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久以后,吟雪想起自己那天危言耸听的话,还是会羞得满脸通红。方志维会晕倒完全是因为心力交瘁,疲劳过度,医生嘱咐只要在家里多休息几天即无大碍。吟雪放下一颗心的同时,又感叹以他现在的状况,连自己都照顾不周,更别提照顾小树这个准病人。兴许方志维起了同样的心思,考虑很久以后,居然把小树托付给最不可能的人——沈屏照顾。沈屏!吟雪大吃一惊,小树和他非亲非故,又夹着尴尬的一层关系在里头,两个人若是长久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还不把屋顶掀翻了?就象现在这样——
“是吗?方小树心情欠佳?吟雪,你来说句实话,她可有心情好的时候?”
“你滚出去!”小树怒视他,“我的心情如何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倒未必。”
“无耻!”小树极力压抑快要爆炸的脾气,自齿缝间将这份怒意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你究竟想怎样?”
“没想怎样。”他低头看她,黑眸亮晶晶的。“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你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还记得吗?你打算把它当成同学们的聚点。”
小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在了当地。她记得,当然记得,明明还是不久前的事情,为何却像隔了几个世纪。
“去看看吧。”他平静地建议。
“我,我不去,我,我现在还病着。”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叫她说的七零八落的。
他朝她走过来,非常自然地抬起她的右手腕,仔细检查着。纯男性化的阳刚气息呛入她的口鼻内,她有些惊异甚至恐惧的想拉开他们的距离,太接近了。
“已经结痂了,不影响你出行。”完全无视她的僵硬,他似笑非笑地握着她的手,宣布着。
小树几乎用尽全力拔回自己的手,飞快躲到远处,一脸戒备。“不用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说不去就不去。滚你的吧。”
唉。吟雪懊丧地几乎想拔光自己的头发。这样两个人,可以单独相处么?若不是方伯伯私底下求她帮忙,这浑水她才不来趟。
方志维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结论,认为沈屏会医好小树呢?沈屏为什么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而小树,一开始激烈反对,当沈屏提出要她报答救命之恩后,她默然半响,勉强算是接受了,在他身后却用眼睛杀了他几千几万遍。
已经完全没辙的吟雪只得说服父母,跟着小树搬进了沈屏的家。总不能真的让他们孤男寡女相处吧。那太危险了,搞不好是要出大事的。好在她已经确定保送大学,父母对她提前搬出去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当然她的话里是有所保留的,父母以为她搬去跟小树一起,可不知道还有个男人跟她们同住。否则她编得再天花乱坠,得到的答案也永远是no。
不管她以前怎么评价沈屏,却再也想不到和他相处是这么愉快的事。他开朗、幽默、生气勃勃,象一道眩目的阳光,瞬间吸引你的视线,要拒绝他的微笑真的很难。他永远镇定自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更会拍拍手变出大捧芳香迷人的鲜花,满屋耀眼生辉,那一天的心情,一定是好的。他的谈吐机智犀利,他的兴趣五花八门,他举手投足间充满对这个世界的热爱。盖一言以蔽之,他几乎是完美的化身。
几乎,因为他太神秘。她看到的一切,也许只是一种假象,是他用来隐藏真实面貌的手段。时间稍长她发现,方伯伯果真狡猾,在他大胆地把小树交托给沈屏时,似乎已经预料到后果。不是沈屏这种性格狂放、蔑视一切的斗士,还真激不活小树濒临枯萎的细胞。他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唯独对小树,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
“米虫。”沈屏是这么形容小树的。“不准否认,除非你能说出你对你的朋友、你的家、你的学校做出什么贡献,让他们感觉少你不可。没有的话,就安心做一只合格的米虫,窝在垃圾堆里爬行,不要再出来丢人现眼。”
这话大大地激怒了小树,但她只是气,看样子似乎又讲不出任何反驳的话。隔天她就要求吟雪为她补习落下的功课,吟雪暗自欢喜的同时又担心她的身体是否吃的消,小树是这么回答她的。“这已经是惟一能证明我存在的东西了。”
