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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头,可即使月光洒落,也无法将庭院照的更为透亮。南宫家并未因为老爷的归家而显得欢腾,南宫耀回来后,只是吩咐今日闭门谢客,就独自回了书房。连大小姐都没能见上老爷一面,下人们自然是早早地各自歇下了,不敢发出多余的声响。
整个宅院,在这天变得格外静谧。
“这是怎么了?”慕容恪悄悄地从后门进了宅子,直接就进了苏久夜的房间。
“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苏久夜原本躺在软榻上发呆,见有人进来赶紧坐了起来。
“敲门不就被人听见了吗?”慕容恪笑着说。
苏久夜看着他,忽然又一瞬的失神,以前在南榆谷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偷偷溜进她的房间找她玩。后来她大了些,知道男女有别,就让他敲门,那时候的师兄也是这么嬉皮笑脸地说“敲门不就被人听见了吗?”
只是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她的房间。
“我听说南宫老爷今日进宫了?”
“行了吧,以你的耳目还能不知道是什么事吗?”苏久夜虽是没好气的说着,还是走过去为他倒了杯茶。
“我是知道了。而且呢,我也知道是因为江临照一直求情,这事才不了了之的。”
“嗯。”苏久夜只是应了一声。
“可是我却听说他送你回来的路上和你大吵了一架?”慕容恪说着颇为老成地叹气道,“你啊,还是老样子,心思轻,有什么事都说出来,说出来就要和人吵架。”
“胡说什么呢。”
“不是吗,有些事其实过几天想想也没什么,又后悔当时太冲动,所以啊,说话的时候就多想想再说,有时候那些不开心的话听过就算了,过些日子就忘了的。”
“我哪里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苏久夜说着坐了下来,“若真的是过些日子就能忘了的事情,我又何苦当街与他争执。”
“是吗?”慕容恪挑了挑眉。
“不过,你又是怎么回事?今天太阳是打东边落下的吗,你居然会来帮江临照说话?”
“对啊,不打东边落下,明天怎么从东边升起来呀。”慕容恪打趣着道,“你不是喜欢他吗,若是因为一些误会散了那多不好,师傅关照我好好照顾你,我是你师兄,当然要关心你的终身大事了。”
我能安安稳稳地嫁了,你心里头的愧疚就能少些了是吗?苏久夜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所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前些日子不是还好的分不开吗,是你家里不同意,还是宫里的意思?”
“都有,不过这倒也没什么,没到了硬要谈婚论嫁那一步,长辈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其实,我们家一直流传着一个诅咒,关于姐妹二人共嫁一夫的事。”
“封出云和江临照有过婚约,你一和他在一起,她就出事了,你就是为了这个才不理江临照的?师傅真是白教你了,到头来居然被一个诅咒吓成这样。”
“也不全是,”苏久夜没理会他的揶揄,“我总觉得他最近变了。虽说他对出云从来没有男女之情,但到底是这么久以来的朋友,她出了事,他却一点也不管,一门心思就认定她已经……”
“他也是没有办法。”慕容恪道,“他如果大肆地派人出来寻找封出云,以什么名义?未婚夫吧,那你又算什么?那若是找到了封出云,他是娶还是不娶?找不到封出云,他又已经开了这个头,认定了她世子妃的身份,是没法说算了,不找了的。那若是一直找不到,他还娶不娶新的世子妃?”
苏久夜听着他说,没有接话。
“所以这件事,他若是插了手,就是告诉所有人他是承认自己和封出云的关系的,把封出云当作未婚妻对待的,她出了事,他是要管的。那么他日后要是说想娶你,算是这么回事?”
