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偌大的金陵城要找一个有意隐藏的人无亚于大海捞针,星乔一连奔走了几个时辰也终是寻而未果。秋天的日头渐渐短暂,黄昏只现了一隙转眼间天色便已透黑。星乔苦寻的时候心中好似有两个人在拉扯,一个希望找到那恶疮男子、一个却说万万也不要找到!现下天色已晚不便再寻,星乔心中的拉锯也稍得安停,只道或许天意如此。
而今正堪多事之秋,天色一暗街上的人便全自发地早早回家,冷清的街道使星乔突然想起自己好像从一早出来就还未归家,当下不再多想、放下一切先回家去。
回到福记酒楼的家中例行受了番丁福的教训,无非也是些女儿家家该怎样怎样的道理,这些话星乔隔三岔五就会听到,她自是不明白丁福忐忑的用心,所以早就练就了听了就忘的本事。
倒是细心的冬儿察觉到了女儿今日的不同,见她一幅郁郁不欢的样子晚饭也只草草扒了几口;更难得地是一向活泼热闹的女儿竟然一个晚上都坐在庭院里长吁短叹!
“乔儿,你有心事啊?”十年间冬儿作为一家酒楼的老板娘比年轻的时候已经丰腴了许多,但性子却未大改,说起话来还是一如从前的温存沉静。
星乔正愁无人相谈,忽然间娘亲来到身边便觉得正好可以排解倾诉一下。于是她拽着冬儿的衣袖一起在石凳上坐下,待冬儿坐定,星乔抿嘴组织了下语言,才小心翼翼地问:“娘,如果你遇到一个重病无医的人,可是……所有的人都不喜欢他、所有的人都说他很危险,如果他好了便可能会害了大家……那,娘你还会救他吗?”
冬儿低头侧耳才略微听明白了星乔字面上的意思,虽然有些不知所谓,但见星乔的神情却无比认真苦恼,心下便知断不可随意敷衍她。于是冬儿认真想了一想,问她:“如果不救你可以自己安心吗?”
星乔一愣,随即拨浪鼓一样的连连摇头。
冬儿早已料到星乔的答复,她知道她的女儿只比她还善良仁慈。冬儿抚住星乔的手悠悠说着:“如果见死不救任其死去就算对得起大仁大义,可是当你自己独处的时候你是否能面对自己的良心呢?”
听母亲这么一说,星乔茅塞顿开仿佛总算找到了个知己一样一个劲地点着头,并说:“那娘你就是会救喽?”
冬儿鼓舞地点点头:“佛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就是要去度恶为善……不过,你遇到的人是十恶不赦吗?”
呃?星乔连忙装傻:“没有啊,我哪有可能遇到这种事情!我只是闲得无聊,随便假设着玩玩。”
冬儿也不想打破砂锅的揭穿她,难得女儿今天如此听得进话,她便趁机多心地说了些叫她安分守己的话。
娘亲后来说了什么星乔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见她面颊泛红、满心地大受鼓舞,她暗自坚定要去找到那个恶疮的男子,一定要去再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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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等到了全家都睡下,星乔轻手轻脚地摸爬起来,心中有事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就再去街上转转。
出了自家的巷口,一阵寒风便迎面刮来,星乔抖索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竟穿了件薄衫就溜了出来。心想回去添件衣裳,往回走了两步又刹住,算了算了,免教回去又惊动了父母,还不如跑起来这样也能暖和一点!
星乔平时在女子当中绝对算是胆大的了,但换了平时估计她也不敢在这漆黑的夜里东奔西走,全因今天她脑中有事这才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恐惧害怕的。
星乔兜过的圈子越来越远离街市的中心,只要每每遇到可以挡风遮雨的地方她都会过去一探,就这样也挨了几个脾气不好的浪客乞丐的哄骂。唉,如今世道,脾气不好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奔跑取暖的方法果然很奏效,也不知自己到底跑了多久,星乔已经汗流浃背。见前方还有座废庙,星乔便起身朝前走去。进得庙来,虽不再抱什么希望了,但她仍旧还是点起了火折子在庙里周转了一番。
这个庙子其实还算恢弘整齐,里面的僧人有可能是因为离城郊太近而畏惧宋兵,所以都逃命去了。如今这里蛛网遍结,哪里有人的踪迹。忙碌到这时,星乔真的是累了,她将大殿中的几根残烛一一点燃,在脚边踢过来一张蒲团上一屁股摊在上面。
“难道您也这么想?”星乔撑着腮帮与抬头便见的佛像相谈:“你也觉得不要救他?”可是佛像并不会讲话,还是低眉善目地一如平常。
星乔叹了口气,仍旧自言自语:“南唐人、宋人,谁都有父母兄弟……佛祖你也会区别对待吗?”她又觉着不对,摇摇头:“你一定不会这么看的,你比我们站得高、你一定不是这么看的。”
佛像依旧默然。
星乔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好好地对着佛像拜了三拜,合手念道:“可能我也无能为力了,望佛祖保佑他可以遇到贵人、化险为夷。”她出神地与佛像对视,原来人在束手无策的时候便会仰仗神佛。
一阵凉风拂入,吹熄了一盏烛灯。星乔缩了缩肩膀转身——
暮然发现,不知何时,那恶疮男子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星乔只觉得心口一紧,好似见到天上掉下了金银珠宝,不知道有多少的激动高兴!她顿时跳到那恶疮男子的面前,欢喜之情全都写在了脸上:“你在这儿?!”
