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风云起(2)
相思。
又是这个名字。说起她的时候,慕容恪的语气一下变得温柔的很。
那么她苏久夜呢,她中了很重的毒快要死掉的时候,慕容恪若是在眼前,会像担心相思一般担心她吗?
“既然现如今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些事告诉你也就无妨了。我认识相思时,她是赵国派来刺杀我的杀手。后来的事,你已经知道了。相思为了救我,中了毒。而给她下毒的也正是赵国那位派她前来的达官贵人。师傅解不了这个毒,我自然得去赵国求解药。”
“求?”苏久夜觉得有些好笑,“我倒是从未听说过,求东西要先杀人的,师兄在南榆谷这些年,究竟都学了些什么呀?”
“师傅说了,凡事都不能直愣愣的凑上去,战术得迂回呀。我自然不会蠢到跑去赵国求他们,若我去了,不是正合了他们的心意,好将我千刀万剐了。所以说,直接灭了赵国,解药不是手到擒来吗?”慕容恪的眼望着听政殿的方向,似乎是觉得琉璃瓦上折射的阳光过分刺眼,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呵,”苏久夜轻笑了一声,“王爷真是好志向啊。”
他们的对话,怎么就变得如此地疏离又充满讥讽了?她离开南榆谷之前,他们虽说有些别扭,好歹也是有着师兄妹之情的。
她记忆中的师兄,白衣胜雪,清净出尘,怎么看都是温润明亮的人。
可如今的慕容恪,却成了她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他成了大燕的王公子。
同样还是文韬武略,俊朗风华的一个人。放在了邺城,便不再是她的师兄,而成了诸公子中,与王世子竞争王位最有力的对手。他和所有流着帝王之血的王公子一样,想要坐上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却因为远到而来,没有功勋也没有支援,若是他说想借这一战建功立业,为自己博一个资本,也是应该。
可他偏偏,是为了那个叫相思的女人。为了她,他重新回到邺城,回到勾心斗角、阴暗冷绝的宫殿,回到了漩涡般的朝堂争斗之中,甚至不惜挑起两国的战争,就是为了他的相思。
苏久夜凄凄地望着身边已然陌生的少年,似乎完全不记得,先开口叫出王爷的,是她自己。
想着恩断义绝、再无牵连的,也是她自己。
************
天上无端地就飘起雪花来,纷纷扬扬,落地即化。地上与刚才殊无差别,一眼望去,周围的景致却顷刻间素淡起来。
苏久夜踏出宫门,南宫家的轿子已经候在了司马门外的长街上了。
站在雪地里等她的,是多年未见的娘亲凌琅。
见她出来,凌琅立即走了上来,递给她一件褐貂毛的披风,织锦绣着紫红的梅花纹,华贵的很。
苏久夜忽然愣了一下,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好像也发生过同样的场景。
天上似乎飘的是细雨,而站在她面前的人,则是江临照。
他也拿着一件梅红色的织锦披风,迎面走来,遇到苏久夜后停下脚步,伸手为她披上衣服,毛茸茸的貂毛惹得她的脖子一阵微痒。
什么时候开始,就这样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这般亲密的动作。
“娘亲。”苏久夜接过披风,就一把抱了上去。
凌琅搭了搭她的身子,“好了,没事了。”
“爹很生气吗?”
“是啊。”
“那我不回去了。”苏久夜放开了凌琅,故意向后退了一步,笑嘻嘻地歪过头,“我们先去看老凌好不好?”
凌琅本是担着心,神情郁郁的,这会子终于笑了起来:“回来这么多日子都不去跟他请安,可知道我们都记挂着?”
凌家老爷是苏久夜的外祖父,从小便疼她的紧,每次她闯了祸不敢回家,都跑去凌家避难。
后来她去了南榆谷,父母本还时常着人来看她,但每次都被墨臻师傅赶跑,或是让他们在树林里迷一整天,搞得他们来了好多次,连苏久夜的面都见不上。久而久之,家里也就不再派人来了。
倒是凌老爷,顽固得很。不管南榆谷有什么规矩,春日是桃酥,秋日是桂花糕,每季都派人送来香甜的糕点。来人直接就往山上走,遇上迷障拿出镰刀就开始砍树。砍的墨臻老头心都碎了,只好放他们上山,留下东西。而后却被这些好吃的迷得七荤八素,默许了他们时常送些吃食来。苏久夜也正好每次托他们带信件回去给凌老爷,这几年下来,情分比家里人还要深厚。
凌家的大门是灰砌的墙,墨色的门,看起来低调的很,一点没有富贵人家大红大紫、金碧辉煌的做派。只是门口挂着两盏红纸灯笼,上头浓墨写着隶书的“凌”字,宣告着这个姓氏背后的华贵与荣耀。
轿子停在了凌家正门,还没落稳,耳闻了些许音讯的门房,见到有南宫家族徽的轿子,立刻放声对着宅子里喊了起来,“大小姐回来了……”
这一声喊,让整个凌家人都愣了愣。
说起来,还真是许多年没人喊起这个称呼来了。
