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中经常大操小练甚少得空,这次凯旋难得闲了几天,方能带千潼来狩猎,也是趁着闲暇同她一块野炊。
荣王几年来是在阳郡外的西壁滩驻军,那会千潼还没出生,因着虞城在阳郡西部,与西壁滩之间快马只需半日余路程,当年拖家带口来到驻地,舍不得妻儿一同到滩涂上受苦,便将府上都安排在虞城的荣王府中。
当年被派来驻军是因为西边动乱频频,多年来大战小站不断,此次一役后西北最让朝廷忌惮的部族元气大伤,没个十年二十年都别想缓过来,想来,过不久就该回京了。
荣王看着正喝着熬好的山雀粥的女儿,心中溢满暖意。
原本便是无事他也不打算这么快回京的,京城虽是繁华,哪有自己的封地待着舒服,加之他在军中粗野惯了,实在受不了京中官场说话虚虚实实的劲儿。
其实他就是不想天天上朝。
但是因着虞千淆进了金吾卫,京虞两地来回路远,军中可不是可以随意来去的纪律,虞千淆自己又是个不恋家的性子,实在是一年难得见上几面,且女儿在这虞城没有什么玩伴,自己也不能时常陪伴,想着京城里同龄的女娃娃也多些,他才要考虑回京的事。
日暮西山,一行人缓缓踏上回城的路。
回到府中时夜色已至,白日里狩猎野炊一身烟尘,众人将一应东西归置好便各自清理去了不提。
千星苑中亮起了灯火,丫鬟婆子在廊道上往来伫立,时而几声雀鸣声响,倒是一片静和。
浴室里水汽蒸腾,早有人准备好了香汤,千潼正站在浴池旁由樱桃李子服侍着散发除衣,樱桃在身后为她梳散头发,李子正半蹲着将她外衫褪去,突然“咦”了一声。
千潼听得她这一声,垂眸看去,见她手上捏着她今日带在身上的香囊。
今日千潼身上的东西都是她俩亲手戴上的,此时这香囊里似是装了什么的样子,可她记得今日出门前挂上的时候还只放了些干花,这香囊里的重量可不像是干花的重量。
千潼知道李子在疑惑什么,却没说话,只伸手拿过那香囊。
香囊打开,露出里面纠缠的红绳,她便拿出来,白嫩的手把玩着那块脏兮兮的圆珮,那用料绣工都极好的香囊,便被随手掷在地上。
樱桃李子看着那玉佩,虽奇怪它的来历,且看着脏污不堪,见主子拿在手上都有些担心,犹豫要不要开口阻止,但又知道千潼向来是有主意的,而她的脾气也是不容下人多嘴,便继续手上的活不作声。
纤白的玉体渐没入水中,搅了一池的花瓣,瘦削的肩膀露出水面,沾上了几片,无瑕的肤与胭红的瓣相映衬,蒙蒙水雾中,叫人看不清她的精致眉目,却无端更想去探寻。
樱桃跪坐在池边,为她梳洗着长发,李子也在另一侧一边舀着水,一边为她细细清理着。
两人的目光却时不时看着千潼手上拿着的玉佩,那玉佩虽是上好的玉料,但她虞阳郡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至于看着这样一个雕工拙劣的玉挪不开眼,是以实在是不懂主子为何拿着它不放,连洗澡都攥着。
千潼倒不是像她们所想的一般看着玉佩挪不开眼,不过是看着看着发起呆来了。
她也说不上为什么要将这玉佩带回来,这样的东西按理说她是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可是不知为何,她见着那打磨的甚至有些扭曲的玉佩,还有那生疏的手艺,却莫名有些喜欢,心念一动,便将它带回来了。
也不计较,就着池水把玉佩洗干净,起身由两个丫鬟擦干身子,也顺带着将玉佩也擦干了。
换上一身寝衣,乖乖地坐在妆台前由李子慢慢将头发拭干,见小主子乖巧的样子,李子手上动作越发轻柔。
樱桃在前面给她搽着香膏香粉,见她还不停抚摸着那不知来历的玉佩,不由得笑了,“小主子这会还不放下,是要带着这玉佩睡觉不成?”
