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还以为,她们会永远这样下去。
顾吟雪跟方小树可以算的上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了,从穿开档裤的幼儿班就认识,接下来小学、初中、高中,很巧合的分在同一班里,自然而然建立了非常深厚的阶级兄弟的感情。小树从小就是个活泼伶俐、玉雪可爱的小孩,又有一股初生牛犊的勇敢精神,什么事都冲在最前面。上树掏鸟蛋、揪女教师的辫子、带头跷课,哪件都少不了她。在两人的成长过程中,吟雪,就是那个跟着她后头收拾残局的人。有方小树的地方,必定少不了怯生生站在一边拉着她衣角,象鹦鹉学舌般重复着“小树别这样,小树好了啦”的顾吟雪。
吟雪出生在一个书香之家,父母亲都是大学老师,自她懂事起,就对她特别严格,这令她养成了羞怯又敏感的性格。同男孩子多讲两句她会面红耳赤极不自然,班上几个女生常为此嘲笑她。不过,这些嘲笑都是背着她进行的,谁也不敢真的欺负到她头上来。因为两年前的一件事,文风中学全体师生都知道了,她有一个得罪不起的小靠山。
那是高中一年纪的时候,她暗恋当时校队的一个短跑选手---她早已不想提这个男生的名字了------鼓足了差不多一生的勇气,终于下定决心在校际比赛前把写满了自己心意(其实也无非就是希望他好好加油)的一封信交给他,却转眼就被他贴在校黑板报上。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总有些人把自己一时的痛快建筑在别人深刻的痛苦之上。他这个行为引起的后果也是可以预料的。班主任老师永无休止的谈话,父母亲严厉的批评、同学们恶意的嘲笑,令她几乎崩溃。她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只记得小树不停地对她说:“不准逃跑!”她只说这四个字。几天后,那男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小树蒙头一顿胖揍,拉扯间小树自己也被打的鼻青脸肿。这事在当时闹的很大,校方几次勒令他跟小树退学,最后方志维砸了大笔银子压下来,再加上那男生转学才算了事。
小树跟她不同,家境富裕,父母亲对她百依百顺,是那种真正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宠爱。虽说有些冲动任性,可是从小浸泡在蜜糖里的小孩,同时也是坚强的。
她知道,小树从小到大不可谓没受过挫折,只是轻描淡写的就解决了,就连母亲去世,小树也是失落痛苦了没多久,就重新振作了起来。她一直以为,很少有什么能击倒坚强的小树,她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原来她错了。
小树竟然这般脆弱。
五天前,昏迷不醒的小树终于从日本归来,却不再是一具完整的生命。她在一个黄昏醒来,用一柄锋利的刀子割断了右手的动脉,如果不是护士及时发现,只怕她已经——吟雪激凌凌地打了个寒颤,想起躺在病床上,生命力一点点消逝的小树,想得心都疼了。没有人知道小树失踪的那段时间里曾发生过什么,也没有人忍心问。那必定是一道极深的创口,才能把小树伤到极致。
她手拿一捧鲜花,轻轻推开房门,触目是方志维几近绝望的表情。小树依然拒绝进食,拒绝交流,也拒绝着一切关爱。她黝黑的眼睛静若死灰,空白丝丝入扣。几乎象镜子一般。
明知她不会对自己的话作出一丝一毫的反应,吟雪仍然不想放弃。她把花拿到小树眼下,温言道,“很漂亮的鲜花不是吗?四十朵花简直就象我们班四十个师生。你看,这朵最大的是黄老师,还有这朵,象不象刘老师的小圆眼镜?你都不知道,少了你的调皮捣蛋,我们有多寂寞呢。”她轻轻地一笑,“两位老师要我转告你,方小树呀,为我们的健康着想,你快来骚扰课堂吧,那会延迟我们的衰老,阻止更年期提前来到,拜托了。”吟雪叽里咕噜,边说边笑。笑着笑着,泪水忽然就涌出了眼眶,在她的脸庞上纵横。她甩开花束,抱头痛哭。
她痛恨躺在床上不声不响、好象冬眠的鼹鼠一样的人。正是这个人扼杀了天真可喜的小树。当所有爱她、怜她的亲友为她四处奔波,焦虑欲狂时,她残忍地远遁到一旁,漠视因她而起的痛苦,把这当作了一个笑话。谁来告诉她,要怎样才能回到从前,飘扬她们无忧无虑的欢笑的日子?
她发疯似地摇晃小树,想摇醒她,摇碎她,摇回他们深爱的那颗心。她断了线的泪珠打湿了沉默的女孩的脸,她的手下仍是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
方志维无声地流着悔恨的泪。再给他一次机会吧,再一次机会,他绝不再为一己之私,埋藏掉女儿的笑脸和快乐。为什么短短几个月,他的世界就此塌陷?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自认疼爱女儿,却不曾为她做过一件令她开心的事。不管你是谁,把小树还给我吧,只要她活下来,只要激起她求生的意念,我发誓我会擦干她的眼泪,只让欢乐围饶她。求你了!
