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上午，宁采臣、聂锋一行人终于赶到了仙人岛，这岛方圆十数里，要比那个葫芦岛大上几百倍，上面林木森森，丘陵起伏，隐隐有屋舍露出檐角。岸边的岩石上，红滨鹬和蛎鹬在争相觅食，鸥鸟在尖叫，海水在咆哮，几个渔民正驾着小船在撒网捕鱼。
他们留下那两个船夫守船，相继上了岸，宁五那双鹰眼一面四下打量，一面问聂锋：“这岛你以前可曾来过？”聂锋点点头：“老主人在世的时候，也来过几次，现在看上去有些变样了。”宁采臣走在前头，道：“我只是奇怪，聂人王已经过世很久了，那个海公子为何不把这个地方也占了去？”聂锋沉吟了会儿，道：“这其中的原因我也搞不清楚。”宁五插口道：“只怕是为了放长线，钓漏网之鱼吧，你们的少主人如今可不是已经到了这里么？”心里暗想，“只怕那海公子也盼着宁二公子来到岛上，要知道，他们当年可是结了怨的。”
又听聂锋道：“宁公子，聂大小姐当年没带你来过这仙人岛吗？”宁采臣摇摇头，道：“可能是我没有这个福分吧，当年要是小倩带我到了这里，只怕后来也不会发生那件祸事了！”他叹息着，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胸间一阵酸楚，眼中已是泪光莹莹。
他们沿着青石小路向前走了会儿，便瞧见山丘下散着一个小村落，约有十几户人家的光景，一色的茅屋竹篱，在村前的一株老柳树下，正有四个妇人在补一张破烂的鱼网，又有两三孩童在旁边戏耍打闹。聂锋道：“这些人是后来才迁到这里的，都是些老实巴交的渔夫。我过去跟他们打听一下，看少主人住在岛上的什么地方。”说着，便大步走了过去。
宁五乘着这空子，对宁采臣道：“公子，只怕这里边有些蹊跷。”宁采臣问：“怎么说？”宁五道：“想这北海聂家早就败落，那个少主人聂小螺既然逃去异国，保全了性命，又何必再回到这个是非窝来？就算她想回来报仇，凭她一个十三岁的娃娃又能济什么事？”宁采臣听了这席话，沉吟道：“既来之，则安之，咱们见机行事吧！”
正说着，便见聂锋兴冲冲地回转，道：“宁公子，打听实了，少主人和冯九娘如今都住在山后面的冷香谷里。”宁采臣一点头，道：“那我们去吧！”
三人绕过村落，沿着山路向山丘的后面翻去。只见红色的山崖上树林葱郁，杂草密茂，待翻过了山岭，隔远便看到山谷里云蒸霞蔚般的一片殷红，而就在那红雾之中，耸立着一座二层竹楼。宁采臣见了，叹道：“住在这里边，方才不负了这仙人岛的名头。”聂锋道：“我听老主人说起过，那些红色的都是忍冬花，四季开花，经年不败。”
那宁五见宁采臣一口气上得山来，有些体力不止，便赶紧上前扶了他。三人来到冷香谷前，见里边万花齐放，香气脉脉，红色的花瓣散落在小径上，如织锦一般华美。那些忍冬花虽然繁多，却并不是胡乱栽的，而是排列有序，花间的小路也是曲里拐弯的呈蛛网状。
聂锋刚想迈步踏入，宁采臣叫道：“慢，这里边有一套阵法！”聂锋愕然道：“公子如何知道？”宁采臣道：“这阵法名叫九转阴阳阵，系九天玄女所创，十三年前，我在海底古城里看到过，现在还有些印象。”聂锋道：“原来公子去过禁地的，那……那自然是聂小姐带你去的？”
宁采臣叹息一声，道：“只可惜，如今那古城早就不复存在了，佳人也香消玉殒，哎……”迈步走入花田，带着两人闯进阵去。而十三年前，聂小倩带着他潜入海底古城的那一幕幕，却又再次浮上了心头……
海面上风平浪静，聂小倩和宁采臣划着小船离开葫芦岛后，朝着西南方向行出里许，小倩四下看了看，叫道：“好了，就是这里了。”她把一个包裹打开来，拿出两件镶着鳞片的衣服，宁采臣道：“这衣服的样子好怪气。”
