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决明在公司斜对面的茶餐厅和街道拐弯处的茶室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把见面的地点定在茶室更合适一些。这个地方虽然因为南星的缘故在石决明心里留下一个不怎么舒服的印象,但附近实在没有更加合适的能够说话的地方了。石决明不想跟石永一起吃晚饭,站在街边说话又实在有点儿冷。
石永早到了一步,点了一壶红茶和点心,满心的忐忑在看到石决明的身影出现在茶室门口时都悄悄放下了。
石决明远远看着那个记忆里已经模糊了面孔的中年人。他的身量与自己相仿,宽肩腿长,五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帅气。不过石决明记忆里的石永只是一个脾气不好的普通男人,在小地方出生、长大,既没有过硬的学历,也没有什么撑得起门楣的手艺,但是脑子灵活,而且……不安于室。
但显然,现在的石永已经不再是石决明记忆里的那个男人了。他穿着很考究的衬衫,搭在一边椅子上的大衣一看就不便宜,他的头发、穿戴、甚至举止都透出一种富裕的生活才能熏陶出来的安闲的气度。
石决明漠然的与他对视,心里突然有些后悔答应了与他见面。
石永带着一种几乎是贪婪的神气上上下下打量着石决明,不得不说遗传这东西果然神奇,三个儿子当中长得最像他的还是他的长子。他与自己年轻时候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个孩子的眼神里有一种坚定的东西,看着他的双眼就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对于生活有着明确规划的人,且目标鲜明。不像那时的自己,在面对生活的时候总是有一种茫然的感觉。
他比自己更出色,石永有些心酸的想。
石永起身帮着多年未见的儿子拉开椅子,做了一个“坐”的手势,“饿了吗?先吃点儿东西?”
石决明心头稍稍有些乱,但他能装,脸上的表情看上去仍一派淡定,“不用了,你有什么事想说?”
石永觉得自己被噎了一下,在他的预想里,他们之间的谈话可以找一个无关紧要的切入点,比如今天的天气啊,下班累不累啊之类的,然后……
石决明很平静的与他对视,语气也很淡,“我晚上还有事,所以时间不多。”
石永心里有种浓重的挫败感,“你同意见我,是担心我会去找小远?”
石决明点头,“是。”
石永摇摇头,“决明,是他不想见我,还是你不想让他见我?”
石决明反问他,“你不觉得别去打扰他对他来说更好吗?他是个学生,时间精力都要投注到他的学业上,你的出现,除了让他心烦意乱之外,还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石永把这句话当成了一个契机,激动地开始表态,“我知道这么些年我实在亏欠你们太多。我一直想对你们做出赔偿……”
“赔偿?”石决明笑了起来,“那你能赔偿给他一个正常一点儿的童年吗?”
石永哽住。
石决明有些疲倦地看着他,“你无非想说你能给我们多少多少钱,可惜,我们不需要。我们最需要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收入不低,供养弟弟足够了。”
石永眼圈泛红,他知道赔偿这个词儿说的挺混蛋,可是对于他来说,除了这个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去接近他的儿子?
石决明手里慢慢地转着茶杯,语气不急不缓,“我之所以来见你,就是想把话说清楚。我不希望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你做出什么蠢事打扰了我和小远平静的生活。我们不缺钱,也不缺一个爸爸——爸爸这种东西在我们需要的时候从来没出现过,以后也不必出现了。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石永几乎哽咽,“我一直以为你们受到很好的照顾……”
“很好的照顾?”石决明奇怪地看着他,“有多好?寄人篱下,吃饭喝水都要看人脸色……你觉得就算拿到你的钱,我们的日子又能有多好?”
