄无情的话深深地烙在了吴雁南一家人的心里,他们知道那家伙的底气来源于他在上海打工挣到了一些钱。事实也确实如此,当吴雁南和他的父亲无心再争的时候,那家伙真就在吴家的老宅基上竖起了上下六间的楼房。吴雁南要来教院进修的时候,父亲说了一句话:“你花钱进修我不拦你,那是你追求上进。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希望你进修以后不要再回富农镇了,尤其不能再进石河中学!”
四
第二天早上,当吴雁南还在梦中重复那些和杨玲在一起或欢乐或忧伤的故事的时候,觉得耳孔发痒,狠劲抓了一把便醒了。睁眼一看,何书章正眯着一双小眼睛冲他坏笑呢。
“唉,你这家伙,专搅人家的好梦。”吴雁南埋怨道。
“都九点半了,还不收拾行李,真想等教院派人拿扫帚扫你出门啊?”何书章说。
这个何书章,特搞笑。可以肯定,凡是上过高中的人一见到他冬天的装束准会忍俊不禁。因为高中语文课本里有契诃夫的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他便是那插图漫画里人物的再现。别里科夫因“套中人”的“美誉”名满全球,你再看何书章,上教院的时候,他是全班五十人中唯一备有雨鞋的一个。天稍凉了,还下着点儿小雨,他就穿上黑色的皮夹克,竖起宽宽的毛衣领,脚上套着那双独一无二的雨鞋,打把大大的黑雨伞。他的眼睛近视得厉害,镜框是黑色宽边的,望去,镜框里面的小眼睛不过是圆圆的两个小点。他虽然不戴口罩,但有一副皮耳套,到更冷一点的时候就都焐在耳朵上。这样,教院里别里科夫的行头也就完全齐备了,大家见到他的时候都会会意一笑,心照不宣。
即便是个初中生,见到何书章,想象的空间里也会有清晰的定位。在初中英语教科书里有一篇文章,说的是一位教授为了培养学生的观察力,把食指伸进杯中的液体里,拿出来后舔了中指,骗得学生们都尝到了杯中的苦味。那篇课文为了直观还配了插图,教授是个矮胖、秃顶、小眼、眼镜掉在鼻尖上的短脖子老头。而何书章一米六十的身高全然又是教授的翻版,并且较之别里科夫只能在冬天的装束,他四季常在。所以大家为了避免过分的侮辱,更愿亲切地叫他“教授”。也许他不明就里,也许是太过和善,反正一听别人称他为教授,总是把滑到鼻尖的眼镜往上优雅地推一推。
他比吴雁南大几岁,在教院的两年一直睡吴雁南的下铺,家住叶县西山镇,和吴雁南是老乡,与吴雁南的关系一直很不错。他为人本分,做事细心,与人为善,富有爱心。尤其对待他的农村妻子和六岁的儿子,更是宝贝一样的想着念着,他常说在这个世界上老婆孩子就是他的全部不动资产。上次回西湖中学试教,他得的分数是继吴雁南和李爱华之后的第三名,现在的心情自然特别高兴。因为一旦能举家冲进城去,他老婆那双勤劳的双手一定会大有用武之地,到时候,也就不用一家三口啃他一个了。
既然何教授说九点半了,那就真得起床了,吴雁南一边下床一边说:“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还要给儿子买点东西,你先走吧。”
“他们几个呢?”
“可能都走了。”
“他们几个的去向你都清楚吧?”
“知道一些,金成龙那个阿斗,肯定是不回去了。据说他叔叔县教育局金科长知道他在这关键年头留了校,打电话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他还敢回去?好在他本人一心要留在省城考研,这回留校了,正好有了理由,虽不怎么光彩,倒很充分的哦。”
“这我知道。”
“周明生说既然叶县城关不要他,他也不回去了。他还说他要勇逐潮流,贵族中学才是有才能的人驰骋的空间。希望他理想大于空想,以后生活能过得安稳。”何书章又说。
吴雁南想起了周明生在西湖中学应聘时倒数第一的悲惨遭遇,就觉得好笑,说:“这就叫‘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周明生又会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了。”
“周明生才不那么可怜兮兮的呢,他说‘此地爷不留,自有爷留处’,爷绝不让别人牵着鼻子乱撞。”
“他有点阿q了。”吴雁南说话之间已收拾好了行李。
“不过,新世纪的确是省城最好的贵族学校,你能进却不进,怪可惜的。”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赵博远、彭明天、严莉莉进二中,李爱华也进西湖中学,洪长海、陈建江进职高。在这英雄大有用武之地的时代,我们也都算各有所归了吧?”何书章很有些志得意满地说。
“各有所归——”吴雁南还想说点什么,电话铃响了,何书章顺手拿起听筒:“喂,你哪位,哦,弟妹啊,在,在在!”