聂小倩得意地说，“这叫鳞甲衣，穿上它潜水就自在多了。”，她穿上这怪衣后，又在两只脚板套上了两片不知道是用什么海兽皮做成的蹼，宁采臣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会把当成了“鱼仙”，原来那条银色的尾巴便是两片蹼啊。
待宁采臣也装扮妥当，聂小倩又拿出两个气囊来，一人身上挂一个，并嘱咐他道：“待会儿潜下水时，先尽量用‘龟息功’来闭气，实在忍不住再吸这气囊。”宁采臣点了下头，两人同时张嘴向外吐气，待肺里的空气排净了，这才深吸一口气，一起跳下海去。
海水像个深蓝色的水晶球，在阳光下闪晃着，它跟天色的湛蓝相互映衬，又渐而相溶。两人分开水路，向下游去，也不知道下潜了多深，猛然见前面出现一大片耀眼的珊瑚丛，它们长得千奇百怪，有的像梅枝一样弯曲有致，有的像松柏一样苍劲，还有的形状像陆地上的猛兽，有的像亭亭的飞禽。而就在这些珊瑚礁上，无数的蝴蝶鱼在翩翩起舞。
聂小倩扯了宁采臣一把，朝那珊瑚丛指了指，身子向前一窜，头前带路，绕过一片片的珊瑚礁，向左边游去不远，便见影影绰绰地有个巨大的黑物耸立在那里，细看才发现是一个城堡的形状，全部是用大青石垒就而成，往后看不到边沿。宁采臣心想：“这古城若非是石头筑成的，只怕遗址在海里也保存不了这么久。”
他们游近了前，见右面有一洞门户，两旁倒着几个石翁仲，有的还断成了两截。宁采臣凑到门口往里瞧了瞧，见里边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正要往里钻，却见石门里慢腾腾地爬出一只巨大的棱皮龟来。它抬起细长的脖颈，乌黑的小眼珠瞥了他们两眼，又低下头去，笨拙地向前挪动。宁采臣看着它那副憨态可掬的样子，心下暗笑。
又见聂小倩从怀里掏出一粒夜明珠来，有了它的光指引，两人进到石门时才并不觉得混沌，他们扶着石壁曲里拐弯地走了一会儿，聂小倩终于在一间石室前停下。她先拿着夜明珠在里面晃了晃，便有不少叫不上名字的怪鱼冲了出来，有的居然长得像蝙蝠样子。待里边平静了，聂小倩才冲着宁采臣点点头，跨进门去。
在夜明珠微弱的光映照下，宁采臣看清三面石壁上各有一副雕像，清一色是人头鸟身的女子。他此时因为缺氧，已渐觉得有些头晕，胸口犹如堵铅，便不敢再硬撑，赶忙将气囊解下来，咬下塞子用嘴含住了口儿。氧气一入喉，顿觉精神为之一振，这才仔细打量起那女子的雕像来。
他的眼睛一旦跟那女像的眼睛相接，便觉得有股雾气漫了上来，恍惚中，女子眼眸里的黑与白开始旋转，缓慢地旋转，就像一个八卦图符一样，阳鱼和阴鱼的两只眼睛是两只漩涡，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洞，却又像白昼和黑夜般，在旋转中轮换交替。
从两只眼睛里，宁采臣又看到了其他的物像，或是鸢尾花毛茸茸的花蕊，或是毒蛇红色分叉的蛇信，或是枫叶飘飘飞舞，或是云层里挤出来的金色光线……诸般的异像混合在一起，像是有一个美丽的魔咒附在上面，神神秘秘虚虚幻幻缥缥缈缈朦朦胧胧恍恍惚惚迷迷瞪瞪混混沌沌眩眩晕晕。
看到后来，宁采臣竟然有了窒息的感觉，这才省悟过来，那个气囊的氧气已经被吸尽了，他赶忙推了一下站在一边正在凝视的聂小倩，掉头就往外边游去。他竭力地施展“龟息功”里的闭气法，但已是无济于事，眼珠子向外暴突，气血直顶脑门，心脏剧烈地抽动着，像是要破胸而出。
正在昏沉间，聂小倩赶了上来，将她的气囊塞进他的嘴里，宁采臣一旦吸入氧气，身子便情不自禁地打了颤栗，随即又慢慢恢复活力。他吸了几口后，捏住口子又还给了聂小倩，两人急火火地寻原路游出了古城。