石永说不出话来。
“我再说一遍,”石决明看着他,“我不是来听你忏悔的,那玩意儿留着去跟神父说吧。我只是想跟你把话说清楚,你们和我们之间的联系,十来年前就断了。不要再做无用功,想要把它重新连接起来。我和小远的生活很好,如果你们不出现,会更加好。所以,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
石永抹了一把脸,他是个极其精明的生意人,立刻就明白过来自己在这个厉害的儿子面前用错了方法,血缘这条纽带和他们之间稀薄的亲情或许会对石远志有所触动,但却无法打动他。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石远志还有一个哥哥可以依靠,石决明却始终要靠自己,他经历的事情太多,心肠也更硬。
石永见他要走,连忙拦住他,“请再给我五分钟。”
石决明点点头,“你说。”
石永深吸一口气,竭力摆出说正经事的面孔,“我这么些年在南方,也置办起了一份家业。”他仔细打量石决明的神色,见他眼中波澜不兴,不由微微有些失望,“我名下有几处房产,还有一个五金加工厂。这些年生意还不错。”
石决明淡淡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过年的时候,我出了一次车祸,”石永神色唏嘘,“昏迷了一个多礼拜,险些就没抢救过来。经了这么一遭,我也看开了,你阿姨……”石永停顿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她也劝我把生意放一放,保养身体。”
石决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微微冷笑。
石永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事情恐怕没他预想中的那么顺利,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我想把家里的房产分成三份,厂子里的股份也分成三份,你们兄弟三人……”
石决明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是留给石皓然吧。我和小远对这些没兴趣。”
石永有些着急了,“皓然那个孩子没吃过什么苦,而且他的兴趣也不在这上面……”
石决明摇摇头,对他后面的话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他拎着电脑包起身往外走,“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就这样吧。石先生多保重。”
“决明。”石永是真的有些慌了,“决明你坐下,咱们好好谈谈……”
他们的座位是在角落的位置,但即便这样仍引来了其他客人的注意。石决明最烦这样的情形,也不耐烦再听石永说话,大步流星的往外走。石永连忙招呼服务员结了账,心急火燎地追了出去。
“决明!”石永追出茶室,见石决明正站在路边打车,连忙追过去,气喘吁吁地说:“你要知道,有了这份家业,对你和小远都是有好处的。别的不说,大城市的房价……”
石决明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我看事情习惯性的会从坏处想。石先生,你说石皓然对你的生意没兴趣。我请问你,如果他感兴趣呢?你是不是还能想着要跟我们分?”
石永有些无措,“我只有你们三个……”
石决明摆摆手,“石皓然对你的生意不感兴趣,所以你才会想着把我和小远拉进来,打着亲情什么的旗号,哄着我们替你儿子管理厂子……是这样没错吧?”
石永强调,“我会把财产平均……”
石决明好笑地看着他,“我说过,我们最需要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石永看着他,眼里慢慢浮起绝望的神色,“决明,我们之间……就没有办法挽回了吗?”
一辆空的出租车开了过来,石决明抬手拦住,转身对石永说:“石先生,做人不可以太贪心的。你看你有妻有子,有房产还有厂子,可以了,该知足了。”
石永望着他,仿佛瞬间苍老,“你和小远是我的儿子。”
石决明笑着摇头,“在你放手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了。”
出租车司机按了一下喇叭,催促两位磨磨蹭蹭的客人。石决明摆了摆手,拉开副驾的车门,上了车。
“就这样吧,石先生。”石决明从落下的车窗冲他摆了摆手,“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不要再自寻烦恼了。”
出租车司机侧过头朝外看了看,问石决明,“那位先生脸色不大好啊,不要紧吗?”
“没事,”石决明说:“他在找儿子。”
司机吓了一跳,“儿子丢了?多大儿子?没报警吗?”
“不知道。”石决明摇摇头说:“大概丢了有一段时间了吧。他也忘了找,现在突然间想起来了……嘁,这上哪儿找去?”
司机啧啧两声,“儿子丢了都忘了找?这什么爹啊……”
石决明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啊,这得多不好的运气才摊上这样的一个爹。”
司机摇头,“忙什么能把儿子忘了?你说这人活着,什么事儿能比老婆儿子还重要啊?就算老婆靠不住,儿子总是自己的血脉呀,怎么能把儿子丢了呢?还忘了找?啧啧。”
“大概是不在意吧。”石决明笑了笑,眼角却微微有些潮湿,“觉得生活里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而儿子这种东西总还是会有的。”
司机开始骂臭男人的劣根性,从陈世美骂到现在包二|奶的大款,石决明静静听着,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兄弟俩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那些穷的恨不得一个钢镚掰成两半儿花的日子,他和石远志身上细心补过的校服、以及那些被辛苦的工作压得浑身骨头疼,疼的睡不着觉,一宿一宿背着课文熬时间的夜晚……
石决明侧过头,不动声色的抹掉了眼角的一抹水渍。
那是最辛苦的日子,但也是幸福的日子,他和石远志,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家人,故而他们拥有彼此全部的爱。
他想起站在校门口接石远志放学的情景,想起他拿着石远志垂涎的棒棒糖回家的时候心头涌动的雀跃,想起拿到石远志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满足与欣慰……
还有元赫。他的出现虽然在他的预料之外,但他却给他打开了另外的一扇门,让他知道生活的空间还可以这样的宽广温暖。原来,他也不止是付出就够了,他还可以接受,接受另外一个人的爱与照顾。
生活总归待他不薄,石决明心想,当所有的困苦最终都成为了他脚下的养料,他从中获得的滋养已经远远大过了那些曾经的心酸无奈。
很好了。
他想,真的很好了。