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飒的秋风吹拂了几日,老天终于赏了世间一个无雨无风的晴天。千红落尽,倒叫人更在意起这天气的本身,秋阳暖照犹似春归,暂时销却了户户人家的彷徨不振。
自宋军伐唐以来,金陵内外已百业萧条。但今日的福记酒楼却逆市而行,只见店内人头攒动、座无虚席,重又门庭若市。“福记酒令钱箔碎,太白下马求一醉”,福记酒楼铁铮铮无愧招牌上就有个“酒”字。店中特酿的“太白醉”誉满金陵、乃是城中爱酒之人交口称赞的珍品。太白醉酿造工序繁杂,所以半年才得以开坛一次。上一次开坛的时候金陵还未被围,许多酒客犹还记得当日车水马龙、提钱买酒的盛况。多事之秋恰逢开坛,各路酒友纷纷而至,今日一饮不知后日何处再续……
熙熙攘攘的人声已隐隐传到了后院,福记的老板丁福虽然偏风在身他左手已经不能动弹,但在这个重要的日子,他也定要亲自站岗监工。在冬儿的搀扶下丁福催促着小二们赶紧将一个个半人高的酒坛从窖里挖出,吩咐着他们小心地将酒运到前面酒楼里。
此时的星乔不在酒楼中、也不在后院里,现在的她还在自己的阁楼上安分的当着一个病人。她扶窗望着院中忙忙碌碌的人影,心中比谁都记挂着这一坛坛送到前面酒楼里的太白醉。因为,这一次的酒是星乔酿的。娘亲冬儿十个全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可是样样在她都是只学了一个皮毛。唯有这酿酒星乔却是花了一番苦功去学的,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从小生在酒楼气氛熏陶、耳濡目染所至。她喜欢看到大家喝了好酒后的那中欢乐与赞赏、也欣赏那些喝了酒后就泼墨吟诗的性情中人……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义父也钟情太白醉。为了博他一笑,她决心要学好这酿造之法。
这世上的人哪个能像他义父一样和她心意相通,又有哪一个男子堪与他相较高下……
星乔托腮扶窗,偶尔被前楼的酒客看见她清丽的样子。她的容貌明明是娇若桃李,但这一刻的她却恬静如菊,叫人见之难忘,未饮先醉。
前面的酒楼中爆出一阵奇叹,听下之隅星乔的一颗悬心算了落在原处。不肖一会儿,随着一坛坛的美酒开启这馥郁的芬芳也从前楼飘来弥漫了整个院子。淡雅幽郁、清香绵长,较之以往的太白醉似乎更进一层。
一切总算如意,星乔阖上窗扉重新坐回妆台前,望着眼前的镜子心中思念起她的义父来。当日为君厨作酒,今日开坛缺君尝……等待她义父的是亡国之君、凋敝之主的罪名,义父文质纤纤以后的路他该怎么走?谁会在他身旁为他挡住悠悠众口?
“人人都说喝的不是太白醉,”星乔怔怔出神,竟未注意徐修白是何时进来到了自己身边。只见他提着一盏细颈的酒壶、嘴角还残盈滴滴酒露。
星乔吃惊地忙问:“怎么了,被人喝出差别来了吗?”
徐修白抚鬓莞尔:“正是有些差别。这酒如今已非只能醉太白,而更是能引得嫦娥翩落月宫为之一尝了。所以这酒如何还能叫太白醉,而应该叫‘嫦娥引’。”
“嫦娥引?”星乔虚惊一场,原来得到的还是夸赞,心中飘飘欲飞,也问:“这名字谁人想的,竟然这般的妙?”
徐修白抵拳干咳两声,叫星乔瞟向门边。星乔顺之看去,当即大喜过望,只见李煜一袭常服不知何时已立在了那里。星乔欢叫一声立即跳上前去,拉着李煜的双手凝眼相看。多月不见,李煜纵是檀郎玉貌也难掩身形的清癯,国事不堪竟令他原先乌亮的长发生出了几根银白。今日他来已是强作欢喜,但一双静眉仍掩不住愁烟笼罩。
星乔仍旧装着不识李煜的身份同往日一样的牵李煜坐下,徐修白奉过美酒恭敬地从一旁合门退下。
“义父何时来的?爹爹知道您来吗?”星乔多未得出门,又逢李煜突然驾临,心中多日的闷燥一扫而空,她急忙又问李煜:“义父已经喝过乔儿的酒啦,这个‘嫦娥引’真是义父起得名字吗?”
星乔连珠炮一样的提问方式他早已习惯了,他淡淡地微笑逐一回答:“来了一会儿,没惊扰你爹娘就过来了,修白给我尝了乔儿的太白醉,也是我说该叫‘嫦娥引’。”
星乔听了不知道是多少的得意,她的义父乃是前无古人的文采皇帝、诗酒书画品味极高,得他御赐提名真乃无上荣光。星乔得意地笑着,甜甜的笑容却因李煜的忧色渐渐停住。她随即体察到李煜的忧愁心情,便体贴小心地问:“义父你有心事就和星乔说说,现在星乔是大人了可以为你分担忧愁的。不管怎样,星乔永远都会和义父在一起的!”