当他们冲出水面后，宁采臣便急剧地喘息不停，脸色铁青，老半天才有了血色，勉强游到小船前，吃力地翻上去，立时便瘫在了那里。聂小倩却因经年在海底下游动，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她笑吟吟地望着狼狈不堪的宁采臣，道：“怎么，宁二公子草鸡了？”宁采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狠狠地道：“我现在才知道，能站在蓝天下吸口新鲜空气，真是***痛快！”他平常虽然有些嘴滑，但从来不吐脏字，现在聂小倩听他猛然冒出一句***来，不禁笑着绝倒。
其后的几天，宁采臣又多次跟着聂小倩下潜到古城的那个石室去，在水下支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聂小倩后来告诉他，那个石雕的人头鸟身的女子便是九天玄女，古书中记载，她是黄帝之师，圣母元君的弟子。黄帝与蚩尤作战时，玄女下降，授六壬、遁甲、兵符、图策、印剑与黄帝，遂破蚩尤。宁采臣后来真的在西面的那个九天玄女的神像下看到了一套阵法，名字唤作《九转阴阳阵》。
他现在才明白，为何聂小倩与人对阵时，眼睛闭合之间便能克敌，原来这“心心相印”**正是通过眼睛发功的。那三副不同的玄女像分别在演绎龟息、练气、摄魂三种法门，修习人在熟背了口诀之后，与玄女的眼眸相接时，便能产生幻觉，自行修炼。只是这门功法也有它诡异的地方，便是只有女子才能从玄女的眼里读出玄机来，男人看久了只会觉得沉迷，直至眩晕。
宁采臣又从聂小倩的口里得知，聂人王和冯七娘当年发现这个石室时，先是将那块刻着口诀的石板取走，待读完了全文才知道，这种功法须得对着玄女的神像修习。所以他俩在熟背了口诀之后，又一同返回石室去修炼，但结果是聂人王一无所成，冯七娘练起来却是一日千里，于是便有了九天玄女的“心心相印”**传女不传男的说法。而今，聂小倩在这海底古城里修炼了五载，已经参透龟息、练气两个法门，但还没有修习“摄魂”功，她若是参破了第三层，便可以不战而屈人兵，利用眼神摄住对手的魂魄，进而控制了他。
这一天，宁采臣随聂小倩又下到古城石室，他因这九天玄女的神像有些古怪，便不敢多看，可夜明珠只有一颗，古城里面漆黑一团，他又不敢四下转悠。正自憋闷，忽然想到身上的“水晶璧”，便解开鳞甲衣，将它掏出来，登时间便有蓝盈盈的幽光发散出来，心下大喜。因见聂小倩正凝神于练功，便自行举着“水晶璧”游出了石室。
宁采臣扶着石壁向左边的甬道走去，还没走出几步，手掌间猛然觉得一滑，有几条鱼从石壁摆着尾巴游走，竟是几条石斑鱼，它们身上的斑点和彩带可以随环境而改变颜色，所以看起来跟青石的色泽相仿。
前面是一个极其开阔的去处，宁采臣举着“水晶璧”四下照了照，见石柱子有一搂抱粗，这里居然是一个大厅，而就在他的脚下，散落着一堆白骨和骷髅，又有锈刀断剑和盾牌。他心想：“难道在古城下沉时，这里竟然发生过一场厮杀？”正在猜疑间，蓦然，一声苍老的咳嗽传了过来，宁采臣登时汗毛倒竖，全身的血液便像是被冰水炸了一下，冷彻骨髓。
须知道这可是在海底下面，人要闭住呼吸才不至于被水呛着，那这咳嗽声又是从哪里发出的，难道说有鬼？这里边死的人多，有幽灵现身？宁采臣心里翻腾着，手脚不免有些麻木。便在这时，那堆骷髅和白骨晃动了几下，竟有绿油油的微光闪烁，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将出来，宁采臣的一颗心登时便蹦到了嗓子眼里。
骷髅滚落到一边，钻出来的竟然是一条扁扁的怪鱼，它的背是紫褐色的，大嘴微张，露着尖锐的牙齿，两个胸鳍就像是两把圆扇轻轻地摆动。先前发光的东西，原来就是它背鳍上的皮质穗儿。宁采臣见了大为意外，却见那怪鱼瞪着一对小眼珠盯着他，嘴巴不时地翕动着，发出了一声声老头似的咳嗽声。他的一颗心才落回原处，暗自好笑：“没想到这海底下还有会咳嗽的鱼。”（注：这种鱼是安康鱼）
