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当我老眼昏花,这么多年了,要传开早就传开了。怎么偏偏就这会子传进了你的耳朵里?这到底是传到了你耳里,还是从你嘴里传了出去?”
“爷爷……”
“你以为在我这里挑拨南宫家的事情,说凌琅的不是,质疑小夜的血脉,家主的位置就能落到你们二房头上吗?”
“我不是的……”凌花重本已被吓得不知所措,这会听到话题终于回到她预备过的地方,便镇定心神,很快转念道,“我又哪里敢随意造谣姑姑家里的事,我只是为凌琅姑姑不平,南宫老爷做出这样的事,置姑姑于何地,又置我们凌家的颜面于何地?”
“凌家的颜面?你还有脸跟我提凌家的颜面?”没想到凌老爷听了之后更为恼火,“就凭着你为了抹黑南宫家,都甘愿招惹上相府,至凌琅的声名于不顾,我今儿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祖母不过一个妾室,你哥哥是绝没有机会来继承我凌家的家业的!”
“……”
所有的言语都成了多余。
原本吵嚷的懿德堂一瞬间静得毫无声响,丫鬟小厮们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远远地避讳到了外头。
虽说凌老爷的意思一直很明显,但如今这话真的切切实实从他嘴里说出来,凌花重心里那一点点的指望也尽数化为了灰烬。挣扎了那么久,对父亲来说算是盼望了大半辈子的愿景,在这一刻,宣告失败。
他们都不会再有任何的机会了。
他们彻彻底底地被自己引以为傲、尊敬有加的亲人给抛弃了。
凌花重颓然地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看着地上刻的精细的莲花纹。步步生莲,那么好的寓意,那么富贵的家世,与自己一步之遥的位置,却终究,终其一生也难以触碰吧。
为什么,为什么不管他们怎么努力,都无法得到爷爷的亲睐,无法得到哪怕是一点点的证明自己的机会。
“起来吧,至于你,”凌老爷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能挣到一个世子良媛的位分,已是你顶天的福气了。你倒好,不知珍惜,还成日算计这这些有的没的。如今世子年长,你嫁进东宫左右也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了。从今儿起,你就留在府里待嫁吧。好好学学规矩,别出去给我丢脸了。”
“可是如今世子妃失踪,我……”
凌花重还想要凌老爷收回成命,未想他听到这话就想起了听说花重前些日子在屋里闹了好大的脾气,弄得阖府不得安宁,便又教训道:“你别以为成了宫里的人就可以在家里摆什么架子,在屋子里耍什么大小姐脾气,不过是世子的一个侍妾,你若也能像南宫家那般拿到张丹书铁券,那才有颜面让他们都围着你转。”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凌花重也无所谓了,听了这话,也就顺着问了句,“那爷爷喜欢小夜姐姐,就是因为她拿着丹书铁券,所以荣耀无边吗?”
“够了!”凌老爷愤怒地把桌上的杯碟抹下桌去。
凌花重却再不是那一副愿打愿挨的样子,机灵地往边上躲了躲,“难道不是吗?若小夜姐姐也能给我们凌家拿来一张丹书铁券,府上就不必每个月支出那么多银子去疏通官府,只有这样,才有机会重振凌家,不是吗?如今小夜姐姐攀上了世子,荣宠非常,自比不得我不过是侍妾的名分。那她要再拿一张铁券,想来也是容易的很。”
“混账东西!”凌老爷已经是气极,“凌琅的大少爷走了才几年,你们就急着编排起她的女儿来了?当时见我对凌琅好,担心我把家业留给她的儿子,你们明里暗里对阿澈做了什么些糟心事,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现如今还不知安分,整日惹是生非,不知好歹!又是想要对小夜做什么!”
凌老爷一句话问下来,吓得凌花重直接又跪了下去,也顾不得满地的瓷片渣子,她深深地低着头,不敢再看爷爷一眼。
那时候她还小,偶尔听到父亲和哥哥说些什么,也都是后来细细一想,才明白过来的事。她还担心害怕过,却见并没什么人去查南宫澈的死因,以为父亲和哥哥做的很隐秘,渐渐的,也就放下心来。
却原来,爷爷早就知道。
也难怪这几年爷爷对他们淡薄如斯,如若他真的知道父亲和哥哥对南宫澈做过那些事,以爷爷对凌琅的喜爱,能不把他们赶出家门,已是天大的恩德了。
原来她的那一些不甘和心酸,都是他们自己造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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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个时辰,凌花重惹怒了老爷被禁足这事,已经传遍了全府。她的父兄因为事情败露,也在房中闭门思过。她的屋子,一时从前几日人来人往地装饰,成了如今这无人问津的败落像。
横梁木栏上头,还留着一个又一个的细钉,都是当日挂过红绸时留下的痕迹。
她原应该风风光光地嫁进东宫,就算不成,她也还是个略有薄面的小姐,而如今,什么都不是了。
她不甘心。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就算爷爷其实是念着三姑姑的,不忌讳苏久夜那件事。南宫耀和清玥的关系,爷爷也不为着清玥姑姑而问责一番吗?”
弄玉之前一直不敢搭上话去,这会见凌花重已经消了气,只是自己在思忖着,便接过话来:“刚才我在外头,听老管家说,您这会可真是撞到了老爷最忌讳的地方了。他说凌琅小姐小时候,有一次生辰时老爷在外头忙生意,就没去瞧她。她后来就自个儿跑去了铺子里,结果那天落了大雨,凌琅小姐着了风寒,反复了好些日子才好,那之后就落下了头疼的毛病,医馆每个月都会选了最好的夏枯草送过去给她熬药的。凌琅小姐每次犯病的时候,老爷都愧疚万分,这和三小姐那事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绝不敢在老爷面前提及的。都是我嘴碎,说给您听了,才有了这么多事端……”
“倒不是这个,”凌花重没心思听她认错,一边想着,一边道,“所以说,那个药不是送去封府,是送给凌琅姑姑的?”