吟雪听不懂,她更不懂的是小树为何坚拒回校,而她嘟囔的“无法长时间握笔,无法上体育课”更叫她一头雾水。她也曾纳闷小树为何不再碰野马,小树长时间的沉默后,面上现出一股奇异的悲伤,她不敢再问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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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最贪玩的小树再也不去玩了。
她不去迪吧,不去酒吧,不去任何溜冰场和篮球场,那会让她想起很多零星的、不愉快的片断,而这些是她极欲忘却的。
她读书,拼命的往脑子里塞着以往讨厌的、头疼的条条框框。除了睡觉,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记忆和遗忘。
她窝在沈屏的小屋里,吟雪去学校后,她就关上门,把不欲为人知的表情和心情关在一个人的天地里,在这里她不用担心别人看到她想掩藏的东西……脆弱。
沈屏把工作室移到了家里,明为照顾她,谁知道呢?这么一个高深莫测的男人,表面温和无害,实则外和内刚。得罪了他,只怕后患无穷。她曾想过千百种整他的办法,又一一被她否决掉,她永远都不要再因一时冲动而为自己惹来麻烦。
因为右手腕留下那样大一个伤口,她从不提重物,从不做家务,家中琐事自有钟点工解决。他也从未怀疑过,这一切其实另有原因。她时常讽刺地想,人生究竟有多少奇妙的巧合啊。
同住的日子里,他照顾她简直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常常不用开口,需要的东西便已摆在面前。她的身体一天天康复,他看她的眼光也越来越深不可测,叫她情不自禁的害怕,然后更加逃避他。
渐渐地却也习惯了一抬头就有他的日子。只是,尽量避免单独相处。他似乎了解她的恐惧,总是笑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离她不远也不太近。
这天,趁着沈屏公事外出,小树换上t恤和牛仔裤,晃出了家门。阳光下的空气很清新,几枝槐花在街边寂寂地绽着。
她弯进公园里,璀璨的阳光穿过两旁的大树,洒向大地。现在是下午两点钟,又非周末,学生们在上课,成人在上班,公园里人很少。波光粼粼的湖面前,有一个小女孩正和妈妈嬉戏着。
杨柳柔软的枝条轻抚她的脸,她在靠近湖面的长椅上坐下来。四面环山傍水,清淡雅洁。高山碧翠,池水蓝绿,脉脉的风也是温柔的。轻盈流动间,昏昏沉沉的气息扑面而来。麻雀在枝头快乐地欢叫,几条小鱼在湖底扑腾着,微风轻抚湖面,吹起几条皱纹,整个气氛安详而平和。这样一个暖洋洋的夏天的午后深深地震撼了她。
小女孩欢快地奔跑,清秀的小脸上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曾几何时,这也是属于她的。只在倾刻间,她从富足的人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如此沉重的打击,教她情何以堪?如果……一切重头多好,她会改写故事的结局,让它不再残缺。
小树闭眼无声地叹息。
“救人啊,快救人啊,我的女儿落水了,她落水了……”
湖边忽然传来尖叫。
小树立刻睁开眼,年轻的妈妈正伏在岸边撕心裂肺地呼喊,湖面上泛起巨大的水纹。在这个午后的少人的公园里,只有她,目睹了这一惨剧。
没有第二个念头,小树纵身跃进水中,潮湿的t恤和牛仔裤紧贴皮肤,冰凉的感觉让她打了个寒颤,奋力地挥动手臂划水。眼前一片黑,可是她看得见那个在水中起伏的小脑袋,伸手朝着她抓去,手腕针般刺痛。她咬牙忍住,使尽全身力气一把抓住小孩,朝岸上推。
手腕……好痛,那该死的、已折磨她半年的剧痛又要来了。她快要使不上力了。水渐渐灌进她的嘴巴,她最后用力推了一次,听见年轻的妈妈喜悦的叫声。
水流撬开小树的嘴巴灌进肺里,她呼吸困难,力气迅速消失。抬起胳膊挥了几下,更多的水灌了进来。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小树停止挣扎,平静地闭上了眼睛。她好象闻到甜甜的花香,樱花的香气。天边射来一道耀眼的白光,她常梦到的那个男人站在光线的边缘,英俊的脸上绽着微笑,朝她张开双臂。她终于见到他的笑容了,真好看。他是来接她的么?她微笑着冲进他的怀抱。
这回,可以结束痛苦了吧?
窗帘拉开了,飞也似的光箭射了进来,把她的视线撕成纯白色。
小树再度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沈屏的小屋里,周围站着三个人。她蠕动嘴唇,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吟雪满脸泪水地朝她扑下来。
“你差点就死了。”她哭着说,“救人也要分场合看情况啊,你怎么能这么傻!”
“那个小女孩,她没事吧?”