正在凌老爷面前奉茶的凌花重,停住了手上倒水的动作,似乎在思考这个陌生称呼的主人究竟哪个被她遗忘的人。眼睛的余光却看见,多年来一直神情寡淡的祖父脸上,忽然就扬出一丝欢喜来。
她还没来得及疑惑,那位凌家大小姐已经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
“老凌!我可想死你了!”苏久夜蹦蹦跳跳地跨过懿德堂的门槛,说着便坐到了凌老爷右手边的位置上,从盘子里拿起一颗开心果,扔进来了嘴里。
凌花重看着眼前的景象完全懵了。
懿德堂右手边的那个位置,她在凌家那么多年,都没见人坐过。那个在大户人家象征着长序第二的位置上,现今竟然坐上了一个小丫头片子。
“我要吃椰子盏。”
“快快快,快让厨房去做。”凌老爷听到要求,赶紧挥手指示下人去准备。
苏久夜又吃了几颗腰果,这才想到转过头,看向了一侧的凌花重。“哟,妹妹。”
双目对视的一瞬,凌花重手中的湖田影青水滴壶“啪嗒”落到了地上。
************
邺城的另一边。
江临照被母后狠狠地训了一顿,又罚他在奉先殿跪了两个时辰,等他出了宫门,都日暮西山了。
原本约了孟辰初谈事,如今早已过了时辰。江临照想着去相府找他,顺便看看出云,却吃了个闭门羹。
以封相的资历,自然不必对他有所讨好,府里的下人对他也就没有其他人那般小心怯懦。只道孟将军不在府中,封小姐有病在身,不便见客,便毕恭毕敬地做出送客的手势。礼数看起来周全的很。
和那个慕容恪一个德行。
江临照虽有些恼怒,也不好发作。
他只得揉了揉酸乏的腿,策马去城郊的兵营看看。自打京兆府的人进了听雨楼的门,这日子,便一刻也不得安宁了。
已是日暮黄昏的时辰了,却因为落着薄雪,那金红的暮色没了往日里的暖意,反倒因为天色的昏暗,愈发显得寒重起来。
但远远望去,军营里的兵士们依旧好整以暇的列着队。见着江临照进来,也不待他问,守门的侍卫便立刻道:“世子殿下,孟将军在轻骑营。”
江临照又看了一眼整齐列队的士兵们,点了点头,便策马去了。
一进了轻骑营,马还没交给马倌呢,江临照就见着点将台上,诸将围在慕容恪身边,听他布置着什么。
他这才定睛看了看慕容恪,原来他今天并没有穿上次那一身白衣。而是一件浅鹅黄底子的织锦缎袍子,上头以银丝线绣着暗花,金丝嵌着团云图样。虽然远看过去是一身干燥单调的白,但近了看,那富贵容姿一点都不输王公子的气度。
果然当得起太原王的名号。
可接过令才几个时辰,便跑军营里点兵来了?这太原王可真心急。
江临照本就积了一肚子的怨气,再看到孟辰初也跟在一处听得认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但他手里没有兵权,所谓世子不涉军政,只修文德,他跑来军营实际是坏了规矩的。平日里众人敬他是世子,自然不会瞎碎嘴什么。但若被慕容恪拿来做文章,便又多了一桩祸事。
江临照没办法,只得躲在马倌身后,低着身子随他走过校场,去马厩里待一会。
等到慕容恪折腾完,天色都已暗了。将领们带着自己的营队各自散了,军营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孟辰初一进门,就是一脸的唾沫星子。
“他慕容恪这是要反了天了啊,兵符在手里还没拿热呢,就拿出来显摆。要显摆不会明儿一早再来啊,大晚上的让不让人吃饭了。”
“让让让,”孟辰初在一旁的铜脸盆那洗了个脸,对跟在后头的副官道:“快快快,赶紧给世子殿下传膳。”
军营里的伙食有酒有肉的,比宫里那些看起来精细,实际上都是假装饰的菜色,要更合江临照的胃口。再加上没有宫里那些每个菜最多吃三口,开席前必须等宫女试毒之类的繁琐规矩,若不是有家宴,江临照便时常来孟辰初这蹭饭,在轻骑营里,也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那副官得了令出去,屋里便只剩他们二人了。
“你怎么回事?”孟辰初一走进江临照便捂住了鼻子。
“还不是为了躲那个慕容恪。”江临照没好气地说,“去马厩里躲了一会。”
一向不苟言笑的孟辰初突然“噗嗤”笑了出来,“你这回还真是遇到对手了啊。”
“有什么好笑的。”江临照假意板起脸,“他说什么至理名言了,我看一个劲地在那点头。”
“你知道燕王给了他什么吗?”
“什么?也就五万兵吧,我猜。”江临照道,“虽说世人把南榆谷的兵法传得神乎其神,可到底没人见识过。况且他这么些年,也只是纸上谈兵,所以父王不会多给。但毕竟是与赵国这样的大国一战,也不能少了气势。所以我猜,五万,再加一个得力的副将。赢了最好,败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一蹶不振。”
“燕王是要给五万,但是他说三万就够了,于是……”孟辰初卖了个关子。
“你还真是,和苏久夜待了几个月,把她那套说话的伎俩全学会了。”
提起苏久夜,江临照心里头一阵失落,却很快被孟辰初的话打断了心思。
他说:“燕王给了他虎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