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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
依然是在学校附近的麦当劳。
靠窗的位子，桌上是两杯热朱古力。
“很奇怪吧？就算是在夏天的时候，也要喝着滚烫的热朱古力，从来没喝过加冰的可乐呢！”千山双手握着杯子，闭了闭眼。
一阵热气蒸腾而上，氤氲了他的脸。
我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地等他理清思绪，好告诉我一切。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千山揉了揉太阳穴，然后茫然地看着杯子。
我看着他——短发东一绺西一绺，显得凌乱，薄薄的嘴唇，下巴上有着青色的胡渣……蓦地想起某一个下午，木一坐在天台栏杆上，微微扬着头的样子，那时的木一，也是这么憔悴呢……两个人的脸孔在我面前，开始重合了……我忙摇摇头，将木一的影子暂时压下去。
过了许久，他开口了：
“一岁之前的事，一点也不记得了。懂事后，才从我妈和我爸吵架的片段中，零零星星地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不过之前不知道孪生弟弟的事——其实他们也根本没想瞒我。特别是我妈——虽然她不是我亲生母亲，但叫了二十年，也习惯了——特别是我妈，她似乎一直在等着我问她，问她我是不是她亲生的，我想只要我问，她一定会如实告诉我，她巴不得让我去找我的亲生妈妈，好摆脱我这个累赘吧……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虽然明知道答案触手可得，可我竟然从来没问过她呢。
“我知道你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竟然一点也不想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是我冷血吗？是我恨她吗？在少年时代，我也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被我的亲生母亲爱过，自然，我也没想过要去爱她，没有爱，又哪里来的恨呢？所以我不恨她——小雪，别这样看着我，如果你是我，处于那样一个家庭里面……
“从记事起，争吵无处不在，大多都是围绕着我爸我妈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一些事情。我妈没对我露出过笑容，她从来就是向看陌生人一样看我——谁叫我不是她亲生的呢。
“小学升初中的时候，数学和语文都拿了满分，我挥舞着成绩单很开心地回家，心想就算我妈不高兴，我爸肯定也会奖励我，他答应过的——我早就想要一辆自行车了，一辆闪闪发光的、崭新的自行车。
“我跑得太快了，在路上跌了一交，不过我没觉得痛，爬起来，又继续往前跑。等我跑到门口，正要推开门的时候，又听到了他们在吵架的声音。我站在门口，听到她边哭边说：‘为了想给你生个孩子，吃了这么大的苦，现在倒好，流产了，我这辈子再也不能要孩子了，你说说看，你对得起我吗？’又听到我爸说：‘我知道委屈你了……’然后我妈的声音陡然变大了：‘我一看到那孩子阴沉沉的眼睛，就想起她，活脱脱就和她一个德行，你当初就不应该坚持要他，我们再去收养一个，也比现在这个强！’我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我，我爸说：‘你也太敏感太多心了，不喜欢的话，看到他就当看不到算了，至于往心里去吗？老是翻旧账，有什么意思？’听到我爸用那么若无其事的语气说着‘看到他就当看不到算了’时，我那时还不懂得悲伤，只是觉得胸口象被东西狠狠地堵住了一样，难受得喘息都变得困难，我什么也听不见，转身跑着，跑着，也不晓得自己要跑到哪里去……
“那天我没有回家，在同学家里住了一晚上……本来也想过离家出走，再也不回去，可是人家离家出走，是为了让家人着急，而我就算十天半个月不回去，也没人会在意啊，所以，还是厚着脸皮回去了……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学会了健忘，不知道是谁说过的，人越健忘，就越快乐，记得太多的事情，对于以后的人生，有时候就是一种负担。
“其实平心而论，我爸只是在我妈面前对我冷淡，私底下，还是很关心我的，后来也给我买了自行车。当时也不是不怨他的，怨他那样的对我，直到上大学我摔伤动手术那次，才知道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他对我一五一十地说出了所有的纠葛——他们上一辈人的事，真的很难说谁对谁错——但不管如何，我对我妈的感觉始终没法改变，我不曾对她有丝毫感情。不过，自从我上大学后，她对我是越来越客气了——你也听到了，那天她在电话里的语气吧……