“被你奋不顾身地相救,她能有什么事!”吟雪生气地抹干泪水,“居然还玩儿舍已救人,哼哼,我都不知道你的思想境界这么崇高。”在小树脸上恶狠狠地拧了一记。。”站在阴暗处的女孩上前一步,小树的眼前登时一亮。女孩轻轻一笑,慧黠的明眸没有错过小树霎那的惊愕。“我姓沈,沈箫,沈屏的胞妹。今年二十岁,大学二年级学生,希望冒昧的出现不会打扰到你们。”
让整个房间大亮的女孩,有着牛
“痛。”小树瑟缩了一下,“我还是病人耶,麻烦轻点。”
“你也知道你是病人。如果沈屏再晚去个两分钟,你已经死在湖里了。”吟雪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幸好有他在,幸好……”她的嘴唇颤抖起来。
小树朝沈屏望去,两个人的视线相逢了。他的头发**的,整个贴在脸上,看来竟异样的年轻。被湖水浸湿的衬衣和牛仔裤早已换过,嘴角微撇,似乎,带着紧张和戒备。一种怪怪的、不自然的空气开始蔓延开来。
“原来这就是方小树,久仰大名了奶般的肌肤,秀发中分,象一道顺流而下的瀑布,披散在肩头。她穿着洋装,戴着兜风用太阳眼镜,装扮成小贵妇的模样,与这房间显得格格不入。
这位沈小姐,想必就是师父口中的第二号人物。果然一出场便不同凡响。她和沈屏同属一型,都是那种迷死人不偿命的骗子精。
“啊!”
吟雪忽然怪叫,大伙儿全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我我见过你。”刚才没留意她的相貌,现在仔细一看,她不正是……?吟雪激动地指着沈箫,全然顾不上礼貌。“半年前,你是不是和沈屏在一家女装店门口说笑?我还以为又是一个受骗上当……”她含糊不清的把这四个字说出来,“……的女孩,还转给小树听。接着小树去了日本……”声音越说越低,终至细不可闻。
沈重的语气在众人的大脑里肆意穿行,静默片刻,沈屏温和的声音响起,“你们两个,暂时离开一会儿,我有话对方小树说。”
“呵呵,老哥,这么迫不及待就想单独相处了?让我们留下听一听你的告白成么?”沈箫赖着不想走。
沈屏微笑着做了个no的手势,客气而坚决地把两人请出房间,就象某种东西附身,或是戴上面具一样,表情在瞬间彻底变化。方才还是温和清柔的容貌,转眼变得冷酷严苛。
小树一愕,从遥远的心底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警告她要小心。魔鬼出现了。
“你!”赤红的眼瞳,象鲜红的石榴,在小树眼前划过,“你!你的手甚至不能用力!”魔鬼伸手揪住她的头发,“这么想死吗?”
子弹一般的话穿进小树的胸膛,爆炸了。“你凭什么,凭什么以为你有能力决定我的生死!”痛楚和愤怒,让她的胸脯剧烈起伏。“这是我的人生!!我有权利决定怎么走!”她大吼。
“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提醒我这句话了。”燃烧般的赤红眼睛凝视着她,有些厌倦似地说道。
“知道你还,你还……”小树激昂的语气被他卡在喉咙里。
魔鬼用和声音相同的冰冷眼神,凌虐着激动不已的女孩。“我好象说过,你若敢再次轻生,咱们就走着瞧?”他的双手慢慢滑下女孩的脖子,眼睛眯成半月状,声音柔软如丝,“你恐怕不知道吧,我渴望用这双手结束你的生命,渴望得不可思议。”他呼出一口气,吹上惊骇的女孩的脸,“从你突如其来介入我生命的那一刻,我就渴望结束这种折磨。你是我心头的一根刺,让我食不知味,睡不安寝。你怎么会傻得以为,我会眼睁睁地任由这根刺在刺伤我的皮肉之后再去刺痛我的心呢?”
小树的舌头冻住了,全身的血液也冻结住,象结了冰似的。
强风突然窜进屋子,他的一头黑发,宛如火焰般飞舞。
“我一直在想,怎么结束这种痛苦,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只要双手一用力,”他的手忽然加大力度,小树一窒,顿感呼吸困难。“只要这样,苦难就可以结束了。对你当然是种解脱,对我呢?”他喃喃道,“你死了,我怎么办?除了做梦都想得到的平静,我还能得到什么?”
小树微微侧过了头,亮丽的容颜苍白如纸。小女孩终于长大了,艳逸襄姿总使人折服在一攀高枝的愿望下。她以她绝无仅有的方式燃烧,上锁的心,不为任何人驻足停留。或许有个名字例外,那个午夜梦回,曾听她反复呼唤的名字。
“我能得到什么?”他象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抽回手,斜插进裤袋里。在小树剧烈咳嗽的时候,他踉踉跄跄地转身离开,留下一句呢喃在小树耳边不住徘徊。“只有悲伤。”
小树揉了揉眼睛,胸口空荡荡的……
“你死了,我怎么办?”
“只有悲伤。”
这句轻柔的呢喃竟刺痛了她,泪水夺眶而出。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的。他在她身边,全心全意地挑衅着她,激怒着她,也——庇护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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