何书章把听筒递给吴雁南,吴雁南白了他一眼,接了听筒说:“喂,杨玲。”
“你什么时候走?”杨玲问。她的家乡离省城近一些,下午回去,所以她要来送吴雁南。
“现在。”吴雁南说。
五
吴雁南迅速洗漱完毕,和何书章一人拎着一个大包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杨玲在楼门口等着,手里提着一个方便袋。在寝室外的广场上,一溜排着出租车长长的队伍,吴雁南要了一辆,打开车门,在何书章的帮助下,把包塞进去。
“雁南,吴雁南!”有人叫道。
吴雁南手扶着打开的车门,搜寻了半天,才在男生宿舍楼的一个窗口上,找到了那张长头发遮着的瘦脸。那是艺术系的寝室,喊他的是美术班毕业生叶家宝,他和吴雁南不仅是叶县老乡,还都住在富农镇。
吴雁南想了想就冲叶家宝挥了挥手说:“回去再联系!”
吴雁南和杨玲上了车,就听到后面一片声地叫喊:“一路顺风!”“心想事成!”“前程似锦!”有送吴雁南的校友,比如何书章,也有送别人的,反正是送别,后走的干脆齐声叫着,也不在意那被送的是谁了。想必,他们美丽的祝福也是为自己祈祷的吧?。
今年是千禧之年,千禧之年发生了多少大事,这些教院毕业们很少记得住,潜藏在每个人心底的,是对前程的担心和臆想。都说进修者多是乡村中学的老师,其进修目的有三:考研,换单位,找对象。但两年时光弹指一挥,上天不会一分为三地给大家做出安排:让三分之一攻读硕士,让三分之一如愿跳槽,让三分之一情有所归。实际上多数人都还是原来的样子,老是老不到哪儿去,那定在暑假的一个日子,你就是来拿了本科毕业证,你的身份也依旧是个老师。更何况人们都说:富人无须要文凭,穷人要了也没用。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几乎所有来进修的乡中园丁,经过两年的城市生活,都像吴雁南一样,被学费、生活费和一些意想不到的额外开销,弄得一贫如洗甚至负债满身了。他得感谢金成龙的五十元钱,要不然他昨天就只能对杨玲空口说祝福,今天也就无钱坐车了。
出租车穿过落泊零乱的校园,很快驶出校门,上了大街。吴雁南的目光拂过高大的建筑,拂过宽阔的马路,拂过穿梭的车流,拂过奔忙的人群,转到了杨玲的脸上。他这时才注意到,杨玲的眼睛有些红肿。
“杨玲,我真不想走了。”吴雁南说。
“但你没有回头路了。”杨玲说,双眼迷茫地望着前方,镜片上又开始洇湿着潮气。女人的确都是泪做的。
“我们县城的西湖很美,我等你去看。”吴雁南说。
“我希望我能去到。”
“西湖盛产银鱼,去了,我请你吃。”
“我希望我能吃到。”
到了长途汽车站,吴雁南找到回叶县的车,先把行李在车上安置好,又回到杨玲面前。两个人对视了一会,没有话。
“给你。”过了一会,杨玲递过来手里的方便袋。
“什么?”吴雁南没有马上伸手去接。
“一点吃的喝的。”
“你留着吧。”
“天太热,路上用得着。”
是的,天气比昨天更加闷热了,吴雁南真渴望马上就能下一场雨,浇一浇自己焦躁不安的心。他接过袋子,望着杨玲的眼睛,杨玲的眼睛很快红了,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吴雁南手足无措了。
“杨玲,我会来看你的。”吴雁南说。
“嗯,一路平安。”杨玲说。
“杨玲。”吴雁南声音低沉地叫道。
“你——”杨玲的话没有说完,她实在说不下去,便转过身,捂着脸,脚步蹒跚而疾速地走了,不多久便被人海淹没。
“杨玲,我会去找你的。”吴雁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抽搐地叫道,视野里却早已没有了杨玲的身影。
消失了,不见了!不见了,往后的日子,还能再相逢吗?分手原来如此简单,在广阔宇宙的时空里,竟然只浓缩在这短短的一瞬。男人和女人之间,只有承诺和泪水,在这承诺和泪水背后,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无奈。
六
汽车向西行了三百多里,在省道和一条狭窄破旧的柏油路接口处,扔下吴雁南向北方的县城疾驰而去。吴雁南转上一辆中巴,在柏油路和石子路的接口处,又转上一辆小巴,小巴在石子路上便只能象蜗牛似的爬行了。到家的时候,已是黄昏,血红的太阳垂在天边。
这是三间八十年代典型的草房,夹在砖墙瓦顶的现代民居中间,分外醒目。不论吴雁南承认与否,接受与否,这里都是他的家,是他安排好工作之前白天吃饭晚上睡觉的地方。母亲坐在门前,被夕晖重重地围着,她在缝补装化肥用的塑料袋。吴雁南丢下行李,走上去叫了一声“妈”。
“南儿,你回来了?”母亲万分欣喜,双手捏了针,望着儿子微黑可爱的脸庞说。
“我回来了,妈,稻还没抽穗吧,用得着这么早吗?”