“照老管家的话,是这个意思,可我那日问了,他们确实说是送去封府的,才挑的那么精细,而且是每个月都送,又怎么会记错呢?”
“那也有可能,凌琅姑姑确实有这个毛病,而封府也每个月要用夏枯草。”凌花重道,“我如今出不去,你再替我去打听打听清楚,这封相府上,煮了夏枯草吃的人,究竟是谁?”
可是过了好几日,弄玉只带回来一个消息。
“我有个同乡,在封相府上做帮厨,我原央着他替我留心这事。可他后来回话说,这个月起,府上已经不进夏枯草了。他们府上规矩森严,从不让乱嚼舌根,若是已过去了的旧事,实在无从探听。”
“不进了?”凌花重挑眉问道。
怎么偏巧她在意起这事来,他们便不用了。如此一看,这夏枯草的事,反而更惹人怀疑了。
凌花重想着,便备了礼,让小厮送去了封相府上。说封出云既是钦定的世子妃,自己又是良媛的身份,两个人说起来也是姐妹,如今封姐姐出了事,她这做妹妹的,没能帮上什么忙找寻,实在是愧疚。只是自己依旧是待嫁之身,不便出府,遂送上薄礼,向封相和夫人问安。
她的人这回是光明正大地进了相府,遇上封夫人身边的侍婢,就问了句,“夫人近来身体可好?”
那侍婢道:“夫人自己是没什么,只是为着出云小姐担心。小姐自小有着头疼的毛病,平日里在府上是上好的药材养着,这会失踪,也不知她如今一个人在什么地方住着,若是身子不舒服起来,可如何是好。”
等这话回到了凌花重的耳朵里,她心头剪不断理还乱的线,终于也渐渐有了形状。
南宫家里用着夏枯草的是凌琅,封府里有着头疼病的是封出云,若要说凌琅和封出云有什么关系,还真……
凌花重正想着,忽然听到了外头一阵吵嚷,紧接着便听到了弄玉的哭声。她急急地打开门出去,正遇上两个家丁架着弄玉进来。
“这是做什么呢,我的人你们也敢动,反了天了不成?”
凌花重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门外传来了凌老爷的声音,“怎么着,你还以为你真成了‘天’了?”
随即便是他一身青缎锦袍,踏入院门的身影。
“爷爷,弄玉她怎么了,可是犯了什么错处?”
“你倒也知道是错处?”凌老爷怒气冲冲地指着她的脸,“我让你在屋里好好学规矩,你倒好,指着这些个丫鬟小厮去当你的眼线。如今这家里到底谁是主子,我和凌琅说两句话,你还要巴巴地派人在窗外听着?”
“我……”凌花重刚一开口,想想也是罢了,就算她说是丫鬟自作主张,爷爷也不会信的。
“行了,你现在就给我去南宫家给凌琅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
给那个把她害到如此境地的女人道歉?
凌花重咬了咬唇,她太明白爷爷的意思了。即使他已经把话说明白了,却不代表他们二房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让凌花重去南宫家,跪在地上给凌琅道歉,才能告诉所有人,他们已经对凌琅俯首称臣。
爷爷真的要把凌家交给凌琅,交给苏久夜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就是再不情愿,凌花重还是带了拜帖去到南宫家。却连南宫耀的影子都没见到,凌琅也在账房查账,说让她等会。凌花重从艳阳高照等到日暮西山,被晒的眼睛都花了,凌琅才一边交待着账房先生事情,一边匆匆忙忙地走进来。
等凌花重说明了原委,凌琅全然不介意似的点了点头,“姑娘家嘛,安安分分地就好了,别总想些有的没的。回去吧。”
等了半日,不过是这一句话。凌花重心里恼,面上也不敢有什么。跟着丫鬟走了出来,还得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话,不然传到凌家,又是一桩事。
凌花重好言好语地问:“府上这些日子是有什么事吗,姑姑怎么那么忙?”
“过几日就是少爷的忌辰了。”
“原是这样,”听到丫鬟声音哀切,凌花重也不觉为了这个表哥的早逝感到悲切,“那我既然过来了,就到宗庙里替他上柱香吧。”
丫鬟应了,领着凌花重去了宅子后头、单独辟出来的祠堂。
她在门口站定,道:“我这样的丫鬟是进不得祠堂的,只能请表小姐自己进去,我在外头候着您。”
凌花重谢过她,便进了南宫家的祠堂。
比起祠堂正中挂着的那幅带着顶戴花翎的先祖像,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跪坐在祠堂一侧的女子。
那样的绝代风华,风情韵致。南宫家府上,怎么会有如此的女子?
而她似乎因为过于入神,并未发现凌花重的撞入。
凌花重赶紧靠着门边,藏了起来。
隔着雕刻精细的木栏,只听得她对着牌位说道:“我总以为,你在这儿能比在相府好,想着若是你能好,我就算见不到你,也能安心。才允了你爹,换你过来。可是澈儿,你为什么还是走了呢?是因为记恨我们当日自私的决定,你和出云,才都要离我们而去吗?”
凌花重透过木围栏上花鸟画间的缝隙,往那头瞧了过去,那块被孤零零立在最下首的牌位,代表了南宫家最年轻的一代子弟。
南宫氏第五十六代孙——南宫澈。
南宫耀和凌琅那个早夭的大少爷。
而面前这个说着“相府”,又难掩风华的女子,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丞相夫人、邺城花魁,清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