那恶疮男子低了低双目,脸部的线条微微地动了动。星乔还收不住自己的兴奋,好好地上下查看起这男子,却见他虚弱不振、身形憔悴不堪……星乔忙地想起什么,急匆匆地在自己怀中摸索,过了一会居然拿出了两个包子!她举到男子面前哄小孩似地说:“你一定饿了,你看,我给带了什么?”随即神秘地晃了晃:“是包子!”她看了看手中的包子有些失望地嘀咕道:“可惜只有菜的了……而且也冷了。”
男子似是完全没听星乔的说话,只双目炯炯地盯着她,看着她一袭薄衣在寒夜里奔走、看着她汗湿的头发服帖在额上,一张小脸因为发现了自己而如海棠花开一般的光彩照人。
见男子一动不动,她又将一个包子凑近他的双唇:“你尝尝,这是野菜的,我最喜欢吃的!”
男子低头看着星乔的手,星乔也因这一刻的停滞才特别注意到这男子那惊世绝代的双唇。薄中有腴、唇线起伏有致、完美的弧线伸展至嘴角处又微微上扬……星乔直觉口中干涩,想撤回右手,不料那男子却这时启唇咬了口包子。
星乔直觉得这一口仿佛碰在了自己的手上,不竟浑身一抖、心中突然地砰砰乱跳。她忙地背过身去,一时不解自己因何如此!苦恼中,男子轻轻地咳了两声,星乔才醒过神来,她立马想起眼前的男子还身中花毒,于是连忙扶住他到一旁靠着坐下。
其实星乔也很疑惑,怎么自己那么找他他却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如果刚刚有人在此她怎会没看见?难道他从某一段开始就跟着自己?星乔甩甩脑袋,不管怎么说,找了那么久总算找到了,实在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你叫什么名字?”待他坐好,星乔望着男子问。
结果那男子眼中冷光一闪而过,星乔撅了撅嘴巴有些失望的怨着:“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呢!”她偷瞄向那男子,只见他眉间也隐约似有难处。
“好了!”星乔自己解题,她笑着说:“你不便相告就算了。嗯……我总不能壮士来壮士去的喊你,那……”她一指点着腮帮、颇有兴致地想着,忽然道:“既然你中的是香瑞翁,那我就叫你阿翁好不好?”
阿翁?
恶疮男子不置可否,不过也应该觉得这名字不怎么样吧!他低下头,开始吃起星乔带给他的包子。
“喂,”星乔拿手在他面前摆了摆:“你为什么都不笑啊?!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名字那你说啊,你说让我叫你什么?”
男子嘴角勾了勾,表示一切随你喜欢。
星乔觉得好无趣,扳回身子也坐在他的身旁。她捶着酸痛的双腿,心中满是大功告成的欣慰。她嘴角浅浅的笑着,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阿翁,那个大夫恐你是宋人所以才不救你……你不要怪他,我认得他的,他以前也不这样的。其实,”星乔转过来看向男子吐露心迹:“救不救你我也好生为难。不过……”她虔诚地看了一眼一旁的泥塑菩萨又说:“你遇到我也许正因你命不该绝,我想……这也是佛祖的意思。”星乔偏过头来,那男子也正凝神注目的看着自己望过的那尊菩萨。
这男子若不是满面脓疮,估计也俊俏得紧呢!星乔从上而下的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但见他虽然衣着不显,但其气质、仪态、……全然都异常脱俗。就比如他现在这么半靠在墙上,却犹如倚柳微憩的游侠,倜傥潇洒、出尘不凡!
咦,这是什么?
一眼瞥见男子的怀中露出一角书籍,嗯?潦倒至此的人也还要看书么?
星乔手痒,伸出两指将那本册子从男子怀中拖了出来——
那男子从凝神中猛然一惊,拂手要按住怀中……却依然来不及!
《南唐河志》?
星乔见到这四个字,只觉得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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