“你真的会永远和我在一起?”李煜忽然握紧星乔的手,目中忽生华彩。
没想到自己的随口之词竟令李煜如此激动,星乔拍拍李煜的手臂认真肯定地说:“会的,星乔是义父的开心果,以后义父即使再有忧愁星乔也要想尽办法让义父高兴的!”
李煜的目光留恋地移过星乔的脸庞,他此生都最爱欢笑的女子,这辈子只有两个人总是对他一幅笑眼相看,一个是娥皇、另一个就是她的女儿——星乔。不,他要永远地让她这样无忧无虑。想到此处,李煜立马从怀中取出一枚准备好的羊脂玉双手递给星乔:“孩子,义父以往送你些珍宝你总是不要,尽是要了很多的猫儿狗儿去。如今这块玉佩你一定要收下好好保管!”
星乔见李煜如此语重心长,接过玉佩来细细端看,只见这块椭圆的白玉润如琼脂,色泽华亮即使不懂得人也看得出是块绝世难得的好玉。此玉没有多余的花纹,只有一个俊秀镌刻的“煜”字!
星乔一见之下便知此玉绝对是李煜的心头之物,当下便左看又看爱不释手。
“乔儿,”李煜轻唤星乔,只见他一双明眸闪闪盈盈:“我一生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你也是所有孩子中最得我心的……你以后莫要忘了为父啊。”
星乔暮然停住,只觉得李煜的言辞让她有说不出的异样。她转过头来,李煜热切的看着她、胸中似有千言万语。星乔寻思不解,义父一直以来便和自己想说什么便说,为何今日这般隐晦难言。见他如此情切,星乔调皮地勾指刮上他的鼻梁。刻意地顽皮笑着说:“好的~就算把冬儿和丁福忘了也不会忘记义父你的!”
听着星乔甜如枫糖的娇言轻语,李煜痴痴地笑了。回神后他温柔地对星乔吩咐:“去叫你爹娘来,义父有话要单独和他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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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一整天,福记酒楼的伙计们累得骨头都会散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本来是想大赚一笔的,可老板丁福忽然对宾客们宣布今日酒食全部不收银两。这使得原本就人多得要命的酒楼聚来了更多的人潮……直到午夜酒楼散尽酒水,方才得歇。
听说有个小二还偷偷留了半坛酒,星乔拿着个空壶想摸到厨房去看看。路过账房的时候,只见里面仍旧灯火微明、里面还有人声低语。
这么晚了,难道爹娘还没睡?星乔轻轻凑近账房,只听得丁福在门里说说:“那我们明日便带乔儿离开金陵!”
之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静,没有应答。
听见丁福坐下,他兀自地叹息道:“我懂你,这么多年你是心有不舍……不过国主是怎么想的你还不明白吗?你在这里也无济于事。”语调之中隐隐有些恨铁。
听这话,星乔猜测娘亲还是在里面的,只是不知为什么她迟迟不语。过了一会儿又听丁福急着说:“你哭什么……”略略停顿后他平缓地说到:“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始终抱有一线希冀……国主风华绝代,你这也是人之常情。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委屈了你,凭我一个太监……”
“你不要胡说!”丁福未说完,冬儿就厉声打断:“我从没觉得有什么委屈的,当时国主不知我有身孕、再说也是我自己选择离开的。我……只是、只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可能一个地方呆惯了。”
丁福沉默了一阵,又听冬儿低诉:“我在最艰难的时候得你援手,相扶多年我早已当你是我的丈夫,如今您身体也不便我更是不能与你分开的。你不要说我对国主怎样,那些少年时的镜花水月我早已不看了。还是和你在一起柴米油盐的过日子才比较真实……”
明显感觉到气氛的一滞,丁福再开口已经哽咽:“我丁福何德何能居然有能有妻有女……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我们就顺从国主的旨意好好地领走他的女儿、带她走得远远的,免教她受灭国之苦!”
冬儿也认同地说:“国主可能这个意思。在缓几日吧,我找个时间、理由和乔儿说,我们正好也收拾准备些东西。”
丁福长叹道:“将来我们去个安宁的地方,为她找户平常人家结个姻缘也比她当个亡国公主好。”
亡国公主?
房内的一番对话让星乔听得都要石化、浑身都惊出了冷汗,她僵硬得如被雷劈过浑身不能动弹。如果不是自己亲耳听见,怎么能相信自己的身上居然隐藏了一个这么大的秘密!
在得知义父是国主时候,自己一点也没觉得惊讶,因为那是内心老早就有预感的事情。可是这一回,义父也就是国主,居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自己喊了十几年的爹爹竟然是太监……星乔脸色刷白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真的不知自己怎么还能这么完好的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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