时间流逝着他们的悲伤,小树的意识里始终没有他们的存在。空白的眼睛刺透这个世界的表面,飘浮在另一空间里。那么爱笑爱玩的女孩,正在偷偷地溜走。
一阵冷嗖嗖的风吹开了门,吹落静悄悄、象是怕惊吓了谁的身影。他俯下身子,怜惜的手指爱抚她生息全无的轮廓。她的无神的眸子里不见他。
“你,不想为他报仇吗?”
你,不想为他报仇吗?
这八个字,一瞬间仿佛有了魔力,慢慢的,盘绕上女孩的心房。
不想为他报仇?
不,不是的,不是的!
小树空白的脸庞忽然急剧痉挛。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巨大的力量,她竟以她几日滴水未尽的孱弱身体,一骨碌爬坐起来,怒视着面前这张动人心魄的笑脸。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他可以笑的出来?
要不是他,要不是他,这一切,怎会发生?
耳边似乎响起了方志维和吟雪惊喜的叫声,她却恍若未闻。
“你滚!滚出去!”
“……小树?”吟雪一愕,小树激动的全身发抖的样子吓坏她了。到底发生什么事?
“滚!你给我滚!”小树疯了似的,抓过枕头朝沈屏没头没脸地砸过去,“滚哪!”
“冷静点,小树。”方志维情急地握住女儿舞个不停的手,却被她拼命挣脱,他只得无奈地以眼神向沈屏表达歉意。“听我说,小树……”
“滚!”急红眼的小树又甩过一只枕头。
沈屏不以为忤地微笑着,手只轻轻一抄,软绵绵的武器已落进他的手中。“今天我总算了解何为女人多变了。”他朝前走近几步,声音柔滑如丝,“前一刻还在寻死,下一秒已经变成撒泼的母老虎。方小树,你把这句话诠释的还真恰如其分哪。”
“沈屏!”
方志维和吟雪异口同声地大喊,他直接的挑衅无疑给丧失理智的小树火上浇油。
“我说错什么了吗?”无视怒得浑身颤抖不已的小树,沈屏挥挥手,枕头沿抛物线的轨迹飞回她背后。“有种你亲自打我出去,何必象只醉虾惹人可怜?”他挑高俊眉,噙着嘲讽的冷笑,斜视她。“啧啧啧,很难想象叱咤一时的方小树也会有这么一天。”
“你——咳咳!”浓烈的仇恨情绪熏红了小树的眼,忽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身体再也撑不住,向后倒去。
方志维吓得面无血色,急忙揽住女儿,轻抚她的背替她顺气,对那个刻意挑衅的男人一肚子火却不知如何发。“沈屏,少说两句吧,求你闭嘴行不行?”
“行。”沈屏轻笑,“等我讲完了自然会闭嘴。”他挺直坚硬似铁的身躯,一丝丝散发窒息人心的压力。刹那间,那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不见了,众人无不惊惧地感受到他辐射而出的寒冷。
“我只说一遍,听仔细了,方小树。”他定定地直视喘着粗气的女孩,唇喙处叼着一抹似有若无的诡笑。这一刻他象极了狡黠怪异的恶魔。“你的命是我救的,我没同意前,你若敢再次轻生,咱们就走着瞧。”他说得异常温柔,听的三个人却完全说不出话来。
“不必目瞪口呆,我并没有威胁谁。”他微微一笑,“我若是你,方小树,一定乖乖接受治疗,尽快养好伤,精力充沛地应付外来挑战。特别是,”他弯低颀长的身子,猝不及防地在小树脸上捏了一把。“恶意的挑战。”
“滚开!”小树猛地弹跳至床尾,眼神象在憎恨一个结怨千百年的仇家。“再碰我一根汗毛,信不信我杀了你!”
沈屏浅笑,“就凭你?”
“也许我现在拿你无可奈何,”小树阴森地对上他的眸子,全身罩满疯狂的杀气。“总有一天,你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我发誓,我发誓!”
两双黑眸胶着对视了一个世纪,沈屏忽然笑了。先是咧开了唇角,接着挑高了眉,最后弯细狭长漂亮的眼眸。他笑得既畅快又愉悦,全未将她的誓言放在心上。
“笑吧,趁现在能笑多笑几次吧,以后就没有这个机会了。”小树捏紧双拳,几欲扯烂对面那张灿烂的笑颜,那属于魔鬼的脸。
沈屏笑着摇头,却未再说什么。挂着这朵迷人的笑,他转身走向门口。在踏出房门前,柔和悦耳的声音飘绕着屋梁,久久未散。
“我还会再来,欢迎你随时展开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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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又在织网了。密密的雨丝覆盖着大地,远处那些芳草,吮吸着甘露,很快便会长出遍地风流。
一条白色的人影站在院中,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却恍若未觉,只呆呆地盯着一株甫发芽的花苞,神情木然。
“小姑娘,瞧你,整个人都淋湿了,快点回房间去吧。身体已经这么单薄了,要是再着凉可怎么办?”