那么她,便什么也不是了。
就算她日后成了他的正妃,也依旧排在封出云的后面。
慕容恪接着道:“况且封相做过将军,府上的人都按着练兵的标准练出来的,比起东宫那些养尊处优的家伙,不知好上多少。有封相坐镇,江临照又何必来凑这个热闹呢。”
“嗯。”苏久夜听着,终于应了一声。
“你看,还说不是说开了就好了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
“你知道吗,”慕容恪道,“当年父王担心我和那些早夭的小公子一样遭人毒手,就打算送我去南榆谷。墨臻师傅的阵法高明,肯定能阻挡那些人派出的刺客。后宫那些人也知道这点,于是去往姑苏的这一段路,就成了最难的一段。”
苏久夜坐着,静静地听着他回忆。
“所以,除了寻常的侍卫,父王还把身边最得力十二影卫派给了我。那十二个人,是大燕武艺最强的高手,他们一直守护着大燕的王室,每一个人在离开前都会培养出更厉害的继承人来接替自己的位置。而我的父王撤去了他们对听政殿的保护,把他们给了我。我们向姑苏出发,果然一离开邺城就遇到了刺杀。刚开始还好,那些刺客根本不是十二影卫的对手。可是后来,随着离开邺城越来越远,我们遇到的状况也就越来越多。不仅是明目张胆的刺杀,还有下毒、暗算、乔装,遇到的每一个人、喝下的每一口水都让人防不胜防。连日紧绷的神经让他们开始疲惫,开始受伤。而刺杀并没有停止。他们还没有养好伤,就要面对下一轮的厮杀。可是他们都没有放弃我,没有因为受伤就要停下来休息,没有想要保全自己而让我先离开,他们一直陪着我,直到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慕容恪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那个时候我才七岁吧,虽然从小脑子里就没了玩乐,可是那几个月,我的眼睛里只能看到血,飞溅的血。侍卫的,刺客的,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血都是一个颜色,沾到了夜行衣上就让黑色更为深沉。就这样,我们终于一路走到了姑苏。我身边的人,只剩下了三个,都已经重伤负身,可他们都没有让刺客靠近过我哪怕一次。”
慕容恪的神情越来越哀伤,“在姑苏城,我们遇到了这路上最残酷的凶杀,对方找到了不怕死的东瀛武士,他们的长刀不同于灵活的剑法,直面而来,让人无力抵抗。我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最后一个影卫,他护着我跑到了南榆谷下,大声地喊起墨臻师傅的名字。然后我们后面的追兵很快死于暗器,我那个时候很恨师傅,我想他那么厉害,为什么不早点来救我们。不过还好,还有一个人,他陪我走到了最后。可是我很快发现,我的身上都是血,那些血不是我的,都是他的。我很难想象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是怎么能够活着带我走到南榆谷的。我求师傅救他,可是师傅说,没有办法了。”
“所以我去南榆谷那天你会来救我,因为你怕我会像他们一样,还没有见到墨臻的面,就失去了性命。”
“是啊。这世上活着那么难,死去却那么容易。”慕容恪接着道,“他离开之前跟我说,一定要好好的活着,他没有让我在南榆谷苟且偷生,他让我回到邺城去为他们报仇。因为如果我也死了,就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们的存在了。而如果我不回到邺城,让那些人继续呼风唤雨,他们的牺牲就没有任何意义。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皇位,什么夺嫡,也不知道要怎么去报仇,我只知道我要变得强大起来,才可以去保护身边的人。而这世上的权势从来不是一句空话,我要有军功,就必须有出征的机会,所以我才会杀了使臣。”
“那件事情,我知道。不怪你。”
“我是这样,江临照也是这样,身在帝王家,不争不抢,等来的只有死亡。小夜啊,你没有见过这个世界最最残忍的样子,你不知道那种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开你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所以你会觉得,他每天对你十二分的好,就是不对、不能忍受。可若有一天,他离开了你,你就会发现,哪怕他对你的心意还剩下一分,对你而言都会是上天的恩赐。”
“他不会死的。”苏久夜道,“他最大的失败就是坐不上那个位子罢了,不过这对他来说或许比死还难受吧。”
“因为那是他与生俱来的东西,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
“那你呢,你就不想坐上那个位置吗?”
“想啊,谁会不想呢。我回来就是为了那个位置啊。可是孟辰初出事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滑稽,如果我死在战场上,那么我的人生算什么呢,那不等于是一生都为了王位,放弃了所有,最后什么也没得到就结束了,岂不是变成了一个笑话。”
“你要是这么想的话,什么事都有风险,那不是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因为对我而言,我为了王位放弃了最最重要的东西,就这么死掉了我会很遗憾的。”没等苏久夜问是什么东西,慕容恪又道,“可是江临照不一样,他从出生开始就离着王位只有一步之遥,他的半生都花在了走完那一步上,而如今,你让他放弃,不是等于在说,他的前半生是一个多余的笑话吗?”
“我不是让他放弃,我只是觉得他……”
“只要他不放弃,”慕容恪打断了她,“他就必须这么做,他没有别的办法。”
苏久夜愣了一下,“我好像明白了。就像哥哥一样。”
“是的,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的无数人期待着他的胜利,那不是他一个人的欲望,而是他的责任。”
“嗯。”苏久夜笑了一下,“为了帮他说话,连老底都翻出来了,他知道了不晓得要怎么谢你呢。”
“呵,又不是为了他,不过是为了你喜欢他。”慕容恪道,“师傅知道你是南宫家的千金,所以都教的你治家之道这些太平事,这世上的艰难他没告诉你,我这个做师兄的得告诉你啊。”
“好,我知道了,师兄。”
时隔数年,她终于又叫出了那个称呼,那个她曾经最为珍重的称呼,却是为了感激他对于她喜欢的人那个人的心意。
可到底还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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