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镜花月(2)
听雨楼里人声鼎沸,人们争相仰头,想要看看太原王传说中的非凡风采。
慕容恪在宫里已经更了衣,脱下一身盔甲,换上了御制的官府,却依旧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都没了人们口耳相传的那般俊朗风华。
似乎之前每一次见他,无论是在庄严肃穆的听政殿之上,还是在被围困的棘城之中,慕容恪都是一副白衣胜雪、飘飘欲仙的模样。
但这一次,他当真是累了吧。
“本应该让你回去歇着的,但想着今日你太原王府的门槛怕是要被道贺的人踏坏了,也没个清净。总归是要热闹,倒不如让我这听雨楼也蓬荜生辉一番。”苏久夜笑着迎了他进来。
慕容恪却是一脸倦色,沉沉地道:“我先跟你说件事。”
苏久夜一见那样子就慌了,忙接过话来道:“别说了,一个多月没吃顿好的了,今儿我下厨,可别再谈那些糟心事了。”若有什么坏消息,她宁可把耳朵捂住也不要去听。
“也好。都两年没尝到你的手艺了,也不知生疏了没有。”慕容恪也明白她被连日的事件弄得心力交瘁,就停住了话。
“怎么着,嫌弃啊。嫌弃你就回你们宫里吃去,开席前先三拜九扣地行个礼。要么就回你的军营去,和大伙一块手撕羊肉。”苏久夜笑盈盈地揶揄道。
慕容恪平素逍遥惯了,最受不了宫里头那套繁复的规矩。他有爱干净,没法再军营里和他们一同瞎胡闹。苏久夜对他的喜好明白的很,两句话都戳在了他心头上。
慕容恪心情一好,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你能有点追求不?净和这些破地方比。”
“你父王听见这话,可得气疯咯。”
正说着,苏久夜已经领慕容恪进了厢房,花影已经烧开了水,正在煮茶,屋子里芳香扑鼻。
花影见他们进来,做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江临照走进听雨楼的时候,正好看到苏久夜陪着慕容恪走进后院。她笑意妍妍的样子,与初来邺城时别无二致。她到底,只有和她师兄在一起时,才会真正地开心起来吧。
“慕容恪来做什么?”江临照随手拉了个小二问。
“苏姐姐说,要亲自为王爷接风洗尘,就在楼里设了宴。”见江临照神色不定,小二又补充道:“我们也和苏姐姐提过,这听雨楼毕竟是世子爷您开的,况且楼里还有些许隐秘,太原王若是看出了些什么,怕是于世子爷不利。不过苏姐姐说,如今天下大乱,邺城也不得安宁,楼里生意差了许多。太原王风头正盛,请他过来,便能引来一群跟风道贺的官僚。来的官吏多了,我们才好办事。”
“是吗?”江临照轻嗤了一声。
说是为了他,可苏久夜到底对慕容恪信任的很。
他慕容恪是哪里来的福分,占尽了这天下所有的好事。
被苏久夜赶离了水月庵之后,江临照一直被段王后留在宫里,日日不停地数落。他现在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想起母后重重地摔了杯子,指着他说:“你这是怎么回事,他慕容恪如今又是一功,这次下来,已经是紧握了军权。你看看你,得罪了封相不说,连南宫家那个姑娘都搞不定,你这个世子的位置干脆自己让出来得了。也省的他慕容恪到时候抢去了之后不放心,如今你卖他一个人情,好歹留你一条命。”
现如今谁都看得出来,燕王对慕容恪颇为中意,若不是世子的母后段氏为鲜卑望族,只怕这世子之位早就换了人。
可就在这种时候,慕容恪还是接连立功,世子却是三番四次地让燕王不如意。
该怪谁呢,怪慕容恪能征善战还是颇有心机?还是该怪自己被感情迷了眼,为了苏久夜得罪了封家,在南宫家也讨不着好,被母后数落,被父王冷落。可他千辛万苦为的那个人,却还在对他的仇敌笑得粲然。
你开心就好了。
哪怕是我自作多情。
江临照又向后院看了一眼,亭台水榭,满目的绿意。回廊之中早已没了他熟悉的影子,他却还是呆呆地望着那座五角重檐亭,那是他们相遇的地方。
江临照回过身去,离开了这原本属于他的听雨楼。
“都是新进来的花叶,来试试。”苏久夜接过花影的活,提起茶壶,将茶水滤过后倒入了云青釉的瓷杯里。
“我说师妹,你这么大的架势请我来赴宴,连酒都不备一壶,一杯茶就想打发了我,让我这么平白地给你邀生意啊?”
“喝酒?”苏久夜放下杯子,一把搭住他的脉细,也没号出什么来,就自顾自地下了结论,“就你这样子还能喝酒吗?”