“所以，小雪，现在你能明白了吗？尽管早就知道自己另外有亲生母亲，却从来就没想过去找她，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妈妈，又怎样呢？我的生活，不是一样继续着吗？——是的，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我不需要一个多出来的妈妈，你懂吗？当你要我来吉首的时候，我还天真的以为，你想给我一个惊喜，所以想去我的家乡和我见面，我对所谓的家乡，感情其实也十分淡薄，但是如果你在那里的话，我不介意回去一趟。就这样，我怀揣着等待惊喜的心情，来到那里，看到一个由你来告诉我那是我妈妈的女人，还患有绝症……你知道我有多震惊吗？
“当时心情真的很差——好像是尘封已久的一个伤疤，忽然被揭开，又好像是一片早已平静的死水，被狂风暴雨掀起波澜……更何况，还有那样一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跟我极度相似的孪生弟弟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敢去想你和他的关系，也不敢想你到底什么时候知道的真相，又欺骗了我多久……到现在，就算我如此平静地对你说起这些事情，我依然还是不能接受你在其中的身份……小雪，我们之间，不是应该一直都是单纯的关系吗？可是为什么，现在竟然变得如此复杂了呢？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像普通的人一样感激你，感激你好心地想要帮我找到亲人，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呢……
“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也不曾像电视中那样，偷偷地去看我，是因为她身边已经有一个那么孝顺的儿子了吧？所以，我的存在，也完全被遗忘了吧？就算要离开这世界，有他在身边，不就够了吗？对他们来说，我完全是可有可无的啊……抛开那相似的面容，又何尝不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呢？所以说，我只能以对待陌生病人的心情，来对待她啊……小雪，这样的我，让你生气了吗？让你失望了吗？”
千山讲着这些的时候，我就一直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讲上一段，然后喝上一小口朱古力，看着他的左手拳成拳头，又伸开，看着他的表情貌似平静，却暗潮汹涌，看着他自嘲地笑，左嘴角微微向上……
不由得在心底叹息，千山啊，我真的太不了解你了呢！以前的那些事情，虽然我没有办法体会，可是听起来，还是让我的心里酸酸的，因为那样寂寞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所以会那么冷漠地拒绝迟来的温情吗？似乎看到一个倔强的少年，在长长的岁月中望着我，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自嘲的笑容……我一时间，不知所措了。
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在观看着一场慢慢演化了二十年的成长——对于这二十年内发生的事，如果千山不告诉我，我一无所知。
我迫切地想要了解他的过去，想要更深入地体会他所体会到的那一些，欢喜也好、悲哀也罢……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有太多的东西……
“千山，我能理解你，真的。在了解了这些之后，你以为我还会生气，还会失望吗？可是，可是我总觉得，阿姨她对你，绝对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完全遗忘了，我看得出来，她知道你要来看她的时候，她有多激动！也许，她和你爸爸之间，还有一些无法解开的结，也许她还有一些事情，是你所不了解的，就像我之前不了解你的事，就没办法接受你的态度一样，也许她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而没有办法去爱你，去靠近你呢？”我这样说着，并握住了他的手。
千山握着我的手一震，抬起眼睛，苦笑着看我：“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原因，会让我和她，变成了现在这样？”
不管如何，千山还是留下来了。他说，要看我参加完卡拉ok决赛后，再决定离开——如果不是小美和他一再提醒，我想我早就忘记了这回事——我回武汉之后，还没回寝室呢。
下午火车抵达武昌，我和小美、木一、千山一起将阿姨送到了那家肿瘤医院，然后，小美回家去了，木一则在医院照顾阿姨。千山和我，来到了学校附近的麦当劳，有了如上的一番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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