便在这时，第六感告诉他，这大厅另有古怪，正待细看，柱子后面突然冒出一个黑影来，翻手打掉了他手中的“水晶璧”。宁采臣吃了一惊，向旁边退出几步，那黑影已经朝着甬道游去。他赶紧蹲下身去，将“水晶璧”拾了起来，也向外游去。
刚刚进入甬道，就听到轰隆的一声巨响，顿时间天摇地动，宁采臣扭头向后一看，差点吓得叫出声来，一根石柱已经砸将过来，他赶忙向前游去。又听得喀嚓声不断，两边的石壁也开始颤晃，裂缝像蜘蛛网似的伸展开来。宁采臣明白古城里边已经发生了非常事故，赶忙解下身上的气囊衔进嘴里，拼命地朝着聂小倩所处的那个石室游去。
便在这时，甬道也开始坍塌了，一截断壁朝着宁采臣砸过来，性好水底下有浮力，石壁歪斜的速度慢，被他一一躲过了。待冲到聂小倩的石室前，却见那里已经不复存在，他心里一急，泪水差点冒出来。
正没主意处，忽见一截断墙的下边有微光闪动，伏身一瞧，果然是聂小倩的夜明珠。他知道她准是被压在了下面，赶忙扎住马步，双手使劲地抓住石块向上抬，却哪里能掀得动，轰隆一下，又有石块砸下来，那颗夜明珠被完全压在下面。
宁采臣绝望地朝那大青石踢了一脚，一抬眼，猛地瞧见一个苗条的身影又从甬道的出口游了进来，他的心一跳，暗想：“难道小倩以为我适才已经逃出去，所以先我一步出了古城？”便见石块翻滚，好几次差一点便要砸中聂小倩，却都被她躲过了。宁采臣双脚向后一蹬，身子向前窜出丈远，两人的手便紧紧握在了一起。
宁采臣把“水晶璧”挂在了脖子上，便要拉着聂小倩向外冲，却见她一个劲地摆手，指指甬道，又指指脚下的断墙残壁，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时候，外边的甬道正在坍塌断裂，相比之下，这里反要安全得多。只是，现在宁采臣囊里的氧气已经尽了，而聂小倩的气囊也消耗得差不多。
古城里的建筑依旧倒塌，发出闷雷般的哄响，搅得水底下一片浑浊。宁采臣此时因为缺氧，觉得全身的血液倒流，眼前有些发黑，胸腔好像要炸裂似的，但他不想聂小倩察觉为自己担心，咬着牙硬撑着。却见她衔着气囊深吸一口，然后便甩掉了它，凑到宁采臣身前，将嘴唇紧紧地吻在了他的唇上，宁采臣只觉一股气流徐徐地流进自己的喉内，身上顿时轻松了不少。
便在这翻天覆地震荡中，两人紧紧地吻在了一起，他们长长的丝发在纠缠，四只手臂在拥抱，两个身子在贴靠，相互用自己的气息来维持着对方。宁采臣突然想到“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这句话，心里叹息：“我们现在也是两条相濡以沫的鱼啊！”
坍塌终于停止，头顶上露出了光亮，两人牵着手向上游去，但因为缺氧太久，浮升不多会儿，便得相互换气，又一次亲吻在一起。他们在五颜六色的珊瑚丛上方旋转，惹动了一大群华丽的神仙鱼围着他们游弋。蓦然，宁采臣看到聂小倩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恐惧，接着，自己的身子便被她拉到了一旁，一根鱼枪擦身而过，却一下子射中她的小腹，一股洇红顿时漾了出来。
宁采臣一惊，正要抱住她，后心猛地一疼，也着了道儿。但他们的手还是没有放开，嘴唇却一点点地滑开了，聂小倩眼里的震惊、恐惧慢慢稀淡，化为了凄凉，嘴角的那丝笑容却还僵在上边，就好像凋零的花瓣。
宁采臣心里一酸，不知道怎么的，四肢猛地涌出了力道，他拉着她继续向上浮升，攀升，鲜血一丝丝地散开，凄艳而美丽；头顶上的光亮映下来，暖融融的，好像是从天堂里流泻出来的，他们没有绝望，依旧朝着上边游去，那里色彩浓郁，生气勃勃。
宁采臣心里有个声音在震响——一定要浮出水面，爱情只能发生在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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