“我好的很,赶紧上一壶梨花白来。”
南榆谷的林子里种着一片梨树林,墨臻好酒,酒窖里俱是他酿的梨花白。那股清甜的味道,一直伴了他们许多年。
“我这儿的梨花白,哪有师傅酿的好喝。”苏久夜的语气有些感伤,“你也别装了,我都知道了。”
“你又知道些什么,听说了个零星半点的,又自顾自地杜撰起来了吧。”慕容恪笑笑,“你若是说棘城的事,那也没什么。你总归是我师妹,我也不能见死不救。若你死在我的军营里,师傅肯定不会放过我,你爹也不会放过我,惹恼了南宫家,到时候,我这太原王可当不成了。”
苏久夜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总之慕容恪做事都是有原因、有目的的,她都已经习惯了。
“我可没说谢你。不过是怕你喝多了酒死在我的听雨楼,那师傅肯定不会放过我,燕王也不会放过我,惹恼了王室,到时候,我这听雨楼可开不成了。”
到底是七年的师兄妹,苏久夜学起慕容恪的语气来,一点难度也没有。
“这花草茶是我新配的,都给你包好了,待会带回去,记得每天喝,清火解毒。你可得活得久一点,不然我没人吵架,一个人闷得慌。”
“知道了。”
慕容恪的眼角低低地垂下来,温和地似乎又成了当年南榆谷的师兄。
苏久夜正在发愣,花影在外头敲了敲门,问要不要上菜。
慕容恪一听便道:“还说亲自下厨呢,敢情是亲自差人下厨呢。”
“味道可没得差。”苏久夜说着便回了花影。
想着也不能把慕容恪晾在屋子里,自己去厨房忙。于是便提前准备了食材,甚至是调好了调料,不过是让厨子们下个锅。
似乎很多事情,想亲自去做,却又无法两句。想到这里,苏久夜便记起了江临照,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这句话真是一点错都没有。
她不愿多想,赶紧取了花签过来,“来玩这个吧。”
“这可是你们女孩子玩的东西,师妹你今日真是太不用心了。”慕容恪摇了摇头。
“怎么着,带了一次兵便整日想着饮酒食肉,看不起这些谈天品茗、吟诗作曲的风雅事了?”苏久夜故作不满地道,“来抽一支玩呗,看看我们太原王是不是前程似锦呀。”
慕容恪说不过她,便依言抽出一只花签。他翻过来看了一眼,眼睛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
“你和江临照也玩过这个吗?”
“怎么了?”苏久夜不知所以。
“没什么。”
“抽到什么了?待会让我们的半仙花影给你解解签。”
“玫瑰。”慕容恪淡淡地道。
见他的神情,想必上头没写什么吉利话,苏久夜也就赶紧岔开话去,一一介绍起菜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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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余,饭后。
本以为慕容恪起身是要告辞,他却怔了一会,半晌才道:“刚才说,有事要和你说。”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
慕容恪和她的交集也就是一个南榆谷,师傅神通广大,出不了什么事。苏久夜想着便安下心来,轻笑着接过了话,“什么事?”
慕容恪看着她的脸,虽说确实是笑,却再不是以前那番没心没肺地笑了。他知道她心里头藏着担心,却也没办法去抚平那些褶皱,也许还得在上头再刺上一刀。
“我找到孟辰初了。”
苏久夜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本该是个喜讯,是个日夜盼望着的喜讯。可慕容恪却是以那样的语气说出来的。
她双眸一瞬,犹犹豫豫地问:“他还……好吗?”
“好,”慕容恪顿了一下,“又不太好。”
“他在哪?”
“宫里。”
“宫里?”明明当日出了事,燕王连公开都禁止,如今竟然将人留在了宫里。
慕容恪看出苏久夜不解,却也无从解释。只能道:“御医在为他诊治,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大好说。过几日他出宫之后,我带你去见他。”
苏久夜本已点头应了,慕容恪又道:“不过,江临照应该也知道消息了。”
潜台词是,带你去见他的人该是江临照,而不是我。
她只得说:“有消息你差人告诉我一声便好了,我自己去找他。”
就算是慕容恪带孟辰初进宫的,这会儿江临照也肯定得到消息,甚至都见上面了。他却没有差人来知会一声,就像出云的头发究竟剪了多少这事,苏久夜没问,他也不说。
他有太多的秘密,不会拿来和苏久夜分享。
她甚至想不明白自己和江临照的关系。
她以前没见过鲜卑人,在听雨楼花园的初见便让她十分惊艳。而后就是她处心积虑想得到听雨楼,江临照却毫不吝啬地拱手相让。
她问过他为何。
他说:“因为你想要。”
苏久夜就问:“别人想要,你也会给吗?”
他说:“不是,别人不敢从我这里要东西。”
苏久夜刚刚在想,这不仅是听雨楼,也包括封出云吧。
可江临照接着说:“我感觉你得到了它会开心,你开心的话我也会开心。”
喜欢。宠爱。这些似乎不容置疑。
可除此之外,她的家世明明可以成为他的倚靠、他的筹码,他却从来不提,从来不想。
当日他明明那么急切地邀她去打理听雨楼,后来却从未让她插手政事。
她不是他的盟友,无法分享他的隐秘,也就无法真正明白他的世界。
她不懂。
送走了慕容恪之后,苏久夜回到楼上,小二正在收拾东西,她一眼瞥过去就见着了那盒花签。慕容恪已经将他抽到的签放了回去,把木盒完完整整地收拾好了。
苏久夜拆开盒子,找出了玫瑰那一张。
签上刻的是“多情更似无情苦”。
酒宴抽花签图个热闹,一般都印着些吉利话,很难得才会抽到这般感伤的句子。慕容恪如今在邺城混得如日中天,离世子之位似乎只有一步之遥。想必是觉得这花签不吉利,才不愿多说。可比起这些,让他沉默的原因,应是上头添的一行小楷。
——相惜相依,不离不弃。
女子娟秀的字迹,写下八字心愿。
慕容恪一定以为,那是她写给江临照的。
平日里再胡闹,他到底不会拿她的感□□来开玩笑,也就收在一边作罢。
可苏久夜看着这一行字,却着实难受起来。
这不是她写的,是封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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