“你这孩子,书都读哪里去了,闲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凡事要做在前面,稻子一抽穗,转眼就黄了呢。”母亲笑着教育起儿子来。她一共生了四个儿女,就这么一个儿子,最小也最争气,是村子里第一个通过考学吃上皇粮的。女儿们早已出嫁,这个老儿子便是她和老伴的全部,虽然都二十八岁了,但没结婚,就还是个孩子。更何况,子女在父母的眼里一辈子也长不大啊。所以,她是打心眼里疼爱儿子,看到他心里便像喝了冰糖水一样甜。
“爸呢?”吴雁南在母亲身边蹲下来,问道。
“秧田生了稻飞虱,打农药呢。”
“那我去帮他吧。”
“不用,这会儿怕是早打完了,晌午头就去的呢。”
“快,快,大妈!”随着一声叫喊,跑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吴雁南看见是他的堂弟吴雁西。
“怎么了,雁西?”母亲问。
“大伯,大伯晕在田里,哥,你回来了,快去看看!”吴雁西喘着气说完,转身又跑了。
母子俩慌了手脚,跟在吴雁西的后面就往田里跑。
“他爸呀,你可不能中毒呀!”母亲跑着跑着就哭出声来了。
“妈,不会的,不会的。”吴雁南一边跑一边安慰着母亲。
迎面来了一群人,两三个青壮汉子搀扶着父亲,父亲的身体夹在汉子们中间摇摇欲坠,吴雁南冲上去接过父亲的手臂,问道:
“爸,你怎么啦?”
父亲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吴叔怕是中毒了。”一个汉子说。
“雁西,你去叫医生!”吴雁南冲吴雁西说。
吴雁西又跑了,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吴雁南的父亲扶到家里,扶到了床上。母亲把旧台扇搬放在床头的旧条桌上,对着父亲吹。
不一会,医生提着一只药箱来了,问过情况,对父亲做了观察和诊断。最后,舒展了眉头笑着说:“吴老师,虚惊,一场虚惊,你爸是热的,打一针就好了,年纪大了啊。”
“谢天谢地。”母亲祷告了起来。
吴雁西等人听医生说了情况后就放了心,陆陆续续地走了。打完针,父亲的神色也渐渐好起来。医生叮嘱着一些闲话,吴雁南想起了医药费,便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医生收了钱,又叮嘱了几句更闲的话,也走了。
望着父亲黑瘦憔悴的脸,吴雁南的眼泪忍不住了。这位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的老人,和无数中国式农民一样,带着一身的勤劳和倔强,培养出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六十岁了还在田里辛苦地劳作。什么时候,才能让双亲安享晚年呢?
杨玲,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我的选择没有错,我完全应该回来!
父亲的精神稍稍恢复了些的时候,就让吴雁南把他扶起来,靠着床头坐着,爷儿俩拉起了话。
“你这是又毕业了?”父亲有点吃力地问,他从上了六十岁开始,腰部总有些不适,今天又强撑着干了半天活,现在有点吃不消,显得很虚弱。
“又毕业了,爸。”吴雁南搬了把椅子,在木板床边坐下来。
“有什么打算呢?你上次说去县城的事怎么样了?”
“西湖中学申校长说要我。”
“有这么好的事?”父亲满脸疑惑地望着儿子。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高中扩招,学生收多了,就得老师教呀,我上公开课的时候得的分数最高呢。”
“这我相信,但分数归分数,该花钱的时候也要花钱。”父亲深谙世事地说。
“申校长是我的老师。”吴雁南说。
“那就更不能不讲个人情了。你在外上学不知道,去年我们村小学校长的孩子分配工作,听说花了好几万呢,现在还隔三差五黑鱼黄鳝笋鸡老鸭的往城里送。你要想走出石河中学,走出这富农镇,你就得走稳呢。”
吴雁南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实他怎么不知道社会上的那些做法,他在父亲面前表现得轻松,是不想给父亲增加负担。他在心里都已经打算好了,明天去石河中学找老同事陈浩波、刘望东他们帮忙。
“你不要又瞒着我们到处借钱,家里卖小麦还有几百元,你先拿去用,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父亲说,口气很坚决。
“陈浩波和刘望东说好了,一人借一千块钱给我用。”吴雁南说。
“哦,你大姐二姐也说过,只要你调动需要花钱,她们也准备一人支持你一千块,你小姐也从上海打电话回来,问你要不要用钱呢。”
“嗯。”吴雁南的眼睛热热的,急难的时候还是手足情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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