千潼淡觑她一眼,轻哼了一声,这才从妆台上拿了个巴掌大的匣子,将玉佩装进去,仔细放好。
樱桃见她这样,也轻笑一声,她自是知道千潼的脾气,知她不会介意这般玩笑,才敢放心嘲笑她呢。
烟花三月。
郡上的进贡今日到了府中,府上人口简单,三个主子一个在京北营中,一个又是不爱打理俗物的武将,是以荣王早有吩咐凡有新上的东西都一应先送到千星苑给千潼过眼。
荣王这般安排,一个是的确疼爱女儿,什么东西都以她为先,再有却是因为王府中没有女眷,他也没有续弦的念头,是以一些内宅女子所需掌握的技能没人能传授于她,虽然有妻子留下的几个陪嫁娘子和嬷嬷,却也没人能像母亲这般教导她,因此便借此让她早些与这些物品入库归置的事情打交道。
阳郡邻近西塞,因而常有胡商的马队经商道到阳郡贸易,以西域的珠宝果蔬和一些珍奇的玩意儿与中原商人交换茶叶丝绸瓷器等物。
而这些物品中上等的均都作为贡品上贡,一部分送进宫里,剩下的自然是送到荣王府中。
千星苑里成排的摆着一口口箱子,正是这次供上来的物品,边上站着几个管事娘子,都是从前荣王妃的陪嫁或一手提拔上来的,因着千潼年纪小,更喜欢跟年轻人待在一块,便只让几位娘子各自管着自己的事,并不需要伺候她。
千潼穿着湖绿轻纱薄衫,淡鹅黄绣水仙的丝裙,腰间环佩压裙用结了长长的红结,与衣裳相衬,正似春日绿丛中的妍花,明媚的少女梳着垂鬟髻,发顶凤仙吐蕊珠钗上流苏随动作轻轻晃动,眉间一片凤仙花钿,衬得少女的妍丽眉眼鲜活如花间蝶。
此时的少女正如穿花一般在打开的箱子间逛来逛去,她最爱看那些从西域带来的稀奇物件,上回送上来的西洋镜就特别得她喜欢,比起铜镜来照的人清晰无比,纤毫毕现,当时却只有这么一块,父王便留给她,连宫里都没有。
这回却多了几块,有做成妆镜的,更有一块做成小巧的掌中镜,胭脂盒大小却又更薄些,打开后里边才是两块圆镜,外壳雕着繁复累丝花纹,镶着几颗拇指盖大小的红蓝宝石,精致无比,千潼一眼便瞧上了,叫一旁管库房的林娘子登记好了便直接将镜子装进荷包里了。
她本就看上了这点,这镜子精致小巧,随身带着再方便不过。
珠宝什么的她倒不太在意,反正最后加工出来也还是用在她身上。倒是边上有两个竹筐,装着些胡瓜胡椒胡萝卜等西域的植物的成果和种子,她倒有了些兴致。
指着那两筐道,“将这些胡瓜胡椒还有核桃分一份出来,送到京北大营去,就说是今年的西贡,父王让送去的。”她知道他不肯收她送去的东西,便只让父王的人送去,却自己嘟嘟囔囔念叨,“军中条件艰苦,我们也不再京城,多送些吃的好改善下伙食。”
又继续下令,“还有那些果干和贡瓜葡萄,也一并送去,记得把冰垫上,”西域瓜果极甜,但水果却不便运送,贡瓜这些倒好说,葡萄晒成果干也别有一番风味,但鲜果却难以保存,因而运去京中只能一路加冰快马运送。
“还有府上的番椒酱,”阳郡这边接壤西南,口味上颇有些嗜辣,且是偏爱鲜辣滋味,但京中却不倾向辣口,也多是干煸的辣椒,“哥......哥哥他爱吃辣,京中口味定是不合他心。”却是不敢将那称呼唤出口。
她啰啰嗦嗦安排着,却不讨人厌烦,反而一股灵动劲儿,令人心生欢喜。
只那一声失音的轻唤,却让隐在暗中最了解她的几个暗卫心疼不已。
淮院的书房中,虞淮饮正端坐于宽大的檀木书案旁,手里拿着京中传来的信,一只手在茶盏的边沿打着圈,静如水的眸中看不清思虑。