突然响起的声音慈祥而温柔。女孩抬起一对乌黑的眸子,茫茫然地朝来人看了一眼,好象电影里某个画面,映上眼帘的首先是一条微驼的身影,披着蔼蔼晨光缓缓地向她走来。将镜头拉得近了,其它的画面也相继清晰,那张堆满怜惜笑容的干枯瘦削的脸,看起来已十分苍老了。
“你是谁?我认识你吗?”她听到自己喃喃地问着。
陈老伯默默无语地打量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眼前这个睁着一对迷茫的大眼睛、仿佛已迷失自我的女孩,跟半年前他看到的那个勇敢、朝气蓬勃、天不怕地不怕的短发少女,可是同一人?难道说,时间真会把一个人改变得前后判若两人?
“雨下大了。”他听到自己喃喃地说。两次相见都是在雨天,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什么。
是的,雨的确开始下大了。密密的雨丝不知何时已变成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朝她狂倾下来。她仰起头,欢迎暴雨的侵袭。
“小树,小树!”
吟雪沿着小径走来,一路呼喊着。有丝扭曲的笑意闪在小树的脸上,她闭了下眼睛,再也不朝陈老伯看上一眼,静静地随吟雪而去。此时的她,又变成困兽了,什么都有,惟独缺少自由。
吟雪怕小树的伤口被雨水感染,急急忙忙地将干净温暖的衣服为她换上,把她塞到被窝里。拿出削过皮的苹果,切成片状盛在水果盘中。
“你回去吧。”小树忽然闷闷地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意思?”
“我是暂时休学了,但你,不是马上要参加高考吗?别为我耽搁了。”
她还是关心自己的。吟雪好生感动,笑着说,“安啦,我的会考成绩都是A,保送大学都绰绰有余。反正啊,我已经接受学校的推荐,决定去念师范大学,完成我从小的梦想。以我的姿质,成为优秀的教师还不是小菜一碟?”她握紧拳头,对着想象中的学生用力挥了一下手。这样子逗笑了小树,可是几秒之后,她的笑容又消失了。
“整天对着我这个病人,再健康的人也会闷出病来,我爸不就如此吗?”
“方伯伯是被你气病了,”吟雪小声地说。“3点可是他固定来看你的时间,要不是病得起不了床,他早该来了。”
小树讽笑。“是吗?原来是为我。我还以为他患得患失、念念不忘的全是我那朱阿姨和他那来不及完成的婚礼。他不来最好,求之不得。”
“方小树!”吟雪气坏了。“这是人话么?你说的可是关心你爱护你的父亲哪。”
小树不为所动地扁扁嘴。“得了吧,他对我的关心和爱护不过如此,我再清楚不过了。”
吟雪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忽然起身把扔在垃圾筒里的鲜花拿出,小心地插进花瓶里。这已经是几天来第六束遭受悲惨命运的鲜花了。
“对了,我才发现沈屏很关心你哦。”她出了一会儿神,神秘兮兮地笑道,“当初你一去沓无音讯,他二话不说,打点行李就直奔了日本,花了一个多月才把你从某只角落里挖出来。还有噢,你看他送的这花,多漂亮——”
话还未说完,小树一把扯下花,顺手抛了出去。砸在墙壁上的各束花枝纷纷散落在地上,一片狼籍。
“少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小树冷冷地说。
傻看着花儿发呆的吟雪闻言抬起不解的脸。“为什么?”
“哼。”
“哎呀,你们两个把我弄糊涂了。他和你师父不是有仇?那他知不知道你的身份?”
“如果他知道,”小树冷笑,“你以为他会管我的死活?”
“可是——”
“够了,别再说了!”小树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黝黑的眼珠仿佛要喷出火来。“以前的事我忘了,统统忘光了。你就行行好,别再提了好不好!算我求你!”
这个瘦了一大圈,右手缠满绷带,下床多走两步也会咳个不停的小树,恍惚间竟变得如此陌生。突然感觉到,那些个着满幸福色彩的花季,已经从两人的内心深处远去了,不知可有回头的一天。
“没错。”仿佛一眼看穿她,小树淡淡地说,“从前的方小树早已死去。你面前这个,全心全意只在等待一件东西,一件她最宝贵、却丢失很久的东西。”
吟雪呆呆地站着,呆呆地听着,呆呆地任凭眼泪流着。
忽然她的手机响起来了,她木然地接听,脸色大变。挂掉电话后,她用悲伤的眼神看着小树,呜咽道,“小树,你的希望成真了,方伯伯今天,明天,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来探望你了。”
在沉默而易碎的间隙里,她补充了一句,“他晕倒了,正在抢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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