今上除了长子萧书瑜,还有其他八位皇子,二皇子萧书琀和三皇子萧书琅分别出于贤德二妃,四子和六子却是早夭了,剩下的五七八几位皇子皆是出自昭仪之下的妃嫔,只有一位年方六岁的九皇子,生母乃英国公之女,宠冠六宫的于皇贵妃,母妃得宠,母族得势,加之自身讨喜,且自九皇子之后后宫便再无人怀有子嗣,圣上自是极为疼宠这位幼子。
英国公虽是武将出身,却因女儿在宫中得宠,为避其锋芒,便主动交了兵权,英国公世子也走了科举的路子,在户部任了侍郎,同是六部也有高低之分,户部无疑要好一些,也算是皇帝对英国公识时务的回报,英国公也年过半百,只等着儿子在朝中稳定下来便能请旨让世子袭爵了。皇上宠爱皇贵妃,又疼爱幼子,是以虽已立了太子,不免为小儿子安排打算一番,至少让自己百年后,幼子与爱妃也不至因改朝换代的影响受苦。
军中声望至高的两员大将,一个是英国公,一位便是更要年轻却更具威名的荣王,荣王是忠君一派的,不论是太子还是皇子都拉拢不来,但他的儿子却是可以与之打交道,毕竟荣王府绝对会站在君主的一边,绝不可能助九皇子推翻太子,却又能在九皇子失去了皇帝庇护时护他周全。
因而皇帝便让虞千淆任金吾卫参领的同时兼领了教导九皇子武艺的差使。
此时荣王手上的正是虞千淆从京中传回来的消息。
茶水愈放愈凉,腾腾的香茗雾气渐渐消散,只剩下凉透的杯盏。
“九皇子......”
京中此时亦是蒙了一层缥缈的雾,叫人揭不开,猜不透。
萧书瑜正坐在参领府花园的亭台里,两指拈着一枚黑子,轻落于棋盘一点,眼皮低垂覆了半边眼珠子,清冷淡薄的样子,羽白深衣系以青丝带,有风吹进亭中,带起长长的衣带,白衣掀动,若出尘的仙人。
另有两只骨节分明的指,正将白子落于另一处,有低沉又冰冷的声音道,“弈棋最忌心神不定,你输了。”
却是虞千淆,一如往常的深色衣袍,银线纹了惊涛拍岸纹样,与其父一般模样的鹰眸冷厉地看向对面的人。
轻笑着摇了摇头,萧书瑜终是将手上剩下的棋子放回棋盒中,眼中带上些惘然。
“子良,想来你不日便要开始进宫教导九皇弟了吧。”这两月里他时常与虞千淆交谈对坐,彼此熟识不少,此时也自然地唤了他的字。
虞千淆知他在想什么,却没提什么,只点了点头,“五天后。”
听得是五天后,萧书瑜更有些迷茫了,一手扶了额,支在桌上,“你可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还是十二岁的少年,纵是颇受称赞的太子,到底见地还不够深,又是对着自己的父皇,难免有些身为孩子的想法,他不知是父皇对他这个儿子不满意了,还是对他这个太子有什么意见了,为何既让他与虞千淆交好,转眼又让九皇弟跟随虞千淆学艺?
暖阳高照,京城的道路宽敞开阔,多有人家在门前栽着婀娜杨柳,春风一拂,便招展地舒着腰肢。
参领府前也有这么一棵,枝条尚在风中曵动着,便听府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白衣的少年从门内走出,春风中飞乱的发丝拂于面上,将眉宇间的郁结都拂散了去,只剩下如玉的少年,一骑骏马步回宫中。
东宫。
青袍的洗砚静侍在镶金乌木椅后,沐浴过后的太子殿下正半靠椅上,平静的脸上再不见郁色,悬笔奉了安神茶进来,放于他手边,小心抬眼观察了一下主子的脸色,见他面色平静却又可看出轻松,倒有些奇怪起来。
萧书瑜看了眼那茶盏,不由扯起嘴角。
如今,他倒是再不